情人之夜 是夜,街上非常热闹,仿佛全城的情侣们都出来游行般。莲花大厦地处市中心 商业区,商场店铺餐厅林立,也就比其他地方更加热闹些。 早先乔治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街上情状,来者熙熙,去者攘攘,眼里立刻涌上些 雀跃,转头对她说,“我们去街上走走吧。”十几分钟后他们便置身马路上穿梭如 潮的人流中了。 精明的商家应时应景,门脸店面处处装饰着仿真玫瑰花束和粉色紫色的气球, 客人络绎不绝,不论是买的还是卖的,一个个都是笑逐颜开,皆大欢喜。节日么, 无非就是给人找个放纵的借口,有个借口,才能放纵而免于被责备。 前方的一对小情侣相依相偎缓步而行,女孩子在零食世家的门口止住步子,指 着门口的爆米花机:“我要吃爆米花!” 哪怕一年里有三百六十四天天天唱反调,今天也不许说出半个不字。小男友欣 然拖着女孩的手上前去,挑了个超大份的爆米花杯。女孩子一手抱着爆米花杯,一 手勾着男友的胳膊甜甜地笑,那笑里的甜味化开,抵得过这辈子吃的糖。 “我也要吃爆米花!”身边有人如是道,慵懒的调子和那人如出一辙。 鲁半半扭脸去看,正是乔治的母亲大人。唉——当时两人刚刚商量妥当,一起 出了门。刚按了电梯要下楼时正好见这位母亲大人开了电梯门出来,满身华贵,气 度雍容,优雅的谈吐中冒出句颇悲怆的话来:“George,你带着女孩子出去风流快 活,不管我这个孤零零的老太婆了是不是?” 谁敢不管?这不就带着一起出来了么? 扭头看了看,站在母亲大人外侧的乔治正双手插兜,目光向她这个方向瞟过来, 一脸的搞不清楚状况。她便醒悟了,急忙一溜小跑奔到爆米花机前,拣了最大的一 筒。当初在人家面前冒充餐厅员工的是她,鞍前马后做这些细琐活儿的自然也逃不 了她。 行了一阵,母亲大人停步不前,“我饿了。”仿佛刚才捧着爆米花吃了一路的 不是她。 鲁半半看看右边的烤肉店,又看看母亲大人足下的三寸高跟鞋,立刻从不知哪 里冲上来一股子伶俐劲儿,奔进店里抢在一众人前头霸下一张四人座的台位。人头 攒动的烤肉店一隅,卓然的男子,优雅的贵妇,比那些满屋子飘的肉香味儿还惹人 馋。 母亲大人扫了一眼手里的餐单,淡淡向她道,“喂,这些我没吃过,你点就好 了。” 乔治接道,“妈咪,她有名字,不叫‘喂’。” 母亲大人撇一撇嘴角,抿一口麦茶,“我知不知道她的名字,并不妨碍你们交 往;就像当初我不知道你爸爸的名字,并不妨碍我把你生下来一样。” 鲁半半正在点餐单上写写划划的手一哆嗦,笔尖在纸上哧地一下划出了老远。 烤肉炉开了火,点的牛肉,五花肉,香菇,豆腐,鸡翅,带子之类陆陆续续上 桌,母亲大人的说书场也敲响了开场的锣,洋洋洒洒说不尽如烟往事。 “我那时一个人在巴黎街头闲逛,无聊得发慌,有人上来搭讪就权当作消遣了, 况且都是同乡,语言又没什么障碍,大家的幽默都在同一个节奏里,还算默契。你 爸爸年轻时候还是有些姿色的,嘴甜,人也风趣,很是讨得女孩子欢心。我就想, 若是能有个这样的人陪在身边,这辈子倒也有趣。于是那天,我悄悄把套子扎破了。” 鲁半半含着一块五花肉,却险些咬在舌头上。“您是为了……把陈先生留住吗?” “我一个人不知道有多自在,干什么非要被一个男人绑住?不过生一个像他的 孩子倒是蛮让人期待的。”她盯着筷子上的一块烤牛肉,摇头扼腕,“可惜,他的 儿子却完全不像他,又无趣又冷清,硬梆梆像根冰棍,白费了我许多期许。喂,我 说这位姑娘,跟我儿子相处起来还满痛苦的吧?能忍就多忍两天,实在受不了也不 要太压抑自己,你还年轻,男人多得是。” 乔治绷紧了脸,“妈咪!” “哦,哦!身为妈咪,我怎么能说我自己儿子的坏话呢,吼吼……那么,就请 求你继续忍耐吧,不要太快跟他分手……难得看见他对女孩子感兴趣,我也不舍得 棒打鸳鸯从中作梗,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眼光确实还挺不怎么样的……” 他眯起眼睛盯着她,夹起一块烤肉狠狠地送进嘴里。 母子俩明里暗里较劲,鲁半半不动声色地吃肉。这位乔先生啊,自家老爹的风 流韵事连自己老妈都不介意,他又有什么好在意的?除非他在意的并不是老爹的风 流,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大半的烤肉进了她的胃里,吃到将饱未饱之际,又听母亲大人不咸不淡地言道, “George,听说那个追着你满英国跑的Dorothy 回来了。”含着口烤肉,居然还能 咬字如此清晰,此等修为让常人望尘莫及。 这次真的咬到舌头了。一丝疼,伴着一点腥甜,怕是咬出血了。原来自己并不 是淡定,而是很能装,忍着舌头上的疼使劲把头埋在桌上大吃特吃。乔治那时也无 言,心里不知想什么,脸上也不知什么表情。 后来她常常想,何必呢,那时要是抬头看一眼多好,也不用把好奇憋在肚子里 闷上一整夜了。或是大方地一笑,扯着母亲大人讲讲Dorothy 其人其事,是方是扁。 啧,真是没种极了! 情人节第二日,一屋子的瓜瓜菜菜。Julie 像只霜打的茄子,Carrot像个红光 满面的番茄,她自己呢,则像个被掏空了瓤子的空心南瓜。 去医院复查的时候,苏医生拿着她新拍的X 光片看了半晌,依旧是那副无忧无 喜无嗔无怒的死样子,“骨头的断处还是有个裂痕,恐怕不能完全复原如初了。早 说了要把手指伸进去将断骨扶正的……” 又敢跟她提这个!“死都不要。”声音不可谓不轻,语气不可谓不坚定。 苏医生看她一眼,收起片子,开始在病历上写写划划。“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 你倒是看得很重。你这种人啊,看起来潇洒,到头来还是自讨苦吃。” 来医院看个病而已,怎么总结起她的人生来了? 医生开好处方递到她手上,淡淡一笑,道,“谢谢。” 她微怔,转瞬明白过来,脑子里想起办公室里那只霜打的茄子,照这样下去那 只茄子怕是要栽在他手里。罪过,罪过!此一宗罪便是造七级浮屠也是抵不消的。 从医院出来正要回家,手机里突然收进一条短信,寥寥数字:“晚上一起吃饭 吧。” 号码陌生。删掉,继续走。 走出没几步,手机在响,抬手看看,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正在呼叫。按掉不 理,接着走。 如是反复,音乐声响了三次,被她按掉了三次。直到一辆银色的汽车穿过人流 车流停在她身边,摇下的车窗里徐徐现出一张熟悉的脸,淡淡的命令口吻听不出情 绪。“上车。” 未来得及多想,她开车门钻进后座。“Vincent ,这么巧?” 他有几秒无言,似是思索如何回答,却又终究没有回答,“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刚才那个号码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打来的。陌生号码我向来不接。” 他朝她伸出手:“手机拿来。” 她看着他在她手机上保存了他的号码和名字。 “晚上一起吃饭吧。”这显然不是商量的口吻。 “啊?哦。”也罢,最近物价涨得厉害,青菜都三块多钱一斤了,能省一顿是 一顿,顺便还省了公交车费。嗯,甚为划算。 一间极为讲究的西餐厅,气氛装潢都很有格调,在高雅和暧昧间拿捏得恰到好 处。处处见光不见灯,闻声不见人。 这世上有一类人请客时,你是无须同他们客气的,那就是上司。上司是天生的 冤大头,你从他那里揩的油占的便宜都不算便宜,而是酬劳和福利,光明正大,清 清白白,这种小算盘小心思晒在太阳底下都找不见半点污迹。有福利一定要拿,有 上司请客一定要敞开肚皮。好在她跟乔治混了这些时日,哪些好吃哪些贵还是拎得 清的。 好吃好喝的摆了一桌,福利颇丰厚。 大凡食物,趁着热乎吃那头几口,是感到最美味最满足的时候。正晕陶陶忘乎 所以的一瞬,听见他说,“Joy ,做我女朋友吧。” 往日这句话她常对别人说,今日听见别人对她说,感觉颇难形容,想来别人听 到时也是这般,有些惊诧,有些疑惑,有些摸不着头脑。难为她那时还镇定,刚想 对他讲一番对面君臣的礼义之道,身后突然有人呼唤。 “Vincent !” 衣香鬓影,美人如花,隔在梦境般的灯光那端,竟是一个千里挑一的妙龄美女。 粲然一笑间,红口白牙,梨窝轻浅,满室繁华富丽顿时不复先前颜色。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