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叶萌对自己的新生活挺满意,因为自由。她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了。 同屋的女孩叫童歌,是搞广告设计的,在外企工作,老板经常要求加班,家又 住得远,所以也出来租房子住。 小屋的第一个客人是严旷,能够在属于自己的地方接待他,叶萌觉得很快乐。 严旷把这间小屋的电线重新布了一下,这样可以给叶萌和童歌各架一盏床头灯。 他带了不少泥鳅,叶萌送了一部分给房东,剩下的准备自己熬锅汤。电炉上熬 汤,这是大学女生的绝活,好久都没派上用场了。 叶萌的手冻得红彤彤的,袖子撸得老高,冬天快要到了,她又渐渐胖起来,灯 光映红了她的脸,好象每个细胞都吃得饱饱的,水色很好,头发随意挽着,凌乱的 碎发一缕一缕地垂下来,看她干活的架势,俨然一个小妇人模样。严旷呆呆地瞅着 她,觉得自己的萌萌真象个成熟的胖萝卜,等着人抱回家。 不久,小屋里就溢满了诱人的香味,主食是严旷出去打的一斤炒粉,三个人吃 得又舒服又暖和,大家都不太拘谨,聊得很尽兴。 叶萌把严旷送走之后,童歌已经将屋子收拾妥当了。 “什么时候,把你的男朋友也带过来吧,好歹打双升也能凑一桌。” “不是人人都象你那么有福气。” “真的没有朋友。” “真的。” 叶萌想童歌怕是要求太高了,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孩,漂亮,体面,薪水也不低。 年龄好象不小了。 叶萌的日子基本上是清闲的,她被分配管理系里的网络实验室。96年下半年汽 车行业普遍不景气, 小轿车库存达到34.5%,中国人荷包里的钞票毕竟有限,真正 有钱的人会想尽办法去弄进口轿车装点门面,国产车的日子不好过。教研室是吃工 业饭的,这段日子成了刚断奶的娃娃,成天焦躁不安。资金到不了位,项目就上不 来,大家就没有额外收入,高校教师的月薪才六百多,很可怜的。这个行当里单干 的少,大家无所事事,来办公室的人多起来,叶萌的机房宽大、明亮,又干净,大 家都爱上这儿来。 练五笔,学CAD,上网聊天的,沾上一点问题就叫小叶,叶萌就 跟消防队员似的,四处灭火。白天过得很快,基调还是无聊,就象一口深井,还无 人触及水面,一滴没多一滴也没少。 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当老师,没有诲人不倦的涵养,她总是自顾自地敲键盘,三 下五除二地解决问题,不带说明。当然,最后是要笑笑的,刚来的小丫头,一定得 给人留下个好印象。 双手向上一摊,向父母要口粮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反正钱是月月都不够花, 寅吃牟粮呗。真想不通童歌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混入外企,外水不说,光月薪 就三千多。她随时都是一丝不苟的职业装,“掂”的,“宝姿”的,全是一线品牌。 最近,他们公司刚上了清一色的苹果机,童歌天天都要记一串问题回来问,又 认真又木纳,一点也不精明,叶萌想这人的运气若是来了,真是门板都挡不住。 富得莫名其妙,穷的好不甘心。 叶萌和童歌合用一个衣橱,衣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混穿了。童歌穿叶萌的时 候极少,可叶萌挑拣起童歌的来却是毫不手软的,她连去和严旷约会的时候都堂堂 皇皇地穿着童歌的艾格短裙,高统皮靴。 美则美矣,心里却不一定好受。她刻意这样做,好象如此这般就表示她能够对 这些有一颗平常心似的。几套衣服而已吗! 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她不是没想过跳槽,每天看报,她都会留意招聘启事。她知道出去闯闯,象她 这样的学历和年纪,找份比现在强的工作是很有可能的,高校的年轻教师走马灯似 的换,还不都是觉得能力和收入不匹配吗。但她不能走,她必须为严旷想想,为他 们的将来考虑一下,他们中至少有一个必须在武汉扎下根。 “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欢乐和悲伤,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 伞,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飘荡,飘荡…”这是小时候唱的歌,现在哼起来觉着特贴 切。这个时候,她特别珍惜另一颗种子,给他以慰藉。她从来没有指望过严旷就一 定要比自己强。 凭啥?他俩年龄相仿,学历相当,况且他还是个当兵的。 她觉得凭他们俩的能力, 应该会过得很好,目前的状态只是等待,虽然现在任何 迹象都没有,可水滴石穿的侵蚀谁又觉察得到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伴侣和自己一 起长大真是痛苦又漫长。 越是有了这样的心,她越是把严旷推得远远的,好象挣钱成了她一个人的事情。 她现在已经开掘出了一条赚钱的小门道,就是给一些非专业性的报纸撰写有关计算 机和汽车方面的文章。现在,几乎各种报刊都以开辟这样的专栏为时尚,她所掌握 的资料足够满足他们的需求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嘛!雪片般的小笔稿酬在叶萌的眼 里就是未来小家的窗帘或小几,快乐得不可名状,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不积小流 何以成江河。 想想童歌常常被上司压得灰头土脸,叶萌倒平生出几分优越感来。好歹自己也 算得上半个自由职业者,心态上比起给人打工的又高出半截。 适当的消费还是要进行的,叶萌毕竟不是家庭主妇, 不会也用不着勒紧裤腰带 从牙缝里抠着省,对于那些布尔乔亚的小情调,她始终都没有吝啬过。 最喜欢逛的地方还是从武大到广埠屯的精致小店,费不了多少钱,每季倒也能 淘到一些可心的东西。手镯是叶萌的最爱,世人的审美还没有被时尚愚弄到为所欲 为的地步,骨感美人纵有千般袅娜,戴手环总不免让人觉着嶙峋。而叶萌恰恰拥有 一双线条流畅而饱满的手臂,洁净,温润而且新鲜,任何晃在它上面的东西都十分 好看。叶萌当然是知道的。一个小女人哪能没有几分自恋?对于叶萌来说那可不是 一点点,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这城市中优雅年轻女性的典范。职业 是高尚的,但薪水是微薄的; 容颜是美丽的,但绝对不会有人从后面窜上来掠夺性地象看雌性动物似的瞟上 两眼;爱情是甜蜜的,但处境好象颇有几分悲情。所有这一切都在一种有劲道的搓 揉中渐渐凸现,象一棵春天里的草,得了雨露和阳光,但必须靠自己的力量不断地, 顽强地挣扎突破,它有根有底,头上有兰天,脚下有土地,所以它无所畏惧,所以 它可以骄傲地亭亭玉立,即便随风摇摆几下也没关系。 叶萌的阅历和经济条件只给她提供了一个很小的生活圈,可她喜欢读书,看报, 喜欢上网,涉猎很广,所以她是一个有情趣的人。有她在人群中,那话就不会抛到 爪洼没人回应。没吃过猪肉不见得就没见过猪跑嘛!她默默地为怀孕的女同事收集 的资料图文并茂,那会儿,同事和她坐在计算机旁边,看得手忽热忽凉的,而叶萌 平静地边演示边讲解,俨然一个内行,让她的女同事感激不尽,惊叹不已。最轰动 的一次是她收到了一件凤凰卫视寄来的礼物,那是她为“锵锵三人行”提供荤段子 而获得的酬礼,男同事宣读之后机房里爆发了经久不熄的笑声,这些老师们笑出了 眼泪,笑弯了腰,指着羞红了脸的叶萌,只说“小丫头呀!” 渐渐地,十几二十岁的年龄代沟消失了。大家开始陆续地给她提出带有实质性 的建议,关于项目、职称、出国机会等等方面的事情。这着实让她惶恐起来,她马 上想到自己还小。她知道这些东西对知识分子来说是个巨大的旋涡,许多人一辈子 就吸附在里面,不得解脱。说实话,叶萌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职业感觉,她冥冥中在 朝着远离它的方向走,或者说从没有试图走近它。她确信她迟早会辞职的,可今后 作什么呢?怀揣着计算机专业的学位证,她可以找个比较不错的落脚点,可她作不 到最好, 她挺怵C语言的,那么多函数弄得她糊里糊涂,她现在始终都在应用软件 里打转转。靠这吃饭,比较水。要按兴趣爱好来说,她喜欢文学,这个癖好现在不 够时尚,也颇有些矫情,但她喜欢。她欣赏有理科背景的人写出来的东西,清冽干 净而且到位。用不着非要走极端,非要把人的那些生活心理翻个底儿朝天,看小说 已经算不上大众消遣了,应该给爱它的人一点空间,应该相信读者的情商和智商, 不要把神经末梢的那点儿战栗都描述出来,这令人反胃。 她喜欢毕淑敏和池莉,医生背景使她们的作品总带着一股淡淡的苏打水的味道, 它传递着悲天悯人的关怀,但这是有距离的,客观的,健康的,洁白的。她觉的IT 行业里也应该出现作家,这个行业离资本太近了,钱的味道压倒了它本身的味道, 它应该多些人文关怀。其实它本身孕育的美是那么迷人,需要热爱它的人把堆在它 身上的珠光宝气扒拉开,还它富于逻辑,繁殖力旺盛,变幻莫测的本色。 它的光彩随便涂抹在哪个年青人身上,都是有灵性的一笔。叶萌觉着自己就象 神笔马良拥有了一件宝物,现在需要默默酝酿,等待灵感绽放。 “现在,谁会真的知道叶萌呢?谁也不知道。”叶萌想。“严旷?他也不知道。” 当然,他们很快乐,他们很默契,可他们属于互补型,这是明摆着的,叶萌不 要求他想己所想,念己所念,那多累。他们两情相悦,这还不够吗? 又是一个礼拜天,严旷背着叶萌的小包,一手拿着爆米花,一手举着雪碧,在一 家接一家的店门口候着。 严旷不烦,他虽然对逛街没兴趣,但和叶萌在一起这件事本身是很愉快的。 帮她遮遮太阳,挤车占个位置,参谋参谋服装样式,跑跑腿缴款付帐,搂着她 的肩膀说会儿话,多爽! 萌萌一回家就开始大张旗鼓地扯出一堆衣服来配。她象只花蝴蝶似的,忽儿是 这样的色彩,忽儿又是另一种姿态,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渐渐地,严旷就觉得有 些燥,薄薄的针织衫将萌萌的身体勾勒的玲珑而饱满,她微微弯下腰, 那一对圆实 的乳房便自自然然地垂下来,即便是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它松弛惬意的状态,它那种 空玄的,孤独的状态是不对的,当一个男人在跟前的时候,它怎么能这样?他忽然有种 冲动,特别想去破坏它,不仅仅是它,还有与之相联系的一切。他走上去,把手放在上 面, 轻轻地搓揉它,它是个听话的孩子,响应着过来了,滚烫起来,鼓胀起来。他进儿 吻着她耳朵下的绒毛,空气变得紧张,挑逗尖锐直冲极至。可是,叶萌感到反抗的 力量又来了,就象空旷的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坚定,越来越稳 重。叶萌不无遗憾地往后退,严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象要为其输入支撑她完成 某种使命的能量,但她显然倾向了另一边。 他看着她睁着一双大眼睛,雾蒙蒙,空落落,一副楚楚可怜,不谙世事的样子, 觉得特可恶。 她什么不懂? 她的书架上摆着《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废都》、 《英儿》,她说过英儿会成为经典的,她把〈初夜一〉、〈初夜二〉、〈初夜三〉 读给他听,却不要他,她说刚看过书,简直是照本宣科,绝对不行。其实她什么时 候都没肯过,她只会说多美,好象那是与她毫不相关的事情。她到底想成为什么? 圣女吗?他看不出他们之间还有什么障碍, 他回回都迁就她,该够了,她已不是 孩子。 这次,他狠狠心摔门而去。 叶萌从窗口看着他竟然连头都没回,象被人劈脸给了个耳光,脸顿时烧透了。 她自然不是高中女生,高中女生最喜欢矜持高傲地说我这辈子不嫁人。她自嘲 地向玻璃上哈了口气,用手指写下sex,搽掉,再写sex,心里象落满羽毛似的。如果 从前,在学校的小树林,他要的话,在那个雾气氤氲的初夏她会给他的,抑或,他 是她一见钟情的情人,自己也不会这么坚持。可惜,都不是。他们已经手拉着手走 了好长一段路,水道渠成地就快步入婚姻,这样做算什么?她和稿贩子似的拼命投 稿挣钱又有什么意思? 女人是不可救药的,在这种时候叫人轻轻翻了底牌,整个游戏岂不是索然无味? 她可以错过浪漫,却不能失去完美,这是她应该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