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谱之剑底风云 楔子 “欲向风行数昏鸦 一望北地无人家 几度杨柳拂袖去 凌落一地玉梨花” 北方十月,正是飞雪连天,朔风呼啸,山河冰冻,放眼望去,茫茫沧沧。一条 栈道在风雪中已变得模糊不堪,只有远远相隔的几座烽火台朦胧地指向南方。 此时正直宋末元初,连年征战,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栈道上 偶尔可见南逃的百姓,衣衫单薄,数里便可见冻僵的尸骨。天色渐晚,风雪渐紧, 一位黑瘦的老者,牵了一头瘦成皮包骨头的毛驴,不时向北张望。 蓦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响,夹杂着人的喝吒之声。声音渐近,七、八 位骑士从雪幕中冲出来,向南急驰。马上骑士俱是葛衣青巾,背负兵刃,当先一人, 手捧一面猩红大旗,上书“威远”两个金色大字。那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金色大 字更是张牙舞爪,直欲破空飞去。 那黑瘦老者面露喜色,低喝道:“来啦!”待那骑士奔至数丈远近,牵过瘦驴, 顺手一掌拍上驴臀。毛驴负痛,长嘶一声,向前冲向马队。众骑奔行正急,被那瘦 驴一冲,立时乱了阵脚。众骑士又惊又怒,连声呼喝,一位使鬼头刀的骑士怒道: “老瞎子,找死!”言罢飞身从马鞍上拔起,右脚一点马头,宛如一道青烟,直冲 那黑瘦老者。众人齐声叫好。那老者一声晒笑,俯身抓了一团冰雪。那使刀汉子堪 堪掠到眼前,一式力劈华山,鬼头刀当头击下,直把方圆丈许的雪花震得四散开去, 端得是力大刀沉。那老者弓腰挫步,手臂猛挥,一声暴喝:“打!”手中雪团化做 一道白光,“砰”的一声正中那使刀汉子的面门。那人哼都没哼出来,立时头骨碎 裂,落地而亡。其余骑士大惊,纷纷跳下马,拔出兵刃,向那老者扑来。 当先一人手持长剑,一领剑诀,手臂微晃,“飕、飕、飕”连刺三剑,分刺那 老者上、中、下三路,那老者右手疾伸,屈起中指,“叮”的一声弹在剑脊上,长 剑化做一道白虹,飞出数丈开外,那老者顺手一掌印在那人胸口。那人一声惨叫, 便即委顿在地。一人手掿长枪,沉肩振腕,抖起碗大个枪花,向那老者刺去。老者 劈手挾过枪杆,左手虚晃,右臂一抡,把枪杆砸在那人头上,反手枪花连挑,瞬间 刺倒一名使单刀的骑士。另一名使双钩的骑士大呼:“他妈的死老鬼,我和你拼了!” 一式银河倒挂,双钩化做一道光幕,向那老者当头削去,那老者不退反进,长枪顺 势刺出,“扑”的一声刺入那人胸口。那人背后是一名使斩马刀的汉子,陡见前面 同伴的后心长出了一截枪尖,大惊失色,双足一顿,身形急退。那老者见了,松开 枪杆,飞起一脚踢在那枪柄上,长枪自那使双钩骑士前胸钻入,背后钻出,“呼” 的一声,宛如一条毒蛇,飞刺那使斩马刀的汉子。这一枪去势甚疾,那人躲避不及, 只听“扑”的一声,长枪透胸而入,那人惨叫着摔倒。那名掌旗的骑士眼见同伴死 的七零八落,大骇,转到那老者背后,奋起平生之力,将手中大旗抡起,砸向那老 者后脑。这面大旗的旗杆乃是精钢所铸,这一抡端得是雷霆万钧。那老者也不回头, 背后宛如长了眼睛一般,反手只一抓便抓住了旗杆,脚步微晃,借势一抡,将那掌 旗骑士身子抡起,“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那人连声惨叫,口喷鲜血,眼见的 不活了。最后一位骑士哪见过如此神勇,见不是头,返身发足便跑,老者叫道: “留你不得!”手臂挥出,那大旗卷起一片雪雾,“扑”的一声,向那人背后穿入, 去势未歇,直带那人飞出丈外! 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众骑士均已命赴黄泉,老者哈哈大笑,向前拾起那面 大旗,抓住旗杆一掷,那旗杆却极为坚韧,竟是不动分毫,老者双眉一竖,弓步挫 腰,额角青筋骤起,“嘿”一声大叫,将那旗杆拗得一寸一村弯了下去。老者大喜, 臂上不住催劲,忽听数丈外传来“嗤”的一声轻笑,不禁大惊,左臂一松,旗杆 “嗡”一声弹得笔直,黑瘦老者既惊且怒,将旗杆一抡,震得飞雪四散,喝道: “何人胆敢偷窥老夫?” 语音未落,忽听得背后又是一声轻笑,却是近了许多。老者心中一凛,暗道: 这人轻功竟然高强如斯,直如鬼魅一般!却不闪避,反手旗杆向后又是一抡,刚至 中途,却听左面又是一声轻笑,接着笑声忽远忽近,从四面八方不断传来,在这风 雪交加的荒栈道上,愈发让人心寒,黑瘦老者眉头一皱,大喝:“阴山六鬼,还不 现身!” 风雪更大了,雪幕中悠然闪现出六条身影,分站六方,将老者围在中央,这六 人均是灰色长袍,头戴一领逍遥巾,长得却是长短不一,古怪已极,右手一人四肢 短小,却头大如斗,一蓬乱发虬结在一起,身上的袍子许久未洗,脏得像是结了一 层硬甲。只见他双手略略一拱,道:“郝老头,许久不见啊,却才招呼兄弟莫不是 要请咱们这六鬼喝两杯啊?”言罢六人一同大笑。 老者脸色铁青,道:“巧得很啊,老夫正要寻诸位,只可惜不是要饮酒,却是 要除怪降妖,除鬼降魔!” 一位瘦长身材,长相奇丑的人笑道:“郝不同,你最近又活得不耐烦了,可还 记得七年前邯郸道上,你是怎么被咱们六鬼打得鼻青脸肿的么?” 郝不同道:“堂堂阴山六鬼,竟然趁人之危!那次要不是我和雷星君打了一天 两夜,焉会输于尔等鬼爪之下?哼哼,今日正要报我一箭之仇!”言毕挺起旗杆, 向那丑鬼奋力刺去。 另一人伸出一柄短剑,削郝不同的旗杆,“当”的一声,两铁一击而分,那人 “咦”的一声,颇为意外,他那柄短剑看来暗无光泽,实乃天山寒铁精练,十分锋 利,寻常铁器触手可断,这旗杆却完好无损。这人双腿较短,手臂却奇长,略有驼 背,看上去如猿猴一般,当向那老者说道:“郝老头,今天咱们六鬼却不是跟你打 架来的,只需把那东西交给咱们,便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旁边一个独手独脚之人忙道:“可也不是杀不了你,只是今日十五,兄弟们吃 斋,忌杀生。”这人生就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却说出这等话来,甚是滑稽。 郝不同仰天笑道:“好个六鬼,忒也小瞧老夫!需知老夫尚不吃斋,要超度你 们这几条恶鬼倒也容易!” 大头鬼怒道:“别跟他费话,为了那东西,少不得也要破回戒了,并肩子上啊!” 话言未落,双足发力,两只薄扇股的大手凌空击下。郝不同身形一转,避开双掌, 却将旗杆砸向身后一人,那人使一柄门剑,将头一低,剑取中空,一式仙人指路, 直奔郝不同面门,其余四鬼各取兵刃,刹时打成一团,郝不同打起精神,舞动旗杆, 以一敌六,浑然不惧,一时间打得难解难分。 蓦地,远处传来一声长啸,如鹰如隼,良久未绝,众人心头一凛,暗道:这人 中气好足!过不多时,只见一个黑点渐变渐大,一个粗犷的声音道:“奶奶的,洒 家在前面山头等了一个时辰,不见点子过来,原来是你们这班兔羔子耽误了!”话 音未落,一条人影已奔到圈内,手臂一伸,已抓住郝不同的旗杆,郝不同只觉得双 手一热,有如火炙,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那人哈哈大笑,返身便奔,叫道:“六个不成器的鬼加上一个糟老头子,也配 来惦记刀谱,却不是找死?尔等项上人头权且替洒家寄存着罢,有空再来超度你们 ……”此话说完,人影已然不见。身形太快,众人只觉得来去是一个胖大的身影, 甚至没有看清那人的模样,不禁大骇,心道:“这是何等轻功,来去宛如鬼魅一般, 取我等性命实在易如反掌!郝不同颜色大变:”是……是……是酒肉和尚!“ 阴山六鬼互相看了一下,大头鬼道:“郝不同,打也没用了,兄弟们少陪!” 一声呼哨,众人忽来忽去,钻入风雪之中,郝不同不禁摇头苦笑:“刀谱,唉,刀 谱!”牵过毛驴,满吞吞地爬上去,“笃、笃”地去了。栈道上只剩下横七竖八的 骑士们的尸体。风雪渐大,慢慢的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一章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十月的祁连山,更是寒风呼啸,飞雪 弥漫。北地多苦寒,加上连年征战,元兵横行,赋税又十分繁重,百姓往往举家南 逃。祁连山下更是人烟稀少,剩下的大多是当地的猎户;山上却有一处繁华之地, 正是北方绿林道上声名显赫的祁连山连云山庄。此庄创立至今已有百年,最初籍籍 无名。自从四十年前,第四任庄主周天野亲率百余男丁连战三昼夜,一举剿灭常令 官府头疼、百姓深恶痛绝的岭南巨匪青蛇帮,扫平七座山寨,杀敌三百余名,连云 山庄方始威名远振,百姓莫不歌功颂德,匪盗闻风丧胆。至现任庄主周楚雄,更是 一代大侠,武功卓绝,七十六式“风雷剑法”罕逢敌手,并且为人极为豪爽,仗义 疏财,所以未到不惑之年便已隐然是北方武林的一代宗师了。 这天午时未到,连续数日的大雪渐渐停了,连云山庄后面的练武场上,两名少 年正在比剑,四周围了数十名庄客,不住呐喊助威。武场东首摆了一张太师椅,椅 上端坐一名中年男子,穿一件灰色长袍,四方脸,三缕长髯,两道浓眉,双目炯炯 有神,正是连云山庄的第六任庄主周楚雄,周围的庄客都是他的弟子。场上比剑的 两名少年,高一些的叫师锦华,是周楚雄的大弟子;矮一些的却只有十七岁,穿一 身宝蓝色锦衫,剑眉虎目,气宇不凡,正是周楚雄的爱子周少鸿。周楚雄夫妇结婚 二十年,只有这一个儿子,端得是爱若掌上明珠。这两名少年剑法均已不弱,又是 同门练剑,招式互相都是了然于胸,自是以快打快,但见剑光盘旋,人影纵横,虎 虎生风,煞是好看。 两人翻翻滚滚已斗了二百五六十招,论功力自然是大弟子师锦华较为深厚,有 几次已经窥出周少鸿的破绽,但碍于师父的情面,均未出手。这时正施出风雷剑法 第三十二式拨云见日,左手一领剑诀,进步长剑横削,周少鸿应该以第十六式彩云 出釉,退步回身斜劈,或是第十四式细雨斜阳来回剑架挡。哪知周少鸿只一心要赢, 见久战不下,心中急噪,突然反腕将剑在对方剑脊上一拍,身形借力腾起,脚尖在 师锦华的剑尖上一点,凌空飞起丈余,半空中长剑一抖,挑起三朵剑花,罩向师锦 华的华庭、肩井、志堂三个要穴。这一招剑法并无守势,只是进攻,但却正巧克制 了师锦华的这招“拨云见日”,虽然劲力略显不足,但剑势极快,并且所刺之处均 是要穴;饶是对方功力深厚,也万难抵挡。师锦华不识此剑,“哎呀”一声,招架 不及,双眼一闭,万念俱灰。众弟子眼见师锦华将做剑底游魂,齐声惊呼。危急关 头,便听一声大喝,众人眼前一花,一团黑影飞来,快速绝伦,“砰”的一声砸在 周少鸿的身上,直将他击飞丈外,方才“扑通”一声跌落在地。原来是周楚雄见势 不好,将身下的太师椅掷出,救了师锦华一命,但周少鸿那一剑究竟太过狠辣,还 是将师锦华右臂划了一条尺来长的口子,由肩至肘,深可见骨。早有其余弟子取来 金疮药为其敷上。 周楚雄怒极,一撩袍襟,向周少鸿大喝一声:“畜生!!!”师锦华见师父盛 怒,顾不得右臂伤口,撇了长剑,翻身跪倒,伏地道:“不关师弟的事,是弟子学 艺不精,甘受师父责罚!” 周楚雄双眉倒竖,脸色发青,胸膛起伏不定,眼见是恼怒以极。原来周少鸿这 一招并不是风雷剑法中的招术,其路数轻灵跳动,诡异辛辣,完全不似风雷剑法的 攻守兼备,招大力沉。 尤其可怕的是这一招正巧克制了本门剑法中中宫直进的攻击路数,就象是有人 为了对付风雷剑法而故意创出这一招似的。周楚雄功力卓绝,见多识广,焉有不识 之理?不禁既惊且怒,既恼且疑,当下向师锦华道:“华儿起来,休得围护这个孽 畜!”又向周少鸿喝道:“鸿儿,你可知罪?这样邪门外道、阴险毒辣的剑法,你 是从何处习得,给我从实招来!”众人闻言大惊。大家只道是庄主爱子心切,偷偷 传授了几招压箱底的绝技,也是有的,未料到却是周少鸿从别处偷学的剑法。须知 方才比剑,周少鸿对同门狠施杀手以属大过,偷学武功更是武林中的大忌。众人眼 见其犯下如此重罪,做声不得,有人见机得快,早飞报庄主夫人去了。 周少鸿被方才那一撞,胸中气血翻涌,张口“哇”地吐了一大口鲜血。他自幼 娇生惯养,哪见过父亲如此盛怒,只见父亲剑眉倒竖,双目喷火,心下骇极,慌忙 弃剑,爬在地下连连磕头,道:“孩儿知罪!孩儿知罪!孩儿再也不敢了,求父亲 饶恕!!!” 师锦华眼见师弟吓得魂不附体,心有不忍,道:“师父,师弟年幼无知,况且 也是向武心切,念在初犯,师父就饶了他这回吧!” 周楚雄道:“华儿不必多言,为师自有主张!”走至周少鸿跟前,道:“鸿儿, 此事事关重大,你快快讲来,若敢隐瞒半点,我便将你斩于剑下!”说罢俯身拾起 周少鸿丢下的长剑,翻腕递出,直指其咽喉。 周少鸿惊得面如土色,牙齿打颤,哪里说得出话来?便在此时,武场外传来一 个女子的声音道:“周楚雄,你待怎地?!”话音未落,一个身影急掠而至,但见 一袭粉色罗裙,腰肢婀娜,容貌俏丽,正是周楚雄的妻子周丁氏,乃是湖南武林世 家丁家堡堡主丁尚义的爱女,虽为女装,却性如烈火,一言不和,往往拳脚相向, 未嫁时便已小有名气。因她常使一柄银剑,人送绰号银剑娘子。入门周家已有十九 年,脾气却愈演愈烈。周楚雄性情沉稳,从不与她计较。今日儿子偷学武功,又剑 伤同门,犯了门规大忌,周楚雄把脸一沉,道:“连云山庄自有门规,女流之辈, 不必在此多嘴!” 周夫人道:“我不管你什么门规,我只问你,欲把我孩儿怎样?” 周楚雄道:“偷学武功,剑伤同门,该当废去武功,面壁十年!” 众人大惊,周夫人道:“你敢!” 周楚雄道:“国有国法,门有门规,严惩以正门规,有何不敢!” 周夫人听了这话,面色煞白,道:“周楚雄,我入你周家门十九年,对你周家 可是死心塌地,如今只有鸿儿这一个孩子,你废了他,叫我今后却靠谁来?连云山 庄只有这一个少庄主,你废了他,将来庄主之位,又有谁来承担?” 师锦华伏地道:“师父,师娘说得是,少庄主乃连云山庄唯一后嗣,若然废了 武功,我连云山庄何以立足江湖啊!师父若是定要责罚,就请责罚弟子罢!” 众弟子纷纷跪倒,道:“庄主手下留情!”“庄主三思!”周楚雄怒道:“住 口!莫非你们眼中就没有法度了么?” 周夫人冷笑道:“好一个有法有度的连云庄主,好一个铁面无私的狠心贼!可 惜姑奶奶偏不怕你,想对我孩儿发威,先要问过我掌中利剑!”说罢回手从一名弟 子腰畔抽出一柄长剑,虚空三刺,嗖嗖有声。 周楚雄一皱眉,飞身掠至周夫人近前,周夫人脾气暴躁,伸手就是一剑。周楚 雄将手中长剑在她剑脊上一搭,身形顺势飞起,凌空一翻,长剑削下,向周夫人顶 门虚击数下,飘身落地。 几名弟子陡见庄主向夫人出手,脱口叫道:“不好!”以为两人打起来了;一 些功力较深的,均已看出师父是在演示周少鸿所使的那一招剑法,虽然未能尽象, 但颇为形似,但见凌厉如斯,不禁骇然。周夫人武功甚高,又极聪明,当即看出这 一招实是为克制风雷剑法所创,心中大惊,脸色苍白如纸。一时间武场上沉寂如水。 良久,周夫人缓缓垂下手中长剑,沉声道:“这便是鸿儿偷学的武功么?”周 楚雄默然点头。 周夫人双眉紧锁,道:“鸿儿,告诉为娘,这招剑法是从何学来的?” 周少鸿虽然不知父母为何发怒,但见了二人的神情,也知必有极重大的关系, 心下不免惴惴,只得硬着头皮道:“孩儿……孩儿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只是… …每晚二更时候,那人……那人都会在后山……等候……” 周楚雄喝道:“那人是何模样?” 周少鸿道:“……不知道。他总是黑衣蒙面,所以……” 周楚雄道:“他教了你多长时间?” 周少鸿道:“有……快两年了。” 周夫人怒道:“孽子,竟敢对你爹娘隐瞒这么久!” 周少鸿欲言又止。周楚雄道:“想必是那人逼你立下重誓,是么?” 周少鸿道:“是。” 周夫人已隐约猜出那黑衣人居心叵测,问道:“他为什么要教你剑法?” 周少鸿道:“……这……,孩儿不知。” 周楚雄喝道:“畜生,还敢撒谎!!!定是那人要你以风雷剑法的秘要来交换, 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众皆骇然。风雷剑法乃是连云山庄世代相传、赖以成名的绝技,可 称镇庄之宝,若是流落出去,为仇家所知,后果将不堪设想。周夫人更是目光灼灼, 盯着周少鸿,右手紧捏剑柄,指节发白。周少鸿垂首道:“……这……,是……” 心道:父亲怎么知道? 周夫人方才见周楚雄使出那招剑法,心下已猜出七、八分。听到这里,早已按 捺不住,一声娇吒,手中长剑化做一道长虹,直向周少鸿劈下。师锦华情急大叫: “师娘不可!”周楚雄挺剑一架,道:“事以至此,杀之无用。那人多半是我连云 山庄的仇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如先想对策罢。”周少鸿早已吓得瘫倒 在地,动弹不得;周夫人长叹一声,掷了长剑,泪如雨下。 众人正自纳闷,忽然一名仆人踉踉跄跄地奔来。师锦华急忙喝止道:“阿福, 你跑什么?还不站下!” 阿福直奔到周楚雄面前,“扑通”跪倒,脸色发青,浑身哆嗦,仿佛受了极大 的惊吓,颤声道:“老爷,……不……不好了!……快去……快去……” 周楚雄不禁一愣,阿福跟随他多年,虽然不会武功,却也有多次随他出生入死, 今天怎么吓得如此狼狈?心下隐隐感到不妙,连忙扶起阿福,道:“休要惊慌,慢 慢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阿福喘了几口粗气,缓了一下,突然放声大哭,道:“老爷,大事不好!前厅 有几十名庄客被人杀了,快去看看罢!”周楚雄听得,顿时有如大椎锤胸,眼前一 黑,险些栽倒,周夫人急忙扶住。周楚雄咬牙道:“是谁干的?” 阿福道:“不知道。刚才我去前厅洒扫,看到一地的尸体,都是……都是咱们 连云山庄的人!” 周楚雄听得,胸中一把怒火直冲霄汉,大喝一声:“随我来!”带了众人疾步 奔到前厅。但见地上早已血流成河,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厅内横七竖八摆 满了尸体,有周楚雄的弟子,也有家眷和仆人,男女老少,竟有四、五十具之多, 端得是惨绝人寰。众弟子惊得手足无措。周楚雄目眦尽裂,长啸一声,振得屋檐积 雪簌簌而落。 周夫人虽是女流,但毕竟昔日行走江湖,血雨腥风经历了不少。饶是如此,此 刻也骇得双脚发软。略一定神,环顾四周,蓦然惊叫道:“咦,鸿儿呢?!”要知 周少鸿虽然犯下大错,毕竟是她亲生儿子,自然关切。刚才众人走得急,都把周少 鸿忘了。正惶然间,只听得庄后武场有人连声惨叫,细听之下,正是周少鸿。 周楚雄遭逢大变,早已心乱如麻,大喝:“狗贼,和他拚了!”发足便往外跑。 师锦华颇为机警,急忙拖住,道:“师父不可轻动!敌明我暗,又不知对方有多少 人,小心中计!”周夫人爱子心切,早已一道烟窜出门外,直奔庄后去了。周楚雄 一掌推开师锦华,挺剑追去。 师锦华顿足道:“横竖只是一死,没奈何,只得拚了!张师弟、林师弟、刘师 弟,你们三人在庄内仔细搜索,但见可以之人,能杀就杀,否则就出声示警;李师 弟,你轻功最佳,火速往后山连云洞,通知正在坐关的众位太师叔、师叔们,切勿 耽误!其余众师弟,都随我去武场杀敌!”这师锦华为人亲厚,武功即好,又是周 楚雄的大弟子,在众人中极有威信。当下众人齐声称是,分头去了。 师锦华率众奔到武场,只见周楚雄夫妇正在联手与一名黑衣劲装的中年男子打 得难解难分,周少鸿躺在丈外,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师锦华连忙上前解穴,哪 知那点穴手法甚是古怪,一时竟解不开。师锦华向周少鸿的几处穴道试探几指,直 点得他麻痒难当,只得作罢。 与周楚雄夫妇相斗之人使一柄窄剑,身手极快,只见剑光盘旋缭绕,走的正是 周少鸿所使的那一招一样的路数。这时在黑衣人手中使将出来,端的是快捷灵动, 诡异辛辣,每一剑均是在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而每招每式又都恰好克制了周楚雄 夫妇的风雷剑法,一眼看去,倒象是二人在给他喂招一般。所幸周氏夫妇均是武艺 精湛,尤其是周楚雄,虽然剑招上吃了亏,却仗了深厚的内力,每次都是将对方的 窄剑振开,方能苦苦支撑。那黑衣人见众人奔来,心下着急,长啸一声,剑气陡盛, 招招抢攻,十成中倒有九成半是进手招式。周楚雄暗叫不好,一式进步提撩,长剑 自右而左、自下而上斜削那人右臂,欲将其逼退,哪知对方不退反进,运剑当胸刺 来。这一剑快极,后发先至,“扑”的一声刺入周楚雄的膻中穴。几乎与此同时, 周楚雄那一剑也划上了那人的右臂,奈何膻中穴中剑在先,这一剑已力道不足,只 在其手臂上划了一道尺来长的口子,却未能削断,那人左手疾伸,连点肩井、期门 二穴,将周楚雄点倒。那黑衣人这一招实是出人意料,将时间和力道都算得极准, 胜得也极险。周夫人怒极,飞身跃起,连人带剑扑向那人,正是风雷剑法中的一式 飞云逐月,乃是同归于尽的拼命着数。 那人看看长剑刺到,身形向右一闪,却慢了半步,长剑顿时刺穿了他的左肩。 那人怪叫一声,右手剑光匹练般飞出,没入周夫人小腹。周夫人一声惨叫,跌落在 地。众弟子又惊又怒,各挺兵刃上前,那黑衣人浑然不惧,窄剑横击斜削,快如闪 电,众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不一时,三十多名弟子均被他或杀或伤,打倒在地。师 锦华胸前中了一剑,倒地人事不省。 那黑衣人浑身是血,仗剑哈哈大笑,道:“周楚雄,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 年河西!想你连云山庄啸傲北武林几十载,可知今日否?” 周楚雄道:“阴谋诡计,盗我剑法,此等卑鄙行径,只有那些阴险小人、无名 鼠辈做得出来,真令天下好汉唾弃!” 黑衣人怒到:“住口!周楚雄,你可知我是谁?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我便是昔年称雄北方六郡的青蛇帮之第七代传人张问天!四十年前,周天野这老贼 趁我祖父和太祖父练功走火入魔,连挑七座山寨,灭我张氏一门三百余口,又是何 其阴险毒辣?” 周楚雄道:“江湖匪类,死有余辜,只恨先人心软,未能斩草除根!” 张问天冷笑道:“好一个自命侠义之人,死到临头尤且嘴硬!当年周天野诛杀 我青蛇帮,并不是什么行侠仗义,却是为了夺我青蛇帮秘传绝技——疾风落叶斩的 刀谱!你连云山庄七十六路风雷剑法,最初平平无奇,正是周天野那老匹夫参悟了 这一册刀谱,才能名动江湖!想那周老贼,原本武功平常,只是诡计多端,若非我 祖父,太祖父两人同时走火入魔,焉能让他得手!哼哼,连云山庄当然想斩草除根, 可惜老天爷开恩,留下了张家后代,我父为我起名问天,便是要我时时来问老天爷, 这灭门深仇何时得报?哈哈哈哈……”张问天凄声长笑数声,以剑指天道:“列祖 列宗在上,今日老天开眼,问天得报家门大仇,张家先人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啦! 哈哈哈哈……”笑声凄厉,在山谷中往来回响。周楚雄心中暗道:“罢了!”双目 一闭,万念俱灰,张问天擎过窄剑,剑尖抵住周楚雄咽喉,轻轻一送,立时鲜血迸 射,一代枭雄就此殒命。周夫人“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众弟子有人惊呼, 有人痛哭,也有人破口大骂。张问天狞笑道:“哭也由得你们,骂也由得你们。我 便一排搠将过去,让你等阴世相聚罢!”说罢果真一剑一剑将那些受伤的弟子刺死, 顷刻间便已有十数名弟子命丧黄泉。 便在此时,远处一个黑影飞快地奔来,远远便喊:“师父,大事不好!后山连 云洞被许多大石塞住了,坐关的六位师叔、两位太师叔怕是凶多吉少!”正是那名 轻功颇佳的姓李弟子。 奔的近了,方才发现众人已被打倒在地,不由得连声叫苦。那张、林、刘三位 弟子在庄中搜寻一圈,但见男女老少尽遭屠戮,未留下一个活口,这时也奔回到武 场。四名弟子各挺长剑,见了这鲜血淋漓的场面,只觉得手腕发颤,脚下发软。张 问天笑道:“你等忒也不知死活! 这一地人都是我杀的,你们四个焉是我对手?快快自己了断了罢!“ 姓李的弟子叫道:“连云山庄没有贪生怕死之徒,今日便是有你没我!”说罢 四名弟子长剑同时刺出。张问天哈哈大笑,便欲将窄剑挥出,哪知周夫人虽然小腹 被刺了个对穿,却一时未死,此时早已不顾生死,拼尽全身最后一点残力,“哇” 的一声大叫跃起,从背后死死抱住张问天。张问天心知不妙,急忙运劲一挣,周夫 人已是情急拼命,却挣不脱。说时迟,那时快,四名弟子剑早刺到,扑、扑轻响, 刺入张问天胸腹。四名弟子未料这一剑竟轻易得手,不禁一呆,张问天便趁这电光 火石的一瞬,右手窄剑化做四条银蛇,几乎同时啮上了四人的咽喉,接着反手一剑, 自右而左刺穿了背后周夫人的头颅。周夫人与四名弟子同时摔倒。张问天胸腹尚留 着四柄长剑,鲜血不断涌出,不由闷哼一声,右手一松,窄剑沧啷落地,身体也是 摇摇欲坠。 那师锦华右胸中了一剑,受伤虽重,却未损伤心脉,只是一时晕倒而已,时间 一长,悠悠醒转,以剑拄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张问天心中暗暗叫苦,此时他 身中数剑,已是强弩之末,便是一个孩童向他刺出一剑,也是万难抵挡了。这时见 师锦华站起,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好小子,想不到你命这么大,竟能逃过我的 剑下!也罢,便留你一条小命,好叫天下人知我厉害!快快去罢!” 师锦华窥到张问天脚下轻浮,不禁将信将疑。张问天心下着急,佯怒道:“你 若一心要做我剑下之鬼,我也成全你!老子索性将那周楚雄的儿子也一并杀了!” 师锦华闻言四顾,只见周少鸿虽被点了穴道,却是身上无伤,只是胆子甚小, 早已被这血腥场面骇得晕了过去。师锦华心想救人要紧,缓缓走到周少鸿身侧,将 其抱起,转身欲走。忽然想到,那张问天穷凶极恶,将满庄上下杀得干干净净,绝 无放过少庄主之理,不禁挺剑犹豫。张问天见他怀疑,心中砰砰乱跳,暗骂:臭小 子,还不快走!我便有半分气力,非杀了你不可!口中却道:“兀那小子,好叫比 得知:我乃青蛇帮第七代传人张问天是也,你等武功与我相差甚远,杀了你们,没 得让人笑话;我乃光明磊落之人,不肯为之。便让你等十年练剑,十年之后我在去 杀你们,那时决不容情!——也叫江湖好汉知我手段!”说罢背负了双手,仰天哈 哈大笑,笑声之中却显得中气颇足。师锦华虽是怀疑,但终担心周少鸿性命,心道 :若我一人,生死不足道;但少庄主乃连云山庄命脉,若有差池,如何对得起师父、 师娘?况且自己受伤甚重,敌得过、敌不过还不一定。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 柴烧,且去罢!当下抱着周少鸿,踉踉跄跄走下山去。 师锦华身影终于消失了,张问天“哎呦”一声坐倒,尚自心有余悸。拔出胸前 的四柄长剑,从怀里取出金疮药来敷上,胡乱包扎了伤口。创口太深,仍然血流不 止。打起精神盘膝吐纳了半个时辰,血才渐渐止住,身上也有了一点力气,拾起窄 剑,拄地缓缓去了。北风吹起阵阵飞雪,如烟如雾。只见昔日繁华的连云山庄,今 日却尸横遍地。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无数斑斑点点的血迹,仿佛雪白的宣纸上绘了 梅花点点,艳丽得让人心惊…… 第二章 却说师锦华背着周少鸿,不敢投大路,拣小路下山。过不多时,周少鸿已然醒 转,穴道也时间久了自解。当下两人伏地大哭。良久,师锦华道:“事已至此,哭 也无益。我料那魔头也该走了,不如先回山将师父、师娘的遗体安葬了罢。” 二人返回连云山庄,那张问天早已离去。寻得庄主夫妇尸首,少不得又大哭一 场。之后,二人在庄后掘了一个大坑,师锦华便去抬周楚雄的尸首,一拖之下发现 有些异样,大凡被杀之人,手臂都会护住伤口附近,但周楚雄的手却是紧紧抓住腰 间的束带。师锦华拽了一下没拽动,心中疑惑,再一加力,那束带却断了,中间露 出一角白绢,抽出展开一看,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还有简绘的几幅练 功图;右首写着“疾风落叶斩”五个稍大的草字。师锦华低呼一声,又惊又喜,原 来这正是多少江湖豪杰竞相争夺、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武神谱》中“疾风落叶斩” 的刀谱!这《武神谱》乃是昔年武神公孙无敌所创,共分八斩,所以又称“八斩刀”。 四十六年前,武神公孙无敌不知何故狂性大发,三个月之内在中原连做一十九宗大 案,杀人越货,淫人妻女,做尽天下之大恶,后被黑白两道、各大门派七十余名高 手联手狙杀于云南大理,而这一部《武神谱》也从此流落江湖。想那公孙无敌号称 武神,且能为武林七十余名高手联手狙击,实可说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其武功端的 是出神入化、空前绝后,而这部《武神谱》乃是其穷尽一生心血所著,江湖传言, 只要能练成其中任意一斩,便足以扬名立万,挤身当世高手之列。四十多年来,为 了争夺这部刀谱,已不知有多少人被卷入了血雨腥风的杀戮之中,谁知这一惊世刀 谱竟被周楚雄得来一页!当下师锦华将白绢交给周少鸿。周少鸿大喜,反复看了数 遍,将其折起放入贴身小衫袋内藏好。待得二人将庄内百余具尸首掩埋妥当,再去 庄后连云洞看时,只见洞口塞了许多大石,实非人力能开,料想众位坐关的师叔、 师叔祖必无生理,心下更加难过。已是傍晚时分,师锦华收拾了珍珠细软,并几件 换洗衣物,打了个包裹。周少鸿放一把火,将偌大个连云山庄烧了个干干净净,免 得匪盗来此驻扎。当下二人洒泪离了祁连山,奔江南投周夫人的娘家——湖南丁家 堡去了。 这一路之上,但见元兵烧杀劫掠,沿途多有尸首,不是饿死便是惨遭杀害,村 庄往往成焦木瓦砾,更有小股匪盗出没其间,百姓苦不堪言。二人虽然愤慨,但落 难之人,哪里敢生事?只好匆匆赶路。渐往南来,天气转暖,待到中原,已看不到 雪了。虽是初冬,仍可见树木苍翠,偶有虫鸟鸣叫其中,端的是风光秀丽,山河明 媚。这一日行到淮阴地界,已到宋朝疆土,二人略觉宽心。来到一个村镇,看看日 近中天,已是晌午,二人寻了一家酒铺打尖。这间酒铺不甚大,摆了五、六张桌子, 左首有四、五个汉子在喝酒吃肉、猜拳行令,靠窗的桌子坐了三人,正默默喝酒, 俱是灰色长袍,手畔均放着包裹,长短不一,显然是所带兵刃。师、周二人拣右首 座位坐下来,师锦华叫了几味小菜,均是青菜豆腐之类。周少鸿出身大宅,自小娇 生惯养,锦衣玉食,近来连日价粗菜淡饭,早已是叫苦连天。于是叫过酒保,道: “与我杀一只鸡,用冰糖喂了,加银耳、燕窝细细蒸来。再打两角上好的花雕。” 两人连日奔波,不免衣履破旧,满身尘土。那酒保上下打量一番,料想二人是 要吃白食,不禁心头有气,冷笑道:“这位客官,对不住,乡村小店,只有青菜豆 腐,鸡却不卖。” 周少鸿闻言大怒,随手摸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向桌上重重一摔,喝道:“小 爷有的是银子,你笑我吃不起不成?” 师锦华见师弟张扬,连忙拽了拽周少鸿的衣袖,低声道:“少庄主,出门须不 比在家,忍耐则个。” 周少鸿道:“师兄,只是这家伙忒也狗眼看人低!” 那酒保赔笑道:“客官哪里话来?只是小店穷僻之地,便是有鸡,却哪里去寻 得燕窝、银耳?” 周少鸿又待呵斥,师锦华连忙止住,向那酒保道:“口里淡得紧,就劳烦随便 弄两样鸡、肉之类的罢。”那酒保答应着去了。 左首那几位汉子见了,互相使个眼色,起身围了过来。当先一人五短身材,剃 了个光头,满脸横肉,冲周少鸿咧嘴一笑,道:“这位小兄弟,敢问从哪里来啊?” 师锦华观几人举止不善,抢问道:“兄台有何见教?” 那人笑道:“见教不敢当,只是弟兄们近日手头正紧,见两位小兄弟颇为富贵, 想借几两银子来花花,不知尊意可否?” 师锦华道:“你我素不相识,何以有金帛之请?” 那人将笑容一敛,道:“那便是不借了?” 周少鸿道:“正是不借,你待怎样?” 旁边一人怒道:“臭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叫你看我老拳!”这人生得膀大 腰圆,拳头如大钵相似,言罢提起拳头隔桌向周少鸿打来。周少鸿伸手捉住那人手 腕,向前一带,左手挥拳“砰”的一声正中那人鼻梁。那人“哎哟”一声,鼻血长 流,向后便倒。其余几人纷纷怒喝,抄桌子抡凳子,抢上前来。这几人乃是当地有 名的泼皮无赖,仗着有些蛮力,每每横行乡里,却都只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师、 周二人当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不用兵刃,挥拳三下五除二便把这几人打倒在地。 那几人见不是头,纷纷跪倒,磕头求饶,爷爷祖宗的乱叫。 周少鸿甚是得意,喝道:“有眼无珠,太岁头上动土,叫你知我连云山庄好汉 的厉害! 还不快滚!下次见着,小心小爷抽出你们的筋来!“言罢哈哈大笑。那几人抱 头鼠窜而去。 靠窗的三名灰衣人听得“连云山庄”四个字,面色俱是一变。其中一人站起身 来,抱拳道:“两位小兄弟请了。” 周少鸿浓眉一轩,心道:这三人也必是来生事的!便冷冷道:“莫非几位也短 了银子不成?” 师锦华看这几人俱是江湖中人,目光炯炯,太阳穴高高隆起,显然是内家高手, 不愿招惹是非,忙施礼道:“小子无知,大侠勿怪!不知大侠有何指教?” 那人道:“适才听这位小兄弟说到连云山庄,敢问便是那祁连山称雄百年、首 领北武林的那个连云山庄吗?” 师锦华道:“首领二字可不敢当,我二人正是祁连山连云山庄弟子。” 那人微微颌首,道:“难怪两位小兄弟身手这么好,果然是名师出高徒。贵庄 庄主周楚雄周大侠近来身体可还安好?” 师锦华听那人语气似与师父相识,心里一阵难过,道:“先师已为奸人所害! 敢问大侠尊姓大名?” 那人听得周楚雄已死,面色大变,皱眉道:“可惜,可惜!” 旁边一个脸色铁青的人说道:“二哥,那周楚雄竟然死了,大哥的仇岂不是今 生都休想报了!” 师、周二人闻言大惊。又听另一人骂道:“他妈的,龟儿子死得倒快!” 周少鸿听得,早踢翻了桌子,抽出剑来,怒道:“恶贼安敢口出狂言,找死!” 跃上前挺剑直刺,剑到中途,手腕一抖,一剑分为三剑,向三人分刺而来,正是风 雷剑法中的一式“三分天下”。被称作二哥那人嘿嘿一声冷笑,也不躲闪,随手拈 过两根木筷,抖腕射出,直奔周少鸿双目而去。周少鸿急忙回剑将木筷斩落,那一 式“三分天下”也即落空。 那人从手畔包裹里抽出兵刃,却是一柄四尺来长的判官笔。师锦华也抽出剑来, 刹时间三人“乒乒乓乓”打作一团,但见桌椅板凳相撞,杯盘碗碟横飞,酒铺掌柜、 酒保早一头钻入柜台,惊得面无人色。另两名灰衣人袖了双手,在一旁观看。 使判官笔那人武功十分了得,一根铁笔指东打西,封扫架挡挑崩刺,专寻人穴 道,端的是神出鬼没,第十招上便逼得师、周二人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 二人心道:这一路从祁连山千辛万苦奔波至此,究竟还是难逃一劫。一念至此,不 由得心灰意冷,斗志全无,眼见走不出三招便要伤在对方兵刃之下。恰在此时,忽 听西首角落里传来“嗤” 的一声轻笑。 众人一惊:适才打斗之时明明铺子里已没有其他人,此时怎地忽然有人发笑? 众人齐向西首望去,只见角落里面,不知何时多出一老一少,正自对坐在地,各持 了一只肥的流油的獐腿,大咀大嚼,中间放了一只酒葫芦,二人你一口,我一口, 喝得不亦乐乎。但见那老者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大约七、八十岁的年纪,胖 乎乎的红光满面,穿了一件绿色的长袍,沾了许多污渍,黑一块红一块的;那少年 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相貌粗陋,穿了一件粗布短衫,上面破了许多大洞,腰间 胡乱系了条麻绳,显得十分寒伧。 那三名灰衣人对望一眼,均自暗道:这两人来如鬼魅,必不是等闲之辈!被称 做二哥那人抱拳道:“两位请了!淮阴四义斗胆请教尊姓大名?”他们明明只有三 人,却自称淮阴四义,师锦华恍然大悟。这淮阴四义乃是十年前横行淮南的巨盗, 共有四人,老大唤做“飞天神魔”邓神通,老二叫做“催命判官”张松年,老三 “青面虎”段开,老四唤作“穿山狐狸”韩无影。这四人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十 年前在河朔六省连做九宗大案,杀人数十口,劫掠珍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后 来被六省六扇门联合白道侠士围捕,四人逃到关外祁连山。周楚雄闻知此事,率连 云山庄二十余名好手伏击于祁连山顶峰,将老大飞天神魔邓神通打落万丈悬崖,又 逼得张松年、段开、韩无影三人发下重誓,逐入茫茫大漠,却不知为何突然在中原 出现。 那使判官笔与师、周二人相斗之人正是催命判官张松年。此人成名多年,江湖 上武功高过他的人可说屈指可数。可是眼前这一老一少竟如鬼魅一般,来得无声无 息,定睛看时,又不识得,不由心下暗道:来者不善!青面虎段开和穿山狐狸韩无 影也亮出兵刃,段开使一柄开山斧,韩无影使一柄长剑,将那老者和少年围住。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山野村夫,且老且朽,诸位怎可以说‘请教’二字? 莫要停手,莫要停手!哈哈!” 那少年拿过酒葫芦,“咕嘟”喝了一大口。再举过獐腿大嚼道:“有肉吃,有 酒喝,还有人打架可以看,哈哈,好得很,好得很!” 段开性情火爆,“呼”地一抡手中大斧,喝道:“莫要装神弄鬼,快快报上名 来,免得吃老爷一斧!” 那少年笑道:“好不讲道理,你打你的架,我喝我的酒,井水不犯河水。我自 有姓名,为什么要告诉你?” 段开大怒:“大胆小娃,忒也找死!”说罢纵身上前抬手就是一斧,直奔那少 年面门劈下。少年吃了一惊,躲避不及,便要伤在斧下。段开这一斧原本只用了三 成力道,想试探对方武功的深浅,却见这少年手忙脚乱,仿佛不会武功。段开号称 青面虎,端的是心狠手辣,当年乃纵横江湖的巨匪,杀人便如砍瓜切菜一般,也从 不讲究什么侠义、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之说,当下手上加劲,便要将这少年毙于斧 下,忽然眼前黑影一闪,急叫:“不好!”慌忙撤了这一斧,探手抓去,只觉得触 手油腻,定睛一看,却是条啃了一半的獐腿。 只见那老者拍了拍手,站起身来,道:“淮阴四义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怎的 这般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孩子?” 段开掷了獐腿,也不答话,抡起开山大斧,一式横扫千军,向那老者拦腰斩去。 老者嘻嘻一笑,也不闪避,大袖一拂,向段开手臂扫去。段开将身一转,避开那一 袖,飞起右足直踢那老者面门,这一式变招奇快,令人始料不及。那老者却不慌不 忙,好象早知对方会在这个方位出脚一样,略略一侧身,右手伸出,五指叉开,状 如鹰爪,抓向段开的脚踝。 段开那一腿使的力大,收势不及,眼见就要伤在老者爪下,张松年和韩无影齐 呼:“不好!”只见那段开一声大吼,沉肩扭腰,左足一顿,右腿曲起,身形竟然 急旋飞起,宛如一只空中陀螺,堪堪避过那一抓,这一避没有半分取巧之处,若非 内力深厚,定然万万不能。众人不禁齐喝了一声彩。段开人在空中,抡起大斧,大 喝一声,一式力劈华山,开山大斧化做一道寒光,劈向老者面门。这一劈虽然招式 寻常,但那段开使上了十成功力,加上凌空下击,其势何止千均!师锦华等见了, 都为这老者捏一把汗,那少年更是“哎哟”一声惊呼。却见那老者将身一矮,贴地 向前疾冲,化做一道淡绿的影子,其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老者冲至段开身后,哈 哈大笑,反手抓住段开的衣领,甩肩抖腕,直将段开胖大的身影掷出丈外。段开头 上脚下,“砰”的一声摔在地上,连忙将身一滚,卸去这一摔之力,这才站起,却 未料到这老者竟然暗运了一股潜力,此时涌到,卒不及防,登时立足不住,扑通坐 倒在地。那少年见了,拍手大笑。 段开满脸涨得通红。他原本武功甚高,纵是跌倒也不至于这般不雅,以臀着地, 这次却被那老者使了阴招,出了大丑,情急之下,一抡大斧,便欲上前拼命。韩无 影颇富心机,知道不敌,慌忙将他拖住。张松年沉吟不语,心中好生惊惧。段开前 后共使出三招,均是使出一半便被那老者逼住,并且所用招式极为怪异:第一式以 袍袖击人,应该是流云飞袖一类的功夫,非有深厚内力,万万施不出来,张松年自 己也只能勉力为之;第二招分明是极上乘的擒拿手法;而第三招上所露的一手轻功, 更是武林罕见,绝对可以排在江湖前三名之内!可是以那老者此等身手,却又偏偏 想不出究竟是谁,当下不敢造次,躬身一礼,道:“前辈武功通神,在下等钦服不 已!敢问前辈尊号如何称呼?” 老者道:“淮阴四义,唔,武功倒也过得去。只是你等心狠手辣,为非作歹, 做了许多丧尽天良的坏事,本待打发了你们,只是老朽已退出江湖,没得污了手脚。 老朽邢仲远,多年不打架,武功都耽搁了,”通神“什么的可是当不得。” 这“邢仲远”三字入耳,众人心头俱是一震。五十年前,江湖上曾出现了两位 神秘的人物,这两人是兄弟,哥哥叫邢孟初,弟弟叫邢仲远。他们不知从何处练成 一身绝学,闯入少林寺,连败少林十大长老和罗汉堂的十八罗汉,火烧藏经阁。少 林群僧无奈之下,发动了一百单八人的降魔大阵,欲将其困住。这降魔大阵乃达摩 祖师所创,其威力之大,一旦发动,便是飞鸟也成齑粉,少林慈悲为怀,所以历经 百年还未施展过。此次出于无奈,本以为这二人必束手就擒,岂料这两人武功高绝, 竟被他兄弟双剑合壁,重伤了二十余位空字辈的高僧,突出阵外。这二人虽也负了 重伤,但终被其逃脱。从此这两兄弟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为非作歹,不入黑白两道, 公然与武林为敌,令人畏若蛇蝎,人皆称“武林双魔”,但因其武功极高,对他们 没有办法。过了约有十年,这二人不知何故忽然改恶向善,再没杀过一人,但只要 有人犯了大奸大恶,十日之内二人必会废去这人的武功,并将其家财散给穷苦之人。 这一来黑道中人莫不闻风丧胆,侠义之士无不拍手称快,人皆呼为“武林双宿”。 二十年前,这二人宣布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归隐终南山,不知何故今日竟在此出 现。张松年、段开、韩无影三人均知道当年武林双宿的手段,暗道:今日真是倒了 八辈子霉,撞上了这个煞星,这些年为恶数不胜数,可千万别被这老家伙废了武功, 那可是糟糕透顶!一念至此,三人不禁双脚发软,浑身发抖。张松年见机得快,慌 忙拉过段开、韩无影,翻身拜倒,道:“晚辈有眼无珠,冲撞了邢二先生,罪该万 死,罪该万死!” 段开草莽之人,性情直率,怔怔的道:“怎么可能?!邢大、邢二不是归隐终 南山了么?” 韩无影连忙道:“邢大先生、邢二先生俱是仙风道骨、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 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那短衫少年冲张松年等拱手笑道:“淮阴四义,名不虚传,果然是武功高强! 今日得见展露神功,在下实在是五体投地!” 张松年忙笑道:“客气客气,好说好说。”师锦华和周少鸿一怔,心想那青面 虎段开已被邢二先生打得落花流水,这少年又何出此言? 只听那少年又道:“阁下这一招‘见风使舵’大法,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师、周二人闻言“扑哧”一乐。张松年本以为这少年是来称赞自己,心下正洋洋得 意,暗道:这少年倒也颇识我手段。听了此言,老脸一红,心中甚是尴尬;那少年 又向韩无影说道:“阁下这招‘拍马神功’,更是天衣无缝、鬼斧神工!”韩无影 听了,又羞又怒,但邢二先生在此,又不敢发作。 邢二先生道:“你等自去罢,下次休要撞见老朽。为非作歹,老朽当不轻饶!” 张松年等如蒙大赦,略一施礼,闯出酒铺,转眼之间跑得不见踪影。 师锦华、周少鸿二人这才拜倒,齐声道:“祁连山连云山庄后辈周少鸿、师锦 华,多谢邢二先生搭救之恩!” 邢二先生微笑颌首道:“不必多礼,起来罢。”二人谢过起身。邢二先生道: “当年老朽曾与贵庄周天野周庄主有一面之缘,贵庄七十六式‘风雷剑法’当真是 威力绝伦,令人叹为观止。三十多年不见,不知周庄主可还好否?” 周少鸿垂首道:“有劳邢二先生挂念,先太祖已于七年前故去了。” 邢二先生“哦”了一声,道:“可惜,可惜!想昔年相见之时,纵论天下英雄, 何等快意,谁知到头来仍旧黄土一抔!”想起自己年轻之时,叱咤风云,啸傲江湖, 何等英雄,而今归隐山林,不禁感慨万千。怔了一会,又道:“连云山庄现任庄主 是哪位英雄?” 周少鸿听得邢二先生动问,心中悲苦,按捺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邢 二先生奇道:“为何哭来?” 师锦华垂泪道:“连云山庄满门大小一百余口,均在一个月前遇害,现在只剩 下我们两个人了!” 邢二先生“啊”的一声,吃惊不小,道:“连云山庄‘风雷剑法’虽不是冠绝 天下,却也是武林顶尖的武功,连云山庄更是英雄辈出,有哪个帮派能将连云山庄 灭门?” 师锦华道:“凶手只有一个人。” 邢二先生更是惊讶,问道:“只有一人?怎么可能?!” 师锦华道:“晚辈亲眼所见,那凶手是当年太师祖率众剿灭的巨匪青蛇帮的第 七代传人,叫张问天。” 邢二先生道:“那青蛇帮虽然凶悍,武功也十分了得,但也不可能凭一人之力 打败连云山庄百余人众啊!” 这其中的原因当然就是张问天骗取周少鸿风雷剑法的秘要,从而创出克制风雷 剑法的武功一节了。师锦华本待以实相告,却怕丢了周少鸿的脸面,只说:“那张 问天诡计多端,趁本庄众位太师叔、师叔正在坐关,偷施暗算,并且盗去了风雷剑 法的秘要,创出一套克制本门武功的剑法。”却不说是从周少鸿那里骗去的。周少 鸿听得,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懊悔,更是大放悲声。 邢二先生长叹道:“原来如此。唉!想连云山庄名垂江湖,啸傲百年,却遭此 大劫,陨于小人之手,怎不令英雄扼腕!”顿了一顿,道:“二位贤侄目下作何打 算?” 师锦华道:“晚辈二人正欲投湖南丁家堡。” 邢二先生道:“可是昔年独上邙砀山、手诛邙砀六煞的百变神刀丁存义丁大侠?” 周少鸿哽咽道:“正是晚辈的外祖父。” 邢二先生想了想,道:“有丁大侠在,二位贤侄尽可无忧。丁大侠的四十二路 疾风刀法可说是独步武林,你二人若能习得,找那张问天报仇应该没有问题。” 师、周二人点头称是。周少鸿忽然心中一动:若是能够拜在邢氏昆仲的门下, 习得他二人的绝世武功,找那张问天报仇岂不是易如反掌?当下连忙跪倒,向邢二 先生连连磕头。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