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开学的时候我们换了辅导员,这回给我们派了一个快退休的老太太。老太太 长期从事政治工作,具有丰富的斗争经验。一来就给我们定了一大套规定,谁违 反老太太就给谁作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结果谁见了她都怕。 夏天越来越近,喂的眼神里的一种特别的东西就越来越多,我倒没有多想, 有时候想起去年那个疯狂的夏天,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1990年的夏天来得很早,才4 月份,毛衣就穿不住了。我到办公室找过舒服 两次,都不在,不好经常去,家里也没有人,听说是在给她的男朋友在外地办什 么手续。大概是她的男朋友要办居留权,手续不齐,有的手续得她帮着办。 三年级下学期课程松下来了,可是大家忙着联系暑期实习的单位,实验课占 了大量的时间,所以反而忙碌起来。我和喂依然保持着好朋友的关系,有时也谈 起去年夏天,在喂的话语里,夏天似乎蕴藏着什么。有一天我准备回家的时候, 意外遇见了喂,我们一起坐学院的班车回贵阳,下车以后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是 部叫《昏迷》的美国惊悚片,看到恐怖片段的时候,电影院的女人一片惊叫,喂 却一声不吭,把头埋进我的脖子里,吹气若兰。我不由自主地想搂住她,她却轻 轻地,但是坚决地把我的手拨开,把头抬了起来。后来,她宁肯自己蒙住眼睛, 也不再跟我有任何接触。 出了电影院我们都有点尴尬,我跟她说:“对不起。”喂倒笑了,说:“以 后不要轻易给女孩道歉,有时候道歉反而伤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 “我知道。”喂说:“其实没什么,我并不是反感这样,而是……而是现在 不行。” 我们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就分手回家了。 端午节过后,水就变得温暖了,我们喜欢到啊哈水库游泳。那个时候啊哈水 库不仅允许游泳,而且允许野炊,还允许在那个地方露营。你甚至可以找一个没 有人的地方去做爱——前提是你必须有足够好的心理素质,而且要有运动员般敏 捷的身手——一旦巡逻的人过来,你必须在十秒之内穿好裤子。也可以租一艘船 划到对面的小岛上,想干嘛干嘛,反正没人管。也有游到岛上去的,不过如果不 是游泳技术出色的话不要干这种蠢事。89年就有一个号称游泳高手的学生被淹死 在啊哈水库里。还有一个学生,好象也是电机系的,开运动会的时候跑环校赛跑, 快到终点的时候一头栽在地上就没爬起来。其实和生命比起来其他的都是小事情, 包括爱情,可是我们那个时候没怎么把生命放在心上,什么傻事都敢做,却把爱 情看得很重。 扯远了,继续说关于啊哈水库的事情。那个时候水库的坝上蹲着一个抽旱烟 的农民,只要有人靠近大坝,他就双手做赶鸭子状把游人往水里赶,同时伴以含 义不明的大叫。有的人第一次来不知道,以为他是怕大坝被阶级敌人炸掉,其实 不是,原因我知道:坝底有一个泄水管,吸力巨大,只要被那玩意吸进去,必死 无疑。被淹死的学生是不是死在这个地方我就不知道了。当时好象都是农民自己 管理,租些床垫什么的,由此可见,那个时候的人们做事情要靠得住得多。 我们这一帮人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于是大家约起来到啊哈水库野炊,然后 在那里住一晚上。独木桥家有个亲戚是警备司令部的,我们借了几顶帐篷,浩浩 荡荡地去了。我们星期六下午去的,去了以后埋锅造饭,吃完饭天已经黑了,就 没有下水。 那天睡觉的情形是这样的:我们一共借了四顶帐篷,两大两小,大的好办, 男的一顶女的一顶。小的只能住两个人,有这方面需要的却有三对:独木桥和小 雨、大嘴和晴雯、希拉里和简单。幸好王建没有来,否则不抢打起来才怪。三对 都想要,都不好意思说。晚上我们坐在篝火边吹牛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个事情, 就问他们怎么办。喂听了白我一眼,嫌我多事,其实我也是为他们好。后来我出 的主意,谁在规定时间喝完的酒最少谁就跟我们住大帐篷。独木桥、大嘴、简单 都同意了,于是他们开始比试。 最后的结果是大嘴和简单住了小帐篷,独木桥小雨被迫分开住大帐篷,但是 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小雨、希拉里和晴雯都用刻毒的眼光看我。原因是这样 的:大嘴和简单虽然赢了,但是因为喝了太多啤酒,当场就醉了,晚上好不容易 醒过来,怎么弄都雄不起,这还不算,快天亮的时候一人洒了一泡尿,全是啤酒 的味道。第二天独木桥收帐篷的时候,一路收一路骂。 我睡不着,一个人偷偷跑到小山坡上。风从湖上吹过来,我起了一身鸡皮疙 瘩,用双手抱住小腿。这时喂轻轻过来坐到我的旁边。远远传来飘飘喝高之后的 怪叫。 “除夕那天你给我打电话了?”喂问我。 我不说话,看着黑忽忽的湖面,希望有一只水怪“哗啦”一声从湖里冒起来, 然后我把它拍下来,寄到《国家地理》去,可以挣一大笔美圆,然后可以去美国。 “靠!”想到这里我摇摇头,想把和这个美好夜晚无关的东西通通甩到湖里 去。 “有心事?”喂问我。 我叹了一口气。喂说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看到你叹气,你心里一定有 解不开的结。喂的话让我感动,我说你就这么了解我吗? 喂老老实实说不知道,你这个人不好把握,抓得太紧你不愿意,放松了又容 易滑掉。一天搞些希奇古怪的事情,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当年你对我就这感觉?”我问。喂笑着说:“你别多心啊,我这是泛指, 不是特指,你呢,对我怎么看。” 我想了半天,说:“善良、温柔、聪明、天生丽质……”结果被喂打断了: “别,这话听着让人不塌实——跟不少妹妹说过吧?” “没有,”我急了,其实真的没有。 “说点毛病吧。”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我说,一副狰狞嘴脸。 “说吧。” 我想了想,真不知从何说起,喂一个劲催我,我啃啃哧哧半天,被逼急了, 说:“太固执。” “怎么想到这么说的?” “当初为什么坚决不让我进去?” 喂开始没反应过来,她明白过来以后,脸“腾”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脖子。 她站起来,用力推我:“你这个流氓。” 她差点把我推到水里去,我莫名其妙:“急了急了,不是就是瞎吹吹嘛?” 喂想走,我起身去拉她,就想给她道个歉,她用力甩开我的手,手肘正好打 到我的嘴唇上,我嘴皮薄,血马上就下来了,要是大嘴挨这么一下准没事。 喂看到我捂住嘴,伸手过来摸,摸得一手的血,喂急哭了,我倒安慰她,跟 她说没事。我用她的手帕按住伤口,一会儿就止了血。 湖面吹来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在我的脸上拂过,有一根发丝跑到我的鼻孔里, 搞得我的鼻孔痒痒的,我张大嘴巴打了一喷嚏。喷嚏从湖面上传出去,远处隐隐 有回声。 “感冒了?”她问我。她的眼睛注视我的视线,我们之间只有3 厘米的距离。 我不由自主想吻她,却被她用手挡住了,她坚决地摇头:“不行,拎壶冲, 现在还不行。”说完,她转身跑掉了。 远处传来张学友的歌声:“微风吹动你的发梢就象风的线条总是在我的眼里 闪动微笑挂在你的嘴角荡漾我的情怀总是叫我无法言语……” 一瞬间,我竟然痴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嘴里难受得要死,烟抽得太多,酒也喝得太多,口干欲裂。 心情却好得出奇。我钻出帐篷,独木桥和小雨早就起了,两个人腻在一起不知道 干什么。我跟他们打招呼,独木桥有点不好意思,小雨红着脸瞪我一眼,走掉了。 “怎么了这是?”我问独木桥。独木桥说:“就你他妈干的好事,出什么馊 主意。” 我不说话,忘着湖水。朝阳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反射万道霞光。 后来大家起来,晴雯和希拉里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我心情好,不跟 他们一般见识,一边活动身体一边听独木桥的叫骂。 关于喂不让我吻她这个事情,我并没有怪她的意思,只是不明白她说现在不 行是什么意思。原来的时候,我们谈恋爱,她坚决不让我进入,现在我们做好朋 友,她坚决不让我吻她。从做好朋友的角度说,她不让我吻她是有道理的——哪 里有好朋友没事成天吻来吻去的。但是我的看法不一样,我认为感情的事情和做 高数题目不一样,有时候一些冲动的产生是根本没有理由的,古人说:“发乎情, 止乎礼”,我个人的看法,最后只要不上床,就是“止乎礼”的意思。 直到太阳爬到头顶的时候这帮人才全部起来洗漱完毕,我们换好游泳衣裤冲 到水里,水很凉,我们张开双臂游向远方,水波象情人的手一样从我们的身上抚 摩而过。我和飘飘、大嘴、简单游出去很远,独木桥在离岸很近的地方照顾小雨。 “昨晚洒尿了?”我问大嘴和简单,两个家伙如同从梦中醒过来一般,向我 猛扑过来,我拼命逃开,飘飘在一旁狂笑。 逃上岸我已经精疲力尽了,上岸以后意外发现若男换好了游泳衣,却没有下 水,躲在太阳伞下看书。 “怎么不下去?”我问她,平常闹游泳最厉害就是她。 “总得有人给你们看衣服啊。”她抬起眼皮说。我说不用看,咱们人多,没 人敢偷。 “我想看看书。”她说。 “什么书?” “《理智与情感》。”她把书皮翻给我看,我扫了一眼,不敢兴趣。那个时 候我只喜欢三类书:武侠、推理和看不懂的,比如哲学之类。有一次我上课看 《爱欲与文明》,被老师发现收掉了。被收掉的时候我一点不感到痛心,反而松 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啃这劳什子啦。至于为什么要逼自己看这种鸟书,我自 己也不知道。我猜想有三个原因:一是当时的大环境使然,除了喝酒打架泡妞, 我们在一起依然正二八经讨论文学与哲学,依然忧心忡忡中国的前途和命运,其 实我们忧不忧心无关紧要,政府自己把事情基本搞得不错;二是当年女孩都吃这 套,谁要是没有思想是要遭到耻笑的,不象现在,人人都以当禽兽为荣。当年我 们还是上半身的动物,现在基本上只剩下半身了;三是潜意识里有一种超凡脱俗 的冲动,这是最可怕的一种倾向,表现严重的,如火生土水镜之流,动不动就干 涉别人的生活方式,表现不严重的,如我这样,没事看看什么《爱欲与文明》、 《悲剧的诞生》之类。好在我的生活里还有别的,比如喂和舒服,比如兄弟几个, 否则,我也有疯掉的可能。超凡脱俗是这样一种东西:就是把自己搞得很神圣, 象圣人一样。我们这个世界早就没了圣人,圣人只能出现在释迦牟尼和耶酥的时 代,孔夫子我不认为他是圣人,那是后来的读书人想当亚圣,瞎说的。至于摩罕 默德,不好说,乱说他老人家的坏话要象拉什迪一样遭人追杀,所以还是算了。 我的意思,我们现在这个科学昌明的时代,自认为超凡脱俗的,不是疯子便是别 有用心。 我的意思:当年我的生活里也有积极向上的东西,不过写出来没有意思。比 如写我们几个如何讨论存在主义,写出来一定没人看。我对自己的写作要求一向 很低,只要写出来的东西有趣,有意思,然后有一点闪现智慧光芒的东西在里面, 就可以了。我是个没有什么追求的人。 若男问我想什么,我跟她说了,她哈哈大笑。我躺在她身边,说我的手是湿 的,请她把烟递给我。她从我的裤兜里掏出一包草海,帮我点上递给我,然后拼 命用手扇舌头,做痛苦状。 我说你的脸色可不太好,怎么回事情。 若男淡淡地说可能是因为没有休息好的原因。我们不说话了,她看她的书, 我看我的天空。 “王胖子呢?好久没见了,怎么不叫来一起玩?”我眯缝着眼睛,阳光在眼 前变成一圈光晕。我问她,没想到她干净利落地回答我两个字:“死了。” 我不吭气了,再跟她说王胖子,真是自找没趣。 后来我们租了两条船,在啊哈水库打水仗,我们这边是我、独木桥、飘飘、 若男、小雨和喂,那边是简单、希拉里、大嘴和晴雯。他们人少,打不过我们, 大嘴急了,跳到水里偷偷游到船边,一个接一个把我们拽到水里。若男是第一个 遭殃的,喂和我基本上同时。大嘴疯了一般摇我们的船。飘飘和独木桥跳到水里 帮我打他,被他跑掉了。 我们疯够以后发现喂跟若男不见了,然后我听见喂在岸上叫我的声音,张皇、 惊恐。 事情是这样的:喂是个很细心的女孩,若男掉进水里之后被大伙围在中间疯 了一阵,然后便拼命往岸上游,喂就跟着她游上岸了。若男艰难地爬上岸,走到 太阳伞底下就支持不住坐下了。喂看见一股鲜血顺着若男的大腿根流了出来,于 是她开始拼命叫我的名字。 我们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直接把若男往医院送,到省医的时候飘飘去挂号, 木头木脑问我们挂哪科。 “挂急诊!”独木桥朝他吼。 医生看了一眼,二话不说立刻安排手术。小雨和晴雯没有来,我们让她们和 简单大嘴拿东西回学院。医生一脸严肃的走出来,问这件事情谁负责。大伙看我。 “我。”我说。 “你进来。”医生垮着一张扑克脸,态度极其恶劣。我求助地望了一眼希拉 里,希拉里倒挺梗直,说是谁谁谁的侄女。 医生的态度稍好了一点,摇头,说:“你也进来吧。” 我们走进医生办公室,医生把门关上,问我:“你是她男朋友?” “不是,”我说:“她男朋友是一胖子,姓王,人不错……” 医生把我打断了,说:“你们是工学院的学生?” “是啊是啊,我们公费医疗。” “这次你们公费不了啦。” “怎么回事?医生,她什么病啊?” “什么病?流产。如果不是送医院及时,会死人的,你们这些年青人啊。” 医生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我和希拉里惊呆了。希拉里第一反应是求医 生不要给学院说,若男的医疗费用我们负责解决,第二反应是怎么会这样。 “她没什么大碍了,休息几天就没事。” “也不要给我叔叔说。”希拉里想起什么似的给医生说,医生瞪了她一眼, 教训我们一通生活不是儿戏的道理。我们要走,被医生叫住。 “您还有什么教诲?”我说。 医生盯我们半天:“你们看着挺眼熟啊。” 我们说了声BYE-BYE 就溜了。出了办公室我把独木桥和飘飘叫到旁边,独木 桥和飘飘问我医生怎么说。 “流产。”我说。喂也过来了,听到这话轻轻叫了一声,我瞪她一眼,她不 吭气了。 “这么说,”飘飘有点三八地说:“若男怀孕了。”喂又轻叫一声,我懒得 理她,对飘飘说:“废话!” “王建!”我们异口同声,然后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交给喂和希拉里,手表 也摘了。希拉里听说我们去找王建,有点担心地对我们说:“你们有话好好说, 别打架,啊。” “不打不打。”我们向她们保证。希拉里说你们放心去吧,钱不够让我叔叔 作保,先欠着。 临出门飘飘问我们是不是带五块钱,万一形势不利,好打车逃跑。那个时候 街上跑的出租是发动机在后面的那种“菲亚特”,坐后座的人要把前面的座位搬 起来才能爬进去。这种车发动机散热不好,一到夏天,司机就把后盖打开,把发 动机露出来,招摇过市。那个时候5 块钱可以坐通城。 “置之死地而后生,老子跟他们拼了。”独木桥恶狠狠地说。 我们跑到小卖部,找卖东西的老太太要了一个纸箱,把纸壳撕下来,把外衣 脱掉,然后把纸壳绑在身上。原先都是绑书,现在没有书,只好用纸壳将就。老 太太看得直发毛,问我们:“孩子们啊,你们这是准备干什么?” “没您的事。”我们一边穿外衣一边说,然后杀气腾腾奔师大而去。 敲开王建房门的时候他们寝室的人全在,一屋的胖子,也不知道这么多胖子 挤在一起热不热。开门的不是王建,也熟,一起喝过酒,而且不止一次。看见是 我们几个,还跟我们热情:“哥几个来了?咦,大嘴怎么没来。” 我们跟他笑笑,说:“你让王建出来,我们找他有事。” 王建出来,笑着想问我们什么事情,还没开口脸上就挨了独木桥一下,这小 子出手也不跟我们打声招呼,我们只好手忙脚乱地跟着出手。问题是他那一下太 狠,王建挨了之后便往后倒,我和飘飘的拳都打空了,提起脚来踹他。 他们寝室的胖子反应过来之后,先是把饭盆漱口缸什么的先飞出来,然后扑 上来。那些东西砸在我们头上“咣咣”直响。我们几个一声不吭照着王建一顿胖 揍,直到他被人救走。然后我们几个便绝望地陷入胖子们的包围中。 “别打了别打了。”鼻青脸肿的王建一手扶着腰一手把他的兄弟们拉开,我 们几个也挺了手,都跟熊猫似的。我个最小,眉骨被打破了,哗啦哗啦朝地上淌 血。 “你们他妈怎么回事情?”从来不说粗口的王建也愤怒了,问我们。 “你自己干的好事你不知道啊?”飘飘骂他畜生。 他的兄弟们蠢蠢欲动,被他拦住了:“到底怎么回事情?” 我们相互看了看,说:“你过来。” “不要去,不要上当。”他的兄弟们在后面吵吵,他说不怕,然后把他的兄 弟们赶回寝室,把门关上。他的兄弟临进去以前还不忘说:“有事喊一声。”说 完,吊着我们的眼角就进屋了。 “什么事情,说吧。” 我把今天的事情跟他说了,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说:“我跟她已经分 手好几个月了。” “真的?”我们齐声问。 “当然是真的。这种事情能开玩笑吗?你们等我一会儿,我换件衣服。” “干嘛?” “去看看若男。” 王建换好衣服出来,我跟他道歉,他说“没什么,都是性情中人。不过你们 胆够大的,三个人就敢打上门来。” 我们嘿嘿笑,王建问我要不要先止血,我说回省医吧,回去一块处理。 希拉里跟喂看到我们几个鼻青脸肿的和王建一起回省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 封王建的领:“好啊……”可是她话没说完就被我们拉开了,飘飘慢慢跟她解释。 王建进去看若男去了,喂拉着我去处理伤口。医生看到我们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 来。护士给我缝针的时候,愣不打麻药,疼得我杀猪般大叫。喂拿手给我握着, 等我缝完针出来,她的手已经被我捏青了。 那天下午整个省医都响彻着我的嚎叫,有的病人走到门口以为到了屠宰场, 就到别的医院看病去了。当天省医的急诊收入下降了20% ,这是不给我打麻药的 医生所没有想到的。后来他们一提起这件事情就嘲笑我。我怕疼,大叫可以缓解 疼痛,这是科学,他们这样嘲笑我是没有道理的。唯一让我内疚的,是喂的手被 我捏青了,这让我很不好意思。 若男很快就从医院出来了,省医收费太贵,又不能报销。若男出院的时候身 体非常虚弱,需要找一个地方静养。我说到我那里去吧,反正就我一个人。出院 那天王建也来了,还叫了一辆人汽公司的正规出租车,我记得好象是“上海”车。 若男和我们回家,希拉里到学院办若男的请假手续。她请她省医的叔叔开了 一张医生证明,胡说什么若男因劳累过度,贫血,需要卧床静养。喂被派到若男 家,跟她父母说什么我们要到遵义实习一段时间的鬼话。不知道喂撒谎的技术高, 还是她看上去比较让人相信,反正若男的父母信了。 晚上若男睡了,我跟王建在阳台上抽烟喝啤酒,给若男炖的鸡我们也捞了几 块出来。贵阳这地方别的好处没有,不管天有多热,一到晚上准凉快下来。那个 时候我住止林庵,对面是一家卖冰激凌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我和王建一边和啤 酒一边望着排队买冰激凌的中学生,都一对对的。 “你还爱她吗?”我问王建。王建苦笑了一下说不知道,不过她现在需要人 关心,先这样吧。 “你们怎么回事情?”我问。 “我也不知道啊。过完春节的时候她突然提出来跟我分手,说什么她都不听。 我估计,外面有人了。” “也不知道这家伙是谁,”我沉思:“不象学院里的人,你也想想,那段时 间她周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家伙。” 王建使劲想,最后还是茫然摇头:“没有啊,我们是高中同学,她的朋友我 都认识,没发现什么可疑迹象。” “这就怪了哈,总不能她是跟自己怀上的吧。不行,我一定得弄一水落石出。” 我说。 “先别急啊你。”王建说:“这两天她身体太虚,情况也不稳定。你想啊, 要是这个家伙是比较正常的关系,或者是个愿意负责任的,他们还好着,她不早 说出来了。现在这样,一准另有苦衷。” “行啊王建,没看出来还挺细心。哎,你说啊,象你这么好的人,她怎么就 愣不喜欢呢?” 王建想了想:“不知道,要知道我们还会分手吗?” “她平常对你都有什么意见?” “恩……其实也没什么,有时候嫌我不够浪漫啦,老想听我说些酸不拉叽的 东西啦。她特别看重表达的形式,其实谁都知道那些肉麻话都是假的,可她就是 喜欢。” 我深有同感的拍拍王建的大腿,说:“女孩子都一样。也愣有喜欢说肉麻话 的男生。” “比如。” “比如简单,就是上次吃饭跟我们打架那个,采矿的。” 王建点头,表示想起来了。我们陷入沉默当中。静静抽了会烟。王建问我: “老拎,你说这爱情,到底是实质重要,还是形式重要?” 我想了半天:“别问我,我自己还没弄明白呢。可能都重要吧。比方说,你 不爱一个人,你会跟她说我爱你吗?” 王建想想:“大概不会。说起来也别扭。” “就是。但是你爱一个人,或者这么说,有一个人爱你,她跟你在一起,什 么表示也没有,不让你吻她,不跟你说她爱你……” “神经病。”王建打断我:“这还是爱情吗?” “是啊。”我茫然望着他:“这还是爱情吗?” “呸,问你呢。” “啊!”我如梦初醒,不说话了。我们坐在阳台上,各想各的心事,洒水车 开始洒水的时候,我们就上床睡觉了。 那段日子我们几个不敢去学校上课,独木桥和飘飘稍好一点,我的形象就太 古怪了——脸上到处是青的,眉毛上贴了两块纱布。老太太辅导员满世界找我们, 等独木桥和飘飘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就去应付老太太。 这件事情对希拉里触动很大,她坚决把简单甩掉了。她照料若男的时候简单 来找过她一次,那厮脸上的疙瘩明显多了,看得我和王建直想笑。希拉里坚决把 他赶走了,然后把身上奇奇怪怪的衣服换掉,脸上的五颜六色也不见了,一副素 面朝天的样子。我和王建挺担心,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王建问我希拉里会不会是 想出家了。 “难说。这丫头疯起来什么念头都不奇怪。”我忧心忡忡地说。 再后来希拉里连荤也不吃了,成天净吃素菜。我们几个私下商量一下,他们 派我跟希拉里谈谈。我翻了不少书,什么《培根论人生》、《罗素美文选》之类 的东西。结果是这样:我告诉希拉里,这人活在世界上,自然是最好的事情,顺 其自然随遇而安比什么都强,用不着勉强自己。结果希拉里说她现在就是这样的, 弄得我无话可说。后来我们见她没有出家的意思,也就随她去了。 若男的精神状态很差,老好不起来。与原先那个健康活泼捞七混杂的女孩判 若两人。我们又不好问她,只好生忍着。 她急剧地瘦了下来,瘦得怕人,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喂的话她还听一点, 吃饭都是喂去陪她,就怕她不吃——都这样了,再不吃非饿成标本不可。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所有人都不在,我走到她的房间里,她正抱着双腿 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我叫她,她看见是我,笑了一下,“是老拎啊,坐。” “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有?” “还行。” “呸,行个屁啊,都瘦成这样了。我看你不用再上学了,直接到医学院,往 讲台上这么一站——现成标本。”我跟她开玩笑,她淡然一笑。 其实人这东西,不怕不高兴,不怕受到伤害,只要他还在乎点什么,就有得 救。可是若男现在的样子,是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这种状态下去,唯 一的结果就是自杀。我决定把她的伤口揭开,哪怕鲜血淋林。人总要面对,逃避 总归不是好办法。 “孩子谁的?”我直截了当地问。她战抖一下,抬起惊悸的眼神望着我。 “说吧,孩子谁的。肯定不是王建的,也不是我们哪个熟人的,是谁的?” 她的眼里渗出一滴泪珠,我有些不忍心,但还是接着往下说:“不好说?有 什么不好说的?我们是不是兄弟?” 她拼命摇头,声音哽咽:“不要逼我,老拎,不要逼我。” 我的火腾一下就上来了:“谁在逼你,啊?谁在逼你?我们这么好的朋友, 你告诉我那个杂种是谁。我去找他,你要还爱他,我把他叫来,交给你。他妈的 他既然做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我的声音陡然高了,我指着若男:“你也一 样,你已经付出了代价,可他没有,这不公平。你告诉我。” “没用的,没用的。”若男哭了,一发不可收拾:“没有用的老拎。” 这个时候喂进来了,看到我们这样她把我推出房间,埋怨我:“你干什么, 把若男吓坏了。” 我也真生气了:“那又怎么样,总比这样不死不活的好吧?” 喂进去劝若男,我在阳台上抽烟,生闷气。喂也来到阳台上,说:“我知道 这个事情。” “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发誓,不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你那几个哥们。” “我发誓。”我说。 “不行,重来。” “我发誓,如果我告诉别人,生儿子没屁眼。” 喂用指节敲我的头,骂我发誓也没正经。我是正经八百发誓的,当时香港电 视连续剧上面的人发誓都这么发。 事情是这样的:春节的时候若男的表哥从上海来看她的父母,他们好多年没 见面了。表哥长成了一个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成熟男人,表妹长成了一个亭亭玉 立娇小可爱的漂亮少女,这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接待表哥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到 了若男头上。表哥本来过完春节就要走,可见了表妹以后就留了下来,直到三月 中旬才离开。表哥是个花口花嘴的家伙,两下三下就和若男好上了。王胖子在这 方面显然不是表哥的对手。后来若男的父母对两个人的事情有所察觉,半强迫地 把表哥赶回了上海。表哥走掉以后若男才发现自己怀孕了。若男吓坏了,偷偷给 表哥打电话。表哥回到上海之后,若男的母亲给表哥的母亲,也是自己的姐姐打 电话,悄悄说了这个事情。表哥的母亲立刻逼着表哥找了女朋友。那个时候没有 手机,只能打到家里,表哥的母亲先接到若男的电话,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告诉 若男,表哥已经有女朋友了。若男不信,打电话到他的单位,他证实了这个消息, 若男什么没说,就把电话挂了。 后来的事情跟我们就有关系了:那天在啊哈水库水里疯的时候,不知道谁无 意踢了若男的肚子一脚,于是她便流产了。 “不是我,别那么看我。”我发现若男看我的眼神有点不对,对她说。 “事情就是这样,你说你要找那个男人,你去呀,去上海找来啊。”喂讽刺 我,别以为我听不出来。我长叹一口气。 “这是你第二次叹气了。”喂柔声说。我闭上眼睛,心头涌起一股无可奈何 的感觉——不要以为我们什么都可以,其实,在生活面前,人脆弱得很,渺小得 很,能做的事情也有限得很。 “再想什么?”喂问我。 我冷笑一声:“爱?爱个喘喘。” 若男休息一段时间以后,身体基本康复了,她从我家搬了出去,回到学校。 她走那天是王建来接她的。临走,若男握住我的手,我知道她想说谢谢,所以我 先开了口:“别谢,自己兄弟,说谢就俗了。”若男想笑,没有笑出来。王建提 着她的东西,在一旁默默看着我们。 “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情,”若男要上车的时候我对她说:“什么事情都有 可能发生。人总要倒霉的,早倒霉比晚倒霉好,过了这个坎,你前面的生活也许 就一马平川了。科学家研究,所谓爱情不过是人体分泌的三种东西,具体是什么 我忘了。但是有一点我记得特别清楚:这种爱情物质如果没有新的刺激,只能持 续两年时间。两年过后,爱情变成了习惯,变成了亲情。所以你看,没什么是过 不去的。不要老让自己活在悲剧气氛里,那样固然可以得到心灵上的满足,可是 会让你的生活变得消极。” 若男和王建上车,绝尘而去。喂站在我的旁边,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大西门。 我望着身边这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心中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柔情。我发现我很想 跟她说,我爱她。但是我没有说,我曾经对另外一个女人说过,说得过于草率, 所以我想好好想清楚,否则,对我对她,都不太负责任。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遥望远方的眼里,想起了一层薄雾。她的这个姿态在夏天的城市背景里栩栩如生, 就象一下子从时光中脱颖而出,矗立在时光以外。 如果,我是说如果,那天我对她说我爱你的话,生活将发生截然不同的变化。 也许我会和喂结婚生子,过着一般人过的那种琐碎生活。我们可能幸福,可能不 幸福,但是我们至少有尝试的可能。可是我没有说,我拿不定主意说还是不说的 时候,一辆汽车飞驰而过,溅起的泥水弄了我一身,我破口大骂,美好的气氛顿 时荡然无存。 生活的选择,境遇的改变,命运的安排,往往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一件偶 然的事情往往改变我们整个人生。有时候,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在别人的生活里 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天使或者魔鬼。比如那个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溅我一身的司 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