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赵婉伊和萧唯久别重逢的那个晚上,远在千里之外的上海滩上的凌萱却是正在 为筹办自己的婚礼忙得不亦乐乎。 凌萱是她们三个朋友中最安分守己,最乖巧可人的一个,当初她报考了法律专 业的时候,萧唯和赵婉伊都被她的决定着实地吓了一跳。 “侬啊,学法律,不要寻开心好吧?” 赵婉伊直截了当地表示着自己的不以为然。 萧唯也很不理解地追问着凌萱是不是头脑发热,太过仓促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凌萱只是用她一贯的温柔的微笑代替了自己的回答,默默地把自己的高考志愿 书交给了老师。 凌萱要读法律专业想法绝不是一时冲动,而且可以说是蓄谋已久的了。 女生学法律的不少,但象凌萱这样柔弱、娇小,甚至看上去有几分怯懦的女孩 子,要读法律专业,却实在是让人感到有些诧异。 “做律师首先就需要口才好,说出话来咄咄逼人,锋芒毕露,象侬,见了陌生 人都会脸红的,到了法庭上,还不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赵婉伊觉得凌萱这样的女孩子,最适合做的就是秘书、助理一类的OFFICE小姐, 跟在老板的后面,做些琐碎、细致的具体工作,她绝不是那种有独创精神,可以独 当一面的人,谁要是将来娶了凌萱做老婆那一定是他的福分,但谁要是聘请她做自 己的辩护律师,估计就只有洗洗干净,准备坐牢的份儿了。 “侬也太过刻薄了。” 萧唯在赵婉伊私下里对自己表露了这样的看法之后,嘴上责怪着她,心里却觉 得赵婉伊给凌萱下的结论还是很恰如其分的。 “律师这一行是男人们的天下,侬放眼看看,那些著名的大律师,哪里有一个 是女人呢?” 萧唯也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我又没有讲过读法律就一定要做律师喽!” 凌萱被两个好朋友纠缠得没了办法,最后只得向她们泄露了自己藏在心里很多 年的一个大大的秘密,却因此被萧唯和赵婉伊咬牙切齿地数落了一顿。 凌萱很小的时候,家里住在上海普陀区一片苏北人聚居的棚户区里,她的祖父 当年是从扬州老家来到上海谋生的扦脚师傅,最终在这片同乡聚居的地方落下了脚, 繁衍了她们这一大家人家。凌萱的父母虽然文化水平不高,都是普普通通的街道小 厂的工人,却是最看重文化,最尊重知识分子的,所以,凌萱和她的哥哥、姐姐们 虽然自幼生活的环境并不理想,却都个个在学习上出类拔萃,她的大姐前些年到日 本去留学,后来拿了早稻田大学的医学博士,现在在日本做了执业医生,哥哥也是 顶尖的好学生,凌萱上中学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上海财经大学的研究生了。从小受 了父母教诲,姐姐、哥哥的熏陶,凌萱在学业上也一直是非常优异的,从来都是老 师眼里的红人,父母心目中的骄傲。 凌萱象现在的许多年轻人一样,从很早就对出国留学充满着渴望和向往,每次 姐姐从日本回上海探亲的时候,她都纠缠着她,不厌其烦地了解着日本的大学的专 业设置和学科优劣,还有热门的就业方向。姐姐对于妹妹的理想很理解,却并不支 持,多年异国他乡艰难的苦斗与挣扎,让她饱尝了生活和世事的辛酸和苦涩,她不 希望妹妹又走上那条自己当年走过的充满荆榛与坎坷的路。 “日本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咱们中国人的国家。” 姐姐满心酸楚地给凌萱讲述着自己在日本的际遇,讲述着那些生活在最底层的 留学生的苦难,每每说到伤感的时候,她就止不住流下泪来,害得多愁善感的妹妹 也跟着唏嘘不已。 姐姐的苦口婆心的规劝最终打消了凌萱去日本的念头,却没有浇灭她对于出国 的渴望。 上海人排外在全中国是出了名的,但很多外地人却不知道在上海人之间也存在 着十分严重的等级观念。在上海,特别是在老一辈的上海人中,对于阶级的界定, 除去财富和地位之外,还有严格的地域划分。上海人通常把这个城市的人们划分为 “上海人”、“本地人”和“苏北人”,所谓“上海人”其实并非土生土长的上海 原住民,他们大多来自江苏的长江以南的地区和浙江的宁波一带,这些来自历史上 经济较发达地区的外来移民自认为出身高人一等,看不起那些世代生长于斯的“本 地人”和同样是移民,却来自经济相对落后的江苏北部的“苏北人”,于是,在这 个移民城市中,作为原住民的“本地人”反而成了二等公民,而“苏北人”的地位 则更加低下,属于社会的最底层,虽然解放后这种等级观念淡漠了很多,但在相当 一部分上海人眼中,籍贯仍然是划分阶层的一个重要标准,比如有些“苏北人”家 的小伙子,要是跟“上海人”家的女孩子谈恋爱,十有八九会引起女方家长和亲友 们的反对,嫁到“上海人”家的“苏北”姑娘,赶上个传统观念强烈的婆婆,肯定 要因为出身的问题闹出些闲气来。 凌萱是个骨子里很虚荣的女孩子,自从懂事以后,她就深为自己出身“苏北人” 感到自卑,在进了重点高中读书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连她最好的朋友萧唯和赵 婉伊都不知道她是“苏北人”。但凌萱那地地道道的“苏北人”的父母却有一个出 身高贵的“上海人”的患难之交的朋友,也就是因为父母的这个朋友的缘故,凌萱 铁了心地要读法律专业,为的就是将来能够出国留学。 凌萱的父母在街道小厂工作了几十年,本本分分地工作,老老实实地做人,他 们所能给予三个子女的只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和做人的诚实,除此之外,他们就无能 为力了,但好人终究是有好报的,谁也没想到,这对老实本分的夫妇,却在无意之 间给他们的小女儿凌萱创造了一个圆满她的理想的机遇。 七十年代初期,上海的一批受到政治运动冲击的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基层劳动改 造,凌萱父母所在的那个小厂子里也分配来一个华东政法学院的教授。教授姓钱, 解放前毕业于中央大学,当年作为进步青年的他背叛了“反动”家庭,投身进步活 动,最终在解放前夕,没有随家人流亡海外,留在了大陆成了一名尽心尽职的大学 教授,但却空怀了一片赤子之心,终于没有躲过那个持续了十年的浩劫,在被无数 次的批斗之后,下放到这个只有几十人的小厂,成了一个超龄的“学徒工”。凌萱 的父亲出身贫苦,正是可以信赖的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于是被安排做了钱教授的 师傅,实际上是让他监督教授的改造。凌萱爸爸不是那种恃强凌弱的小人,在给教 授上了一堂阶级斗争教育课之后,他自觉得任务就完成了,没几天工夫就和钱教授 热烈地打成了一片,年龄相仿的一对师徒立刻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凌萱的父亲 热情好客,时不时地在工休日叫上钱教授和钱师母还有他们的几个孩子来自己家热 闹热闹,每当这时候,凌萱的妈妈和钱师母就在狭窄的厨房里忙和起来,凌家和钱 家的孩子们就喧闹着穿梭于拥塞的弄堂之间,追逐嬉戏着,教授和凌萱的爸爸则各 自端着斟满老酒的杯子,面红耳赤地享受着难得的惬意。多年之后,钱教授提起当 初的情形,还是感慨不已地说,如果当初没有凌家宽容善良的帮衬,真不知道如何 度过那漫长的精神上极度苦闷的日子。后来,教授平了反,八十年代举家迁往马来 西亚,和他的父母团聚去了。九十年代初期,凌萱还在读高中的时候,钱教授和钱 师母回上海来度假,特地备了厚礼来看望凌萱的父母,那时,教授已经是吉隆坡一 家大学法学院的院长了。 “让萱萱学法律吧,将来到大马去留学,一切都包在我这个做伯伯的身上了!” 钱教授离开上海之前,又和凌萱的爸爸坐在她家那个不足六个平方的小客厅里, 老兄弟俩仍旧抿着老酒,面红耳赤地策划着凌萱的未来。 “所以你就打算学法律了?” 萧唯和赵婉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