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小说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合上这叠已经被翻得卷角的发黄稿纸,轻轻地摩挲 着。富有质感的纸在我的指尖流过。 飞机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平稳飞行,我的旁边坐着我的丈夫尼克。我们这次回 贵阳是为了参加一个经贸洽谈会。我已经不再年青了,只有到这部叫做《被爱情 绑架》的小说里,我才能找到自己的青春岁月。我就是那个在小说里被称作舒服 的女人。其实我们都已经老了——我、大嘴、晴雯、飘飘、孟怡、独木桥、小雨、 王建、若男、希拉里。 小说写到这里就突然结束,不是因为作者不愿意再写下去,而是因为他没法 再写下去。一九九零年夏天,就是小说嘎然而止的第二天,他们全班到电厂实习 的时候,一根钢管突然掉下来。拎壶冲把孟怡推开,头上被敲了一下。大嘴他们 把他送进医院,他在医院的床上昏迷了很长时间,醒来以后记忆功能就丧失了, 他的记忆仅仅只留下学院的那段日子,就是《被爱情绑架》描写的那段日子。 不客气地说,他被敲成了一个白痴。 飞机落地以后,市政府来了一个副秘书长接待我们。我让尼克跟他们去了。 我一个人走出VIP 停车道,走到机场停车场,看到他们六个站在停车场上,等着 我的到来。 独木桥和小雨早结了婚,孩子已经十岁,没有和他们一起来。孟怡跟飘飘前 年离的婚,大嘴和晴雯压根没好。大嘴现在的夫人是电视台节目主持人,长得很 漂亮。希拉里后来考取了中国社科院研究生,专门研究宗教。若男和王建也结了 婚,还没要孩子。 我和几个女性静静地拥抱,和男人们握手——我们其实不是朋友,当然,也 不是师生,我跟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拎壶冲的朋友。 一辆依维柯载着我们离开机场,独木桥开的车。 拎壶冲醒来以后,大伙以为他没事了,哥几个还轮流招呼他,等他的父母到 来。可是越来越发现不对劲,跟他说什么他全不明白,只有提以前的事情,他才 有点反应。 我是后来偶然知道这件事情的,听到这个消息我赶回贵阳,帮他联系了一家 条件不错的疗养院。我希望能帮助他恢复,可惜没有用。孟怡悄悄哭着告诉我, 她已经试过很长时间了,没用。我找到他的父母谈了一次,恳请把他留在贵阳让 我们照顾——这儿条件好,人熟,方便,而且两位老人自己都需要人照顾。老人 同意了,他们有空就来看他。后来我离开贵阳回美国的时候,就把他交给了他的 兄弟们。临走,我替他整理个人的东西,结果发现了这部手稿。 生活就是这样充满错过:当我爱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再爱我了。 汽车穿过市区,来到花溪一个静谧的地方。拎壶冲在房间里,坐在窗台前, 望着窗外。他对我们的到来熟视无睹——他已经认不出我们了。我们的容颜已经 改变,他只认得若干年前的我们。现在的我们对他来讲,不仅仅是陌生人,完全 没有意义——他的记忆功能坏了,前一秒钟的事情后一秒钟马上就忘,所以他什 么也干不了,只好坐着,生活在学院的那段日子里。 我们推着他到水库野炊,桃花开了,满山的桃红。飘飘大嘴他们搞菜的时候, 我和女人们在一起聊天。聊天的间隙,我转头不时看他一眼。不知道什么原因, 他现在显得很年轻,跟学院的时候没有区别。他可能永远活在学院,活在他自己 的世界——那个被爱情绑架的世界里。 临走的时候我去推他,一股东西突然狠狠地撞击我的心房,让我叫出了声音: 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