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89年夏天是一个疯狂的夏天,所有不合情理的事情都发生了。那一年我爱上 了我的辅导员,却去跟喂谈恋爱;我莫名其妙地被叫到学院写检查,写交代材料, 被水镜牵着在学院里走来走去;希拉里去整了一个成龙大哥的鼻子,和简单分手 然后和火生土好上了;她挑动化机和地矿打了一场学院有史以来最壮观的群架; 暮孤城从三楼的窗口掉到地上,住进省医,和大嘴一个病房。我很奇怪所有这些 事情竟然都在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发生。所以89年的夏天看起来既短促又漫长, 既疯狂又有条理。当然,这些都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事情是我在89年夏天 变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文学青年,我的各科成绩直线下降,夏天过去的时候,我 有两门功课不及格。 秋天到来的时候,学院举行足球联赛,我是系队的右后卫,我们跟采矿、科 外、机械、土建分在一个组,跟采矿比赛的那天天气很好,我注意到舒服也来看 我们的比赛。舒服来的时候喂正在给我做赛前按摩,光天化日之下在我身上摸来 摸去。看到舒服走过来我有一点不好意思。我对喂说别按了,可以了。 舒服站在足球场边,抱着手望着我们。飘飘他们跟她打招呼,她的笑容在秋 日的阳光里栩栩如生,在她的后面,碧蓝的天空里有一丝淡淡的云彩。 若男她们也在,火生土和希拉里站在一起。最近希拉里经常带火生土来跟我 们鬼混。火生土父亲好象是什么局的局长,他父亲经常让他带些好酒好烟来送老 师,自从他和希拉里好了以后,那些好烟好酒就被我们几个吃喝了。不过他还是 不能喝酒,我们一跟他干杯希拉里这丫头就替他喝。后来我发现,只要希拉里替 谁喝酒,一般来说她就是爱上谁。后来希拉里跟火生土分手以后,我们没有好酒 可以喝,只好李大叔那里赊高粱酒,却发现难喝至极,这档次一旦上去,再掉下 来就难了。我们去怂恿希拉里跟火生土好,她却无论如何不干了。再后来我们就 不爱喝白酒了,渐渐改喝啤酒。 那天的情况是这样:飘飘打前锋,大嘴打左后卫,我打右后卫,独木桥是守 门员。原先飘飘是中后卫,我们几个配合非常默契,自从喂跟我好了以后,飘飘 就再也不打中卫,谁劝也不听,硬要打前锋,把原先的前锋调过来打中卫。 上场以后,我们三个——大嘴,飘飘和我,象吃了兴奋剂一样,在场上玩命 跑。我是因为舒服,飘飘是因为喂,大嘴是因为希拉里,这种状况非常奇怪:舒 服是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的女朋友,喂是我的女朋友,而希拉里是火生土的女朋 友。结果就是:我为了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的女朋友,飘飘为了我的女朋友,大 嘴为了火生土的女朋友,在场上玩命。我们跟采矿谁赢谁出线,简单是他们的中 场,只要简单一拿球,整个球场都可以听见希拉里声嘶力竭的叫喊:“铲他,废 了丫的!”然后大嘴壮实的身躯坦克一般朝简单碾过去,搞得简单人仰马翻。这 小子也不管自己的位置,有一次大嘴把简单一直追到他们的球门边,简单急了: “有你妈这么踢球的吗?” 后来希拉里换了喊法:“今天火生土带了茅台酒,谁废简单归谁。”话音未 落,我们四个一窝蜂朝简单拥去,场上的情况是这样的:简单在中场拿球,然后 我们这边一个前锋,两个后卫,一个守门员放弃了自己的位置,朝简单合围过去。 如果简单及时把球传出来,那个球一定能打进;可惜简单被我们的疯狂举动惊呆 了,呆在原地等我们包围他。 等裁判过来把我们分开的时候,简单躺在地上,球不知被谁踢出边线,我们 四个在相互推攘,都说是自己干的。裁判给我们一人出了一张黄牌,问简单: “没事吧?” 简单摇头说没事,站起来捂着小弟弟在原地跳,眼光阴毒地盯着我,吓我一 跳,我说不是我,然后就跑开了。 我不是一个壮实的后卫,但是我速度比较快,他们的前锋个大,可惜转身慢, 一旦我贴上去这小子就丢球。下半场一开场,我断了他一个球,他狠狠地用脚踩 在我的髌骨上,我听见“喀嚓”一声,一股钻心的疼痛向我袭来,我不由自主地 倒在地上。 天依然很蓝,但是没有云彩,太阳光刺得我的眼睛无法睁开,汗水流到了我 的眼睛里,很难受。青草随风摆动,摩擦我的耳朵。 我第一个看见的是大嘴的脸,然后是独木桥和飘飘,再然后是裁判。接下来 他们被推开,舒服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中,背后的阳光给了她一个美丽的轮廓。 最后喂和希拉里他们来了,大家七手八脚让我坐起来,我看见自己的右腿翘 起来一大块。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情景,就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 后来的情形是:那个踢我的前锋被红牌罚下,我被直接送到医院。舒服找学 院要的车,舒服、喂、火生土和希拉里送我去的。我一被抬下来希拉里就宣布: “那瓶茅台是老拎的。” “可是,可是,你事前没有跟我商量过啊。”火生土小声说,希拉里一大眼 瞪过去:“就这么定了。” 去医院的路上我疼得冷汗直冒,喂不停为我擦汗,我看着坐在窗边的舒服, 以及她被风吹起的长发。 我的问题不是很严重,髌骨骨折,医生帮我接上,说用不着住院了,伤筋动 骨一百天,回去卧床静养吧。 我们还是出线了,只有十个人的采矿不是我们的对手。那一年我们得到了亚 军,庆功宴我没有参加,我躺在寝室里,喂陪着我。我说你跟他们玩去吧,喂不 去,在我耳边唠唠叨叨说些破事,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舒服。喂告诉我说舒 服就是学院的子弟,毕业以后留校做了辅导员。念书的时候追她的男孩很多,关 于她的谣言也很多,大多数属于追求失败者的胡说八道。最后她选择了一个研究 生,是县份上来的,但是很有才气。研究生毕业以后,利用舒服的关系到美国留 学,说好舒服毕业就去伴读。可是那个家伙站稳脚跟以后就把舒服甩了。 我躺在床上,寝室里很安静。我问喂:“你怎么知道?” “火生土告诉希拉里,希拉里跟我们说的呗。” “我说喂,这些蜚短流长的事情你不做行不行?你还受着高等教育,啊,别 跟街上卖菜的婆娘一个样。” “我怎么了我?”喂觉得委屈:“不就闲聊嘛。你受伤了,怕你一个人呆着 寂寞,好心好意陪你,你倒好。” “我一人呆着不寂寞。明告诉你,自从我们两好了以后,我什么时候自己清 净过?吃饭在一起,上课在一起,上厕所也要我陪你去,我就没有自己的空间。” “好啊拎壶冲,嫌我腻味了是不是?” 我气乐了:“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什么时候说你腻味了。我是说,我们 应该给对方留点空间。” “留一点喝酒泡妞的空间对不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根本不爱我。” “我说过我不爱你吗?” “你说过你爱我吗?” 我一时语塞。 “怎么了?不说话了?” “不是这么回事。”我说:“爱情不是用嘴说的,那些形式主义的东西你就 这么看重啊?” “我就这么看重。你说呀。” “说什么?” “说你爱我。” 我沉默。 “不愿意说?还是不敢说?” “现在我不跟你说,等你冷静下来再谈。” “你说!” 我把头掉开,伸手摸烟来抽。喂冲到我的面前把我的烟抢过来扔了,然后把 烟盒抓到手里攥着。 “你干嘛?” “你说啊。” “别来劲啊,把烟还我。” 喂的眼里渗出泪水,用力揪住我的头发使劲摇晃:“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我用力把她的手掰开,她抓得很紧。最后我把她的手掰开的时候,揪下我一 拽头发。我冷冷地看着她。她被吓坏了,过来想抚摩我,我把她的手推开:“让 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你走吧。” “我爱你。”喂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真的爱你,无论你爱不爱我。我爱 你。” “可我不爱你。”我非常冷静:“没意思,你觉得有劲吗?” 喂愣愣地盯着我,象看一个陌生人。然后泪流满面。她用尽全身力气向我大 喊:“我恨你!”然后转身跑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挂在门后的洗脸帕晃来晃去,泪水从我的眼里流出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想着我自己的前半身,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我的生活。我其实一直在按照别人的安排在生活,所以我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抽烟喝酒打架找女朋友,无非想证明我能够掌握自己的生活。可我证明给谁看? 我自己。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所以我需要证明自己;可我用来证明 自己的一切恰好是不需要的;而我自己要什么,我不知道。这是我的悖论,也是 人之为人的无可奈何。 我这么想着,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灯亮着,一个庞大的瘪脸在我眼前晃悠,吓我一大跳,我从床上 坐起来,原来是飘飘,一嘴的酒味。 “醒了?”飘飘问我。 “醒了。” 飘飘在我的对面坐下,点烟抽,把烟喷到我的脸上:“你他妈怎么回事情?” “什么怎么回事情?” “孟怡哭了一下午,现在还哭,若男她们正劝呢。那么好一女孩,你知足吧 啊。去道个歉,这事就这么算了。” “好象还轮不到你来管我的事情吧。”我尖刻地说,为什么这样,我也不知 道。 “你……”飘飘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要不看你是残废,我废了你。” 我嘲弄地看着他,说:“怎么了?心疼了?是不是悔不该当初啊?还来得及。” 飘飘把食指指到我的脸上,嘴唇都白了:“你再说一遍。” “我还可以说十遍。”我满脸狰狞:“自己兄弟,怕什么,想接就接过去。” 飘飘大耳刮子扇到我的脸上,我的牙给扇出了血,我把咸咸的血吞进肚里, 冷冷对飘飘说:“你跟她说,我跟她两清了。” “你不是人。”飘飘瞪着我:“我算看透了,你谁也不爱,就爱你自己。” 说完,飘飘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回头对我说:“我们完了,不要再说我们是朋友。” 足球联赛结束以后不久我们就考试,我是瘸着腿去参加考试的。喂见了我冷 若冰霜,若男它们的眼里也充满了鄙视。考完试我被一个人扔在寝室里,他们都 放假回家了。独木桥和大嘴来看过我几次,要送我回家,被我拒绝了。清理寝室 的时候管理员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说想在学校复习功课,好参加九月份开学的 补考。管理员说不行,我这个样子没有人照料不行,我说没事。她却去报告了我 的辅导员。 舒服来的时候我正在想着一些我自己的快乐往事,心里却充满忧郁。那些快 乐的生活片段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却正在慢慢离我而去。他们管这叫成熟,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什么事情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一个人?”舒服问我。我点头说是。 “你那帮哥们呢?” “回家了吧,谁知道。” “你这样不行,我送你回家吧。” “不必!”我把嘴角抿得紧紧的,很有个性的样子。 “你父母呢?” 我的父母当年回老家去了,但是我不想跟舒服说,我不想跟舒服说一切跟我 们两个之间无关的事情。舒服见我不说话,说:“那这样吧,你去我那里。反正 我一个人,你也可以陪我解解闷。” “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万一我是色狼呢?” “切!”舒服一脸不屑:“小孩子不要乱说话,我是你的老师。” “我知道你是我的老师,你不用向我强调这一点。另外一个事实是,我仅仅 比你小三岁。心虚了?” “虚你个头。你自己准备准备,一会儿我来接你。” 那天下午快要吃晚饭的时候,舒服和一个中年男人开着车来接我。中年男人 看上去很有风度,跟我一本正经地握手,笑着对舒服说:“这就是你的小朋友吧?” 舒服笑而不答,问我:“准备好了?” 我冲中年男人一扬头:“谁呀这是?” “我们的大朋友啊。”舒服说。她说我们让我很开心,其实我象极了一个傻 B ,只是我自己不知道。送我们到家以后中年男人就开车走了。我问舒服他到底 是谁,舒服说那是她的一个朋友。然后她把我教训了一顿,意思是每个人都会正 常交往很多异性朋友,这些异性朋友有成为恋人的可能,也有最后什么都不是的 可能。一个人应该开放地生活,为未来无限多种可能性做好充分的准备。她侃侃 而谈的样子真的象我的老师,但是我的老师没有一个给我说这些的。 舒服家住在罗汉营,离开了学院我们生活在城市里,彼此之间没有了学生和 老师的身份隔阂。舒服准备考研究生,成天窝在家里复习功课。复习累了以后, 她的休息方式就是给我做吃的。她不知道去哪里收集了很多骨头来给我熬汤喝, 说是这样好得快,这让我感动得要命。 有一天我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可能我们有缘吧。 再说,我们优待失恋的人。” “谁失恋了?”我问。 “你啊,听说你跟喂吵架了,为什么呀?” 我闷闷地,一句话不说。听见舒服象个老太婆一样在耳边唠叨,什么恋爱中 的人智力最低啦,什么吵架是增进感情的方式拉。都是屁话。最后还是那句: “你们到底为什么呀?” “为你。”我说。 舒服看着我,慢慢走过来把我的头搂进她的怀里,轻轻地抚摩我的头发: “要是早两年认识,说不定我会爱上你,臭小子。” “现在也不晚啊。”我说。 舒服放开我,摇摇头:“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们的生活不在一条轨道上。 它们可能会偶尔交叉在一起,仅此而已。” “可是我爱你。”我说。 舒服正要离去的背影顿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走到我的跟前,温柔地和我接 吻。接下来的事情其实不用我说了,说出来有诲淫诲盗的嫌疑,套用别人的用法: 以下删去4000字。其实不用删那么多,这是一种好面子的说法,删400 字就够了。 当时我过于兴奋,所以很快就结束了。 89年的夏天不仅特别热,而且特别长,立秋已经过了很久,城市还象被罩在 一个蒸笼里一样。我住在舒服家里,喝着舒服为我熬的骨头汤,养那只被踢折的 伤腿。如果说,在此以前,时间是一条流淌的河的话,在此以后时间就象一个池 塘,许多生活片段混沌一气,不知道哪些先发生,哪些后发生。回忆总是被我有 意无意地进行删减和篡改,所以,甚至我不知道哪些事情发生过,哪些事情没有 发生过。就象和舒服做爱这件事情,我留下一些破碎的印象,比如墙上舒服的巨 幅艺术照,比如窗帘上面飘逸的树叶图案,比如不停晃动的天花板,但是我的记 忆里没有舒服的印象,没有她的脸,她的身躯和乳房,这让我非常难过,而且不 踏实,不知道89年夏天的事情到底是发生过,还是出于我的想象。 事情也可能是这样的:舒服正要离去的背影顿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走到我 的跟前,温柔地和我接吻。接吻以后她轻轻拍打我的脸,说:“傻孩子,以后不 要轻易对女人说爱。我做你的姐姐吧。”然后舒服就出去了。我闻着空气中舒服 留下的味道,脸上还有刚才依偎在她怀里的质感,心中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有时候舒服复习功课累了,就跑来坐在床上跟我聊天,相互说一些吹捧的话。 我无聊的时候开始写小说,写一部叫做《被爱情绑架》的小说。这个夏天就在我 的笔尖下缓缓流淌。 在舒服的照料下,我的伤好得很快,可以下地走动的时候,我就走到窗台前 面,望着窗外的市西河,想着爱情这回事情。我努力想搞清楚爱情是怎么回事情, 可是我搞不清楚,我只能搞清楚爱情不是什么。首先,爱情不是性欲,我爱不爱 喂跟她让不让我进入一点关系没有;其次,爱情不是两个人在一起这么简单的事 情;第三:爱情是被感动,但是不仅仅是被感动;最后,爱情其实跟生活状态无 关。从前想起我的爱情,总是想起一些浪漫的事情,现在我不这样看。有一天, 我的腿伤好了以后,和舒服到菜场去买菜,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妇女背着一个孩 子在卖菜,她长得很丑陋,黄板牙,这个时候有一个青年男子递给她一根削好的 莴笋,她接过莴笋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眼光,温柔,神采熠熠——这就是爱情。 所以,现在我知道,原来所有的关于爱情的留在我心中的概念都是放屁,那是一 些喜欢意淫的家伙编出来骗咱们的。我相信爱情的存在,如果不相信爱情,可能 不会有痛苦,但是一定不会有幸福;如果相信爱情的存在,我们都会成为爱情的 人质,被爱情绑架。 有时候我会想起舒服,想起她有一种酸楚的温柔充满我的胸膛,这个时候你 会看到我的目光变得迷离。一种想哭的冲动油然而生。我可以不要她为我做什么, 但是,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是这个事情我没有告诉她,我只是偷 偷留在心里。 每每这时,我总是被自己感动得死去活来。 有一天,舒服等我喝完骨头汤,问我:“你怎么样?” “好了。”我说:“已经可以踢足球了。” 舒服静静地看着我,好一会,轻轻对我说:“如果你的伤好了,你走吧。” “去哪儿?” “去你该去的地方。”舒服站起身,走到窗前,举起一封信:“今天我去学 院办事情,正好有你一封信,是孟怡来的。” “可是……” “别说可是。”舒服说:“你还没有真正试过。去试一试吧。” “我试过了。” “再说,”舒服顿了一下:“他要回来了。” “谁?你男朋友?” “是的。” “你还相信他?你还没有被欺骗够吗?” 舒服的嘴角浮起一丝忧郁的微笑,说:“你不是说我们都是爱情的人质吗? 赌一把吧。你也一样。我们一起努力?”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只是扯了扯嘴角,伸手握住舒 服的手,她的手冰凉。 走出房门的时候太阳依然耀眼,照得我的眼角渗出了泪水。我回到家里,把 喂给我的信顺手一抛,一头栽在床上,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小弟弟已经勃 起,一副跟谁过不去的样子。天还没有黑,房间里闷热得要死,我有一股压抑不 住的冲动,就手淫了。 晚上我走出家门,跑到独木桥家里找他,他住金鼎山,那时侯没有车,难爬 得要死。好不容易爬到了,敲开门,出来却是他妹妹,说是不在家,问他哪儿去 了,他妹妹告诉我到大嘴家去了。我差点晕过去,没办法从金鼎山上下来,站在 罗汉营路口,双脚自然而然向舒服家走去,走到她家楼下想起她的男朋友已经回 来了,我在楼下看着她屋里的灯光。过了没有多久,灯熄掉。我看看表,才九点 多,我想她一定在和男朋友作爱。我无聊地走出来。从这里到中华北路没有车直 接到,我顺着学院的家属区走下去,走到市西路,穿过一条一条的街去找大嘴。 到大嘴家楼下我懒得上楼,在楼下大叫大嘴的名字,叫得很过瘾,以至于大嘴的 弟弟打开窗户问我什么事情我都没有听到。后来不知道哪一家泼了一盆水出来, 淋得我浑身浇湿,我才停止嚎叫。 “大嘴在吗?”我问他弟弟。他弟弟告诉我他不在,去飘飘家去了。飘飘家 住在太慈桥。我从中华北路走到喷水池,想要不要去。到京剧团门口的时候来了 一辆7 路中巴,我站在路边犹豫,卖票的从车窗伸出头来一个劲冲我喊:“7 路, 太慈桥,走不走。”我就爬了上去。 我终于找到了他们几个。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游戏机室玩双截龙,一个 个龇牙咧嘴,手象发鸡爪疯一般乱按,拍得游戏机乒乒蓬蓬直响。 那个时候太慈桥老桥桥头有一家饭店,叫做和平饭店,是一个叫做小和平的 人开的。白天卖饭,晚上是卡拉OK,音响奇差。我们几个坐在里面,我请他们喝 啤酒。飘飘还是不理我,我跟他干杯,给他道歉。独木桥和大嘴在旁边劝,说了 一堆男人是手足女人是衣服之类的屁话。最后还是独木桥说得好。他说你已经给 了老拎一个大耳刮子,怎么说也扯平了,现在人家跟你道歉,你怎么也得表示表 示,要不还是人吗? 飘飘跟我闷闷地干了一杯,我对飘飘说这件事情不能完全怪我,我真的不爱 孟怡。我怕伤害她,所以跟她好,我没有想到这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那你爱谁?所有的人都问我,眼里充满好奇。我说我谁也没爱。 后来我们玩游戏喝酒,玩开火车。独木桥是昆明,飘飘是贵阳,大嘴是重庆, 我是长沙。 “昆明的火车就要开。”独木桥说。 “往哪儿开?”大家问。 “贵阳开。” “贵阳的火车就要开。”飘飘说。 “往哪儿开?” “重庆开。” “重庆的火车就要开。”大嘴说。 “往哪儿开?” “长沙开。” “长沙的火车就要开。”我说。 “往哪儿开?” “爱情开。” “喝酒喝酒。”大伙说我错了,我抬起酒杯把酒干了,突然心底一阵恶心。 我冲到外面,站在和平饭店的门口,张开嘴,一股酒箭从我嘴里喷出,喷到对面 墙上。独木桥来帮我拍背,问我怎么样,我嘿嘿傻笑,摇手说没事。 我已经泪流满面。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我们又恢复了啸聚成群的生活,他们三个索性搬到我家 里来住,希拉里和若男也常跟我们一起鬼混,还带着火生土和王建。王建更胖了, 这厮喝醉以后喜欢把头靠在若男的肩上,做鸵鸟依人状。如果若男不在,他就逮 谁靠谁,有时靠在希拉里的肩上,火生土费劲地想把他弄开,可是这厮太沉,火 生土难动他分毫。当时的情形是这样:希拉里挽着袖子跟我们划拳,王建硕大的 头颅靠在希拉里肩上,希拉里恍若未闻,火生土在他们的后面忙来忙去,想把死 沉死沉的王建弄开。这幅景象很有意思。有时候希拉里被他们搞烦了,先骂火生 土:“搞哪样赳赳,滚一边去。”然后声嘶力竭地叫若男:“管不管你家王建? 你家老公调戏我。”快要开学的时候我把他们全部赶了出去,一个人在家里复习 功课准备补考。有一天晚上,我复习累了出去散步,走到金桥饭店门口的时候看 见对面的咖啡厅门口太阳伞下坐着舒服和一个满脸疙瘩的男人,可能由于过于聪 明的原因,这个男人的头发稀疏,身段矮胖。他们长久地沉默,对视,玩弄手中 的杯子。那家咖啡我喝过,鸟窝速溶,好不好喝不知道,反正喝起来象止咳糖浆。 他们两个却滋滋有味。后来我看得眼睛酸了,就闭上眼睛休息,等我睁开眼睛的 时候,太阳伞下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就走着回家,继续熬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