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日子真的尊严了么? 作者:北方影武者 用圣经的标准来衡量,《秦颂》里的秦始皇,是个旧约里的秦始皇,抬手瘟 疫,挥袖雷霆,只施行统治,只借助暴力,从不弘扬梦想,也不提自己要把祖国 以及祖国之外的新疆土,建设成什么样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跟个普通的 黑道老大没什么区别。 《刺秦》里的秦始皇,可就不一样,是个新约里才有的人物,开口就谈天国 将要近了,天国是什么样子。在一统江山阁里,他看着满噙亡国之泪的韩国画工 父子,可以从容谈起自己为什么要统一天下,为什么要让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和 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都连在一起,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最后让父子二人眼中重生 希冀——这就不是一般人物了。 我们这些后人,自然知道这位非一般人物,接下来干的就是焚书坑儒役使天 下,所以听他这一刻还这么诚挚深情地谈天下大同,脊梁沟里不可能不冒凉气。 台湾青年黄舒骏的歌中唱道:“多少人想做英雄圣贤,最后却化成魔鬼”! 盛唐大汉,暴秦皇清,开国的造反的层出不穷,最后,执旗的总是清白的面 孔,执政者的总是肮脏的手,革命者不是烈士,就是开国元勋,到头来总是—— 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 陈凯歌超越周晓文之处,《刺秦》超越《秦颂》之处,正在于揭示了这一点 ——不光是权力腐蚀人,梦想一样腐蚀人,甚至更腐蚀人! 不是有那么句话吗?“人当然会犯错误,但要真想把一切搞得一团糟,还得 靠电脑。” 说到这里,又怎么忍心不提即将公演的“巨片”《英雄》呢? 张艺谋对这部影片的主题,已经在《缘起》一片中自信地阐述—— “为天下刺秦,又为天下放弃了刺秦”。 那么为何放弃呢,因为那刺客听到了自己要刺杀的暴君,宣称自己要建立伟 大的国家,于是被人家的梦想打动了。 喔。 也就是说,陈凯歌导演在电影的十分之一处就已经使用的桥段,此后他用十 分之九的篇幅来驳斥,来戳穿,来证伪揭谬的桥段——“我有一个梦想……”— —成为了张艺谋导演的杀手锏,成为了《英雄》整个影片的最强音。 人已贱之,我尚贵之,人恒痛之,我犹颂之。 历史观,人文观,说到底是个见识,见识背后呢,是个境界。 境界上输了,气势上找补得回来吗?就算找补回来了,还有用吗? 新武侠影片,值得期待。仿武侠影片,值得消费。可要单单是个伪武侠影片, 值得什么呢?记得前些年的书摊上,亦有金康全庸古老吉龙诸多字号,期待着被 人一走眼,就看成是金庸古龙。 品新之后,仍宜怀旧,我还想再夸夸《秦颂》《刺秦》的各有千秋。 《秦颂》这个故事的力量在于一个当权者就是想挽救一段友情,与童年游伴 高渐离的友情。赢政不是个势利之辈,没想收编一个人才,一个大音乐家,来显 示自己的统战威力,他只是想当年我们能同活下来,今天我不能让你死在我手里。 谁都知道“共患难易,共富贵难”这句话,可还是会关心这个故事,都想看看赢 政他能不能做到。这就象旧小说里里,经常有个侠盗寄刀留柬,要在几时几刻来 盗什么宝贝,于是连主人带护院一夜不眠,大眼瞪小眼地守着这个宝贝——结果 呢,结果还是失去了。 因为,在一个人人都在死去的年代,你很难单单留住一个人。 当赢政在河边大开杀戒,用战俘们滚滚落下的人头,催促高渐离为大秦帝国 谱写秦颂的时候,一切已经不可能善罢甘休,兄弟必将成为仇敌,乐人将成刺客, 乐器将成凶器。 结尾高渐离击赢政不中,服毒,痛楚无助,赢政一剑刺下帮他解脱,他是扭 过脸干的这件事,耳边传来的是高渐离最后一句感激的“大哥”。大哥在雄浑的 秦颂之声中埋首啜泣, 文臣武将,甲士黔首,见证了他们的大王的滔滔泪水,以及滔滔泪水也阻拦 不住的宿命。 《秦颂》,成为被征服者与征服者之间永恒的决绝之音,成为被屠杀者向屠 杀者施与的长远诅咒。 而《刺秦》呢,编剧的创造性体现在,赢政知道荆轲最终的来意,他急不可 耐地等待这次刺杀,用作征伐燕国的借口,荆轲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棋子。这个 故事的力量,就是圈套变成了机会,假行刺变成了真壮举,棋子想要棋手的命。 荆轲最后的力量,不在于险些要了赢政的命,而在于他那么惶急不解地质问 荆轲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杀我,你知道吗,我要建立一个伟大的 国家……”),荆轲笑了,笑得赢政几乎要哭出来。暴君们对人民的蛊惑不管用 了,那个曾经打动韩国画工父子的大同梦想,如今被荆轲笑得千疮百孔,是啊, 当人民真的开始冷嘲,暴君也就变得手无寸铁。 在荆轲的笑之前,我还看到赵国的孩子们。赵国使节在太子丹面前说什么 “数十年后,无赵人了”,已经让人说不出话来,而后,我们就真的看到那些孩 子,那些不知身边已是疆场的小儿郎们,他们手拉手象小朋友过马路一般,从宗 庙走出,走过硝烟和父兄们的尸首,走向城头,然后跃下,最小的一个还不太敢 这么做,于是手攀着城墙砖,一点一点把身子挪下去,准备最后再轻轻松手…… 在赵国的孩子们之前,我还看到长信侯之反,之死,见识了王志文的卓越表 演。他演的长信侯一直阴柔谄媚,全力扮演让赢政又恶心又放心的弄臣。直到最 后摊牌一刻,他率门客闯宫,结果在秦王宫前闯出一个玉石俱焚,将军樊于期问 他今朝降不降,他说不降。一阵乱箭,他的门客死伤不少。樊于期再问他今朝降 不降,他马上说降——每次演到这里,影院里必然是一阵哄笑,为了这个反复无 常的娘娘腔——可是,随后王志文那一句台词一定令全场肃然:“不杀我的门客, 我就降!” 我们看到的再不是个小丑弄臣,而是个痛彻心肺的伟丈夫!战国时代,士子 何等高贵,长信侯无功无德,仅以太后爱宠,积升高位,他要积聚这点门客,比 别家更是不易,谁能说清他要花多少心血!眼看这些门客凋丧,长信侯其痛,不 下于两个孩儿的被虐杀! 最后,想提及的是周迅扮演的盲女,他对杀手荆轲说把我杀了吧,如果这样 苟活下去,“日子不尊严”,这五个字真真刺痛了我,刺痛了一贯喜欢神游秦汉 的我。 《秦俑》,《秦颂》,《刺秦》,《英雄》,大片一个个拍,票房一段段涨, 我们的日子因之尊严了吗?我们在别人的传奇中,找到了自己的尊严和力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