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大树底下好乘凉,童歌在这间公司做久了,就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些属于私人的 生意。 叶萌给她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私活是在叶萌的机房做的,对于photoshop, freehand,corldrow这些图形处理软件,叶萌玩得比她上手得多。利润四六开。 童歌陆陆续续听萌萌说起要结婚的事,知道这房子怕是住不长了。到时候当然 是她搬出去。想起来有些伤感,她是重感情的人,她喜欢现在这样,开过夜车之后, 她俩到固定的瓜摊上抱个瓜回家,一砍两半,各人用勺挖干净,然后上厕所,洗脸, 睡觉。日子过得忙忙碌碌,滋滋润润。 这天晚上,做稿子才八点多钟,叶萌出去回了个呼机,回来就不对劲。 “这个稿子要得急,我明天要拿去出菲林。”童歌提了个醒。 “我不想干了,我要先回去。” “你不能这样。私人接活,凭的就是信誉,本来就只几个关系户。” 叶萌没答腔。过了一会,竟抽泣起来。童歌吓了一跳。叶萌趴在她背上说: “严旷留不下来了。” “怎么回事?” “总政下文说,现在干部走得太乱,下了死杠杠。本科以上的年轻技术主官都 不许走。我们怎么办?他算什么技术主官,成天就是保证战士不出事,通讯设备还 是纵横制的,要把人耗到什么时候为止。我们怎么办,难到让我做随军家属吗?” 这话象针似的扎得童歌一缩。 “或许我能帮你。”童歌轻轻地说。 叶萌显然没有理会她,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这种味精一样没营养的话,投 进来立马化得无影无踪。 活必须得干。哭一会儿,干一会儿,劝一会儿,坐一会儿,这个夜车真是开得 累呀。 童歌的确是有办法帮忙的,因为她是军政委的女儿。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对严旷的身份很清楚,所以从来没有冒冒失失地露过家底。况且这样的事自己从 没办过,办不成岂不是搞夹生了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现在严旷碰到关节眼上 了,她想私下先同家里说说,关系这么好的朋友,若不帮,让人以后知道了,她觉 着自己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和他们做朋友了。 为此她专门回了趟家。饭桌上,童歌提了一次,全家人都没理会,她又说了一 遍,妈妈瞄了她一眼,她说第三遍时,童政委很不耐烦“什么人你怎么上心? 这个人也够笨的,从你身上打主意。”口气特别不屑,味道也不正。 童歌的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气得眼眶顿时就红起来,她妈拉了她一下。她忍 了忍,说:“这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人很不错,你看着办吧。”末了,她还说“我 担保,他比那些成天往我们家送礼的参谋干事强。”童政委腾地就火了,“有你这 样说话的!” 童歌已经摔门进自己房间了。 她估计这事怕是办砸了。她和爸爸从来说不到一块,从前她特别怕他,现在不, 但也亲近不起来。这事要是换成大哥,肯定能成,他通过爸爸办过好几个。 在这个家里,她永远都是丑小鸭。童歌想起来很伤心。看来无论她怎么样,都 无法与父亲和解。 自记事起,妈妈就是随军家属,而她是母亲的包裹,背起就走,三五年换个地 方。 反正爸爸到哪里,她们随后就跟去。身边总是生人、生面孔、生口音,她钟爱 的东西总是作为破烂扔掉,她哭得再伤心也无济于事。 爸爸作官很顺,一路春风得意,门楼越来越高,直逼中心城市,家中常常高朋 满座。 那些来客恨不得连她家的桌子腿都要赞美得象贴了金子似的,怎么会放过她这 样一个小千斤。她当时真的很怕生,低眉顺眼地不敢开口。她满口土话,不会背唐 诗,也没学过唱歌跳舞,那些人尽出怪招来让她出丑,这还罢了,他们嘴里还称赞 这孩子真聪明,真可爱。她眼巴巴地希望爸爸给她解解围,他只会跟着大家哈哈地 笑,她哭都不敢哭。 她亲耳听到爸爸对妈妈说:“咱们家小歌,那是狗肉上不了正席,呆得象根木 头。” 她再也不肯出去了。 童歌总在不停地转学,因为父亲的缘故,她总是能进到当地最好的学校,可惜 她成绩不佳,而且越来越差。她弄不懂辅助线该画在哪里,溶质、溶剂、溶液之间 怎么计算,外语也好不到哪里去。高明的成绩却奇好,高明是高秘书的女儿。 每年的家长会都是由高秘书代表两个孩子的家长参加,你想人家该有多得意。 这份尴尬童歌只有自己干受着。她家人老以为高明和她是好朋友,这可能吗?她做 梦都想和高明一刀两断。可这也由不得她,只要高秘书当一天秘书,她就得和高明 做一天同学,每到一个新环境,她就只认识高明一个人。高明告诉她要这样,要那 样,连上学,放学都要一块走。那时候,学校推广帮学对子,童歌和高明理所当然 是一对。童歌实在听不懂,高明就会恨铁不成钢地拍她的脑袋,拍得挺重。 高明知道她不会去告状,因为童歌除了自卑,还有一样东西——自尊。 童歌仅有的爱好就是看动画片,由爱看到爱画,可以到废寝忘食的地步。那个 世界真是可爱,弱小,本分,善良的小角色往往大获全胜。最喜欢的是《猫和老鼠》, 那个夹缝中求生存的小老鼠简直伶俐极了,看着真解气。她的卡通娃娃在同学中抢 手得很,就有一个人她始终没给过,那就是高明。 初中毕业,家里人让她去读部队的护校,她呆了。 她拉着爸爸的手使劲哭,她说:“爸爸,你让我去学画吧:”桌上放了一堆她 画的卡通画,活灵活现。童政委冷冷地瞟了一眼“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妈妈倒是 仔细翻看,她没想到女儿这些年画了这么多漂亮的娃娃,叹“这也不能当饭吃呀。” 童歌中考成绩化学才30多点,依然进了护校。 什么叫神通广大,什么叫一手遮天? 她进去一个多月就染上了甲肝,新训没能通过。这简直是天助我也!童歌从学 校被接回来静养,谁提上学的事,她就死死地瞪着谁,也不说话,她妈有些怕了, 担心这青春期的孩子弄出点什么别的病来,可童政委始终不松口。他们俩就这么抗 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这么大的勇气,反正从那个时期开始她就再也不怕 他了。终于有一天,童政委对她说“你从小到大,把我的面子全丢光了。” 童歌怔怔地,她已经16了,象头发丝一样敏感,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之后,她 发誓这辈子绝不靠他。 休学一年后,她考上了职高,毕业后终于走进了大学的工艺美术专业。头顶的 乌云总算是散却了。 现在的这份工作很让人眼红,童歌办事相当认真细腻,她负责化装品的包装宣 传,虽然每一季都要推出新的宣传品,但她已经很上手了。这是一个相对成熟的领 域,无论从颜色,风格,气韵上都有了一条脉脉的线索,她没有搞艺术的人那股子 狂劲,这不是什么纯艺术, 要把自己的定位找准,这个行当不怕平俗,只怕乖张。 她十分留意市场的变化,超市里林林种种的化装品几十上百,顾客伸手去取的第一 个在颜色及包装上必然有其赏心悦目的效果, 这是颇值得推敲的,比方说蓝100, 蓝79+红10在视觉上的差别就相当微妙, 批量数百万记的产品一旦推出去很大程度 要取决于这些微妙差异,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除了考虑消费者,厂家的利益也要予 以充分重视,成本要一分一厘地算,印刷以平方厘米记,套白,烫金,喷沙每滚一 道花钱数目都不小,一定要为客户考虑清楚。 正是本着这种脚踏实地的作风,童歌的设计总是公司里最容易被通过的方案。 周末,站在超市的收银处,她很有成就感,淡淡的喜悦无以言表。可惜,无人 与她分享。爸爸永远不会看得起她这个打工妹。现在,他们家住的是将军楼,出入 有本田车,吃的,用的,烟酒特产小库房都快塞不下。即便是哥哥也早在总后当了 处长,据说前不久打着部队的名义在广州做生意还大发了一笔。 可这些与她何干? 躺在这间属于她的房间里,她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感觉,真比不上那间租来的房子 里挂满了自己的作品,好有人气。 童歌回家主要是看母亲,她是个孤独的人。总是只有巴掌大的一片天,别家的老 太太们一呼儿爱个跳舞,一呼儿爱好个打拳,那也是人家多年来走动的结果,不象她 家独门独户的,和谁都生分。她原本是县卫生所的医生,这么些年医学界天翻地覆, 一日千里地发展,她也就剩下凉性热性这点儿保健知识了。多年来,童歌在履历表 母亲的职业一栏填的都是随军家属,从叶萌的嘴里轻蔑地吐出这个词,多扎心。 过了一会儿,母亲进来和她聊了聊,然后就开始打听严旷有多大,有多高,家 里是干什么的。童歌渐渐品出味儿来,她想既然只有这样才能帮成他,那就将错就 错吧。果然,妈妈向她透露已经交高秘书办去了,末了,她说“带家来看看。” 童歌答应了。 随后,她就给严旷挂了电话,前因后果大致交代了几句,然后叮嘱别穿帮。 那头,严旷应诺着,最后是“真难为你了。”语气非常诚恳,平时大家很熟, 从没听他这样说过话,童歌竟莫名有些感动。 这事童歌没给叶萌说。 严旷也没说,他了解她。他曾向她说过这么一件事儿,他哥为分房子和他表姐 领过假结婚证。当时,叶萌瞪大了眼睛,冒出“重婚”两个字,多重的一顶帽子! 这还不算,她还去向他嫂子说,好象她多正义似的,让严旷捏了把冷汗。好在嫂子 的觉悟只是当地水平,“为了房子吗,再说又是表兄妹。”他知道叶萌瞧不起他家 的市民气,她不理解普通人要过得好一些必须做点妥协。水至清而无鱼嘛。 喜欢一颗晶莹的小水晶也不容易呀! 严旷的调动办得很顺利,一次到位分在刚成立的装备部,是个肥差。同事为他 接风特地在三五醇酒店包了一桌,酒过几巡之后就有人放肆地喊他为驸马爷。 严旷听着挺刺耳,放开酒量狠狠地搞了他几下,此人“现场直播”当即被放倒, “说我是吃软饭的?我女朋友比童歌好一百倍,一千倍!”同事们面面相觑,处长 忙说: “他喝多了,喝多了。” 严旷为了调动,到童歌家来过几次。童歌的善解人意,没有使他过分尴尬。 每次,他们全家都到俱乐部去打乒乓球,严旷球打得不错,很会控制节奏,连 童妈妈都兴致高涨,拉着他回忆当年容国团来慰问表演的盛况。这种天伦之乐是这 个家庭最稀缺的氛围,父母喜欢严旷是显而易见的,这倒令童歌骑虎难下了。想到 自己注定将是个被抛弃的女人,童歌不禁黯然。真不知爸爸又会说些什么,到时候, 严旷的前途是凶是吉可说不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严旷对她说大恩不言谢,这岂是一个恩字了得。 一个女人的心呀。 说实在的,很长一段时间,童歌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三个人之间有什么亲疏的区 别,严旷和叶萌从不在她跟前打情骂俏,严旷每次给萌萌买零食,也必然有她一份, 不是随便说说“你也吃。”而是真正的一式两袋。打球,溜冰一般也叫上她,仿佛 彼此之间都不分彼此的。 然而终于有一天,她的心被彻底搅乱了。 那天晚上,她匆匆忙忙回家拿资料,屋里没灯,她刚捅钥匙,门就无声地开了, 一只大手一把搂住她,嘴瞬间被另一张滚烫的唇堵住了,她吓得一动不动,恐惧极 了,天哪!那只手肆无忌惮地在她的身上游弋,然而动作却是极其温柔的,一种从 未有过的感觉象电一样过遍全身,让她放弃了挣扎,那一吻如此缠绵悠长,简直把 她的五脏六腑都吸尽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丢盔弃甲地等待着极为刺激的事情发生,她一辈子的信 念象破烂一样甩在一边。 喘息的空间,一个声音说:“怎么这么久才回来?”那是严旷! 童歌的脑袋“轰”地炸开了,她夺门而出。 这是误会!? 她独自走在大街上,泪如雨下。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她被冒犯,被侮辱,而 是意识到自己真可怜,竟然会容忍自己的肉体随便地交给一个男人。如果他不是严 旷呢?这多么可怕呀!自己就那么需要男人吗?公司的人背后叫她老姑娘,还有比 这更恶毒的话吗,一个没有被男人温暖过的女人!她总是象只高傲的白天鹅,谈了 无数的男朋友却没有获得一点感性上的收获。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胸,痛苦象鞭子 抽打着她。 过了两天,叶萌红着脸跑来为严旷的冒失道歉。 童歌故作轻松地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她以为可以藏在阴暗处的小冰块,在阳光的普照下蒸发得无影无踪。人家是坦 坦荡荡的。这以后,童歌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知趣地走开,但是她的注意力却已 经没有办法从严旷的身上移走了。 她接触的军官虽多,却没有象严旷这样的。他好穷呀,一个月光光的七百多块, 根本没有什么节假日可言。几乎每次来都要带一屁股的事,到总医院去探望病号; 为军乐队买弦。给机器配零件;采购图书;帮战士搞车票……连里的猪生病, 他和 萌萌可以为买药在三镇跑个遍。 这是个荷枪实弹载满了责任感的男人。他们在一起谈过很多,严旷觉得国家现 在不太重视军队,改革开放以来一直都在要求部队要服从经济建设的大局,要忍一 忍。终日位于这样相当于社会闲职的位置上,严旷也觉得没什么干头。再加上萌萌, 他说他确实想离开部队。 童歌知道自己毫无希望。 叶萌对严旷的依赖是习惯性的。灯泡礼拜一烧掉了,叶萌想都不想,说等严旷 来换,于是她们就点一个礼拜的蜡烛直到周末。 秋天,严旷来拆吊扇。冬天严旷来堵窗子,夏天他来上纱门。换季了,严旷把 吸满泡沫的被子踩得吧唧吧唧响的时候,叶萌安然地坐在棉花堆里照样可以吃零食 看小说。 童歌很羡慕她,被人宠的感觉真好。可是在叶萌看来这一切太自然,太轻易了。 她惊异地发现叶萌对严旷根本谈不上欣赏,虽然他们有感情。这实在令她惋惜。她 惯于沉默,但她毕竟阅人无数,在她看来严旷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叶萌当然不承 认自己是个幸福的人,这样的生存状态谈什么幸福。偶尔,她会惆怅地说:“真想 到南方去呀,我毕业时被推荐的那家公司都已经上市了。和IT行业比起来,汽车业 简直就是龙钟老头。”教研室不养专职网络管理员,叶萌必须带课-——机械制图, 她谈起来觉得特别掉价。如果严旷能到武汉,叶萌还是打算考研去,归队做自己喜 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