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号女友 (1) 倘若一个人历经了八十八次相亲,与至少一打的姑娘有过深深浅浅的交往之后, 还能相信爱情,那这个人不是傻瓜就是花痴。区世路显然把自己排除在这两种人之 外,所以他一直以冷血的聪明人自诩。 区世路当然不至于无聊到为每一个与他结识过的女孩编号,他只是觉得,自己 莫名其妙地就晃悠到了二十九岁。而这些年来,他根本没得闲,都在左一枪右一炮 地为相亲抗战。直到去见吴小葵那天早上,区世路才惊奇地发现,他母亲胡玉霞不 但给每一个通过相亲手段强加给他的姑娘排了座次,而且还具体到工作单位、姓名、 年龄、身高……简直就是婚姻介绍所的花名册。 这份桃色档案的泄露源于区世路对胡玉霞的顶撞。他坚决拒绝了母亲同去的要 求,而且义正词严地说:“又不是看大戏,你瞎精神什么!”胡玉霞忍住满心不高 兴:“啊,你以为我愿意去呀?我们单位到了我这年龄的,哪有没抱孙子的?”区 世路立刻心烦了起来:“不结婚又不光是我的错。”胡玉霞的声音陡地拔高:“那 还是我的错了?告诉你,用不着你成天眼高手低,你看过的八十八个姑娘里,哪一 个和你处过半年以上了?瞧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一过三十,有你着急的那一 天。”区世路不以为然地笑道:“谁说我见了八十八个了?你还一个一个地数过?” 胡玉霞就把那个软皮本翻出来扔到儿子眼皮底下:“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这都为了 谁呀!” 区世路把那黑名单一页一页翻过去,心情复杂。里面的大部分人已勾不起他任 何记忆了。只有少数的几个,尚能记得住模样和只言片语。这倒不怪区世路无情, 而是因为重量不重质的浏览次数太多,以致于他的感官和心灵都背叛了他的生理需 求,无论多么漂亮的姑娘经他一看,不过是对准焦距按动一下快门而已。 区世路在公司里是出了名的清高分子。同事们都认为他没有固定的女朋友是理 所当然的事。区世路身材颀长,往人堆里一扎,肯定是最突出的一个:他有鹤立鸡 群的身高优势;皮肤比一般人深一色对比度;他沉默寡言神情落寞,让任何试图同 他搭话的陌生人都一再小心地察言观色,生怕哪句话碰了灰弹回来。区世路没把找 女朋友的事放在心上。从前是精挑细选,现在是细嚼慢咽。谈恋爱就象吃饭,饥不 择食只能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其味,而狼吞虎咽的结果是既伤肠胃又不利于消化, 搞不好还会伤了食,下辈子都不再想吃。所以八十八个姑娘千帆过尽,区世路反而 嚼不清楚爱情的滋味了。 见到吴小葵的那一刻,区世路还真没觉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吴小葵编着松松 散散的麻花辫,穿着条长至脚踝的格子布裙,纯白的无袖背心令她细瘦的锁骨和臂 膀暴露无遗。她的脸部纯净白皙,可惜没有让人记得住的五官。唯一让区世路满意 的是吴小葵的身材,高高瘦瘦的,正好与自己的型号匹配。吴小葵没说几句话,区 世路看不出她的真实态度。甚至连她是怎样的人也揣摩不出。糊里糊涂地,他们就 简短地道了别。回到家在胡玉霞的一再追问下,区世路也只能说出:“挺秀气”三 个字作为对吴小葵的总结,见到区世路不痛不痒的样子,胡玉霞不得不再次失望。 区世路是胡玉霞和区丰春唯一的孩子。区丰春两年前猝死于心脏病。对胡玉霞 来说,区世路是她活下去的全部理由。所以她视儿子的爱情为己任,自然是天经地 义无可厚非。胡玉霞寡居的这两年,常常幻想有个女儿在身边,陪她躺着聊天儿看 电视,陪她买菜做饭逛商场。贴心贴肺地守着自己,那该有多好。所以她把女儿情 结不知不觉系到了未来儿媳的身上,总希望通过自己的眼光,过滤出来一个孝女。 而区世路讲究的是感觉,有时候,胡玉霞看着蛮顺眼的姑娘,到了区世路那里就成 了蠢货。而区世路看好的,又多半是娇娇女,那怎么担得起生活呦。胡玉霞夜半睡 不着觉时,总会翻心搅肺地为区世路发愁,这么大的人了,到底哪一刻才追得上感 觉? (2) 区世路本来想在相亲的第二天或第三天,再把吴小葵约出来聊聊。对区世路而 言,一见钟情的概率早就不存在了。他对女孩子的评价只有“凑合”和“不行”两 个档次。如果是前者,他就会本着宁可枉约千人不可使一人漏网的原则进行第二现 场的再查勘。若不幸遇见了后者,区世路就会想一个百折千回的理由委婉地回绝掉。 区世路对自己是非常有信心的,征战八十八个回合,他只有两次首战败北,一次是 一个个头还没够着他肩膀的部队首长千金,自知这“高低杠”的难度系数过大,先 下手为强地拒绝了区世路。另一次,是一个满脸痤疮的中学老师,在区世路的冷眼 下毅然说了NO,可这两次都属于对方的自卫反击战,区世路并没遇上真正的失败。 所以他相信吴小葵是他第八十九次首战告捷。 区世路完全没料到,他前脚刚走,吴小葵就淡淡地对介绍人说:“没感觉,我 觉得他长得象张烈士照片儿。”介绍人是区丰春生前的老友,人家当然没好意思把 吴小葵的原话拷贝给区世路。只对区世路含糊其辞道:“哦,是吗?你觉得还行啊 那就好…就好。”直到区世路打电话问吴小葵的电话号码,介绍人才为难地说: “小吴的态度不是很积极啊。”区世路根本没多想,女孩子越矜持越好追,因为越 矜持的女孩心里越渴望男人大胆的追逐。他决定去吴小葵的单位,他最近太清闲了, 清闲得有寂寞的嫌疑,看那吴小葵似乎不是很俗气的姑娘,和她聊聊天儿,权当看 场电影解闷罢。 吴小葵是晚报的编辑。编一个叫“消费指南”的栏目。她二十三岁,刚从大学 校门走出来,正是对爱情朝思暮想却又步步为营的年纪。区世路对她来说,连过眼 云烟都算不上。她对男朋友的要求是“内敛而不失豁达,风趣而不流于浮滑,有责 任心但不能婆婆妈妈,重事业却懂得顾家”按此标准,在大学里她淘汰了十几个蠢 蠢欲动的追求者,直到毕业仍以了望者的身份独来独往。她坚信爱他的人已经在前 路温存地守望着她,只不过自己还没走到地方。她最喜欢的小说人物是唐晓芙,常 把她那句:“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 留着空白等我”的话放在唇间把玩。吴小葵在思维领域中,把自己的爱情勾画得独 树一帜,她靠想象超脱了凡俗的男欢女爱,把精神放在首位。她对长相和言辞的要 求格外严苛,对吴小葵来说,心灵愉悦才是爱的真谛。她不认为这是她的片面幼稚, 反倒怪别人玷污了她的爱情观。她一见区世路这种老于相亲的人就说不出的厌恶, 能从繁文缛节中历练出世故的人,该杀。因此,她毫不犹豫地淘汰了区世路,从那 双大大的目空一切的眼睛里,她根本没找到她想要的“相逢前的清纯” 区世路坐进晚报编辑部的皮沙发时才发现,自己这次的行动太草率了。吴小葵 完全把他当成了热心读者,公事公办地说:“你来……有事?”区世路原本想象吴 小葵会很惊喜,随之而来的是羞答答的沉默,那样的话,他就会打破僵局,说: “知道你忙,来观摩你工作呢。”可主动权从一开始就易手,他的脑子有点转不过 弯儿:“啊,没事,没事”说完他就后悔了,怎么象个傻小子!为了弥补几分从容, 他掏出了烟盒,吴小葵指指墙上贴的“不吸烟办公室”的牌牌,起身倒了一杯茶: “我不介意你久坐,只要你忍得住烟瘾。” 区世路重新打量起吴小葵,她并不象外表看起来那么温顺随和呀!她今天穿着 条玫红的纯色长裙,头发清汤寡水地垂在肩上,楚楚可怜的小翘鼻子,薄薄的单眼 皮,区世路不知为何心中一动,象看到了一只飞在天上的弱小鸽子,眼巴巴地望, 就是呵护不到。他骨子里的骄傲被吴小葵激发了出来。为了引起吴小葵的注意,他 有几分讨好地说:“我来捡机会呢,生怕你发觉了收回。”吴小葵眉毛一挑:“我 丢了机会吗?怎么我自己不知道?”区世路马上明白了应该对吴小葵怎样说话,一 般思路一般句子结构的话只能让她加倍瞧不起自己,但又不能太跩,也不能太贫, 他斟酌着说:“是你扔掉的,对我来说可是宝贝。”吴小葵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你吊我胃口?打错了算盘。”区世路说:“直说吧,想和你聊天,见你不屑一顾, 心里怯了,想引逗你的好奇心吧,你又不上当,今天我是遇上聪明女孩了。”吴小 葵的小酒窝在嘴角一闪即逝:“你想聊什么?我们是以谈恋爱为目的认识的,目的 没达成,应该回归陌生状态。”区世路一愣,心道,电影还没开场,怎的就停电了? (3) 区世路在瞬间被吴小葵激发出了昂扬的斗志:“对了,我还不知道那天你怎么 评价我。”他期许着吴小葵的肯定。 吴小葵脱口而出:“你象张烈士照片儿。” 区世路的嘴呈“O”形大张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吴小葵的话到底是褒是贬: “这……这形象未免太高大了,嘿嘿烈士!”他玩味着这个词儿,不知如何进退。 吴小葵笑了笑,捉弄人得逞的坏笑还停留在笑纹里:“我是说你长得萧索” 区世路自嘲地咧了咧嘴:“而且浑身血污,一脸惨烈对吧?”他的气焰暂时是 被打下去了一截,对吴小葵的好感却滴答着水灵灵的新鲜,滋滋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好!他喜欢有挑战性的女孩。他调整思路,迂回地使用着自己作为经验保存在 脑海中的伎俩:“可我对你的印象很好很深。”他猜吴小葵一定会感兴趣地说: “哦?真的?”那样他就会顺着这梯子爬上去,夸到她心里甜甜的为止。 不料吴小葵简单地说:“我知道。” 切!这么自负!区世路就在听到吴小葵这句话的刹那,决定开始追求吴小葵, 而且不追到手,誓不为人! 接下来,区世路就充分施展开自己现有的储藏的乃至潜在的嘴皮子优势,和吴 小葵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地唠了起来。 区世路没指望今天就见成效,他只想给吴小葵一个与众不同的印象,哪怕是坏 印象也好,因为他看出来吴小葵还没把自己纳入议事日程。他选择了轻松自嘲的口 吻,配以沉稳的冷脸,和吴小葵说起了自己的经历,其实区世路二十九年的人生历 程和吴小葵的二十三年都差不多。无非是着重强调孩提时代的无邪(插播几条自己 或不是自己硬说成自己干过的糗事),高中时的拼搏刻苦(要说得不落痕迹,造成 自己是靠天分上了大学的假象),精心渲染大学时代的浪漫(不多不少,只讲一个 荡气回肠的单恋故事足矣,因为单恋最容易打动人心同时又能说明自己的纯洁性), 再就是诉说一下工作的平淡乏味人情的冷漠(要把自己说成明珠投暗却没有牢骚满 腹还要立志卧薪尝胆的勇士)区世路很满意,因为吴小葵加入了他的论题,时而会 心地笑,时而侃侃地对他的观点进行反驳。他相信他成功地引起了吴小葵的注意, 另外有一点,他无法忽略,吴小葵笑的样子纯洁得象一朵半开的莲花。 吴小葵对区世路的话题的确很感兴趣,因为同样的话,区世路说起来,重点突 出珠圆玉润,她不知不觉就听了进去,虽然她也知道区世路在刻意地吸引她的注意 力,却也随他信马由缰,区世路的嗓音很好听,吴小葵在当时还想不出那是怎样的 一种声音,直到两年后,她看《我的父亲母亲》,剧中父亲的声音让吴小葵一下子 就想到了区世路,那轻快的声音伴着张子怡明媚的笑脸轻易地勾出了吴小葵惆怅的 眼泪。可就在那一天,吴小葵和区世路第一次长谈的时候,她却没有想到,这声音 的主人,日后会成为自己黯然的牵挂。 两个钟头一晃而过,区世路看看表,用小心的口吻说:“吃午饭了,一起?” 吴小葵笑着说:“我拒腐蚀,永不沾。”区世路又说:“那….我们是朋友了吧?” 吴小葵说:“当然啊。”区世路说:“那你应该不介意朋友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吴小葵说:“我的很多朋友都不知道我的电话,可照样是朋友。”区世路点了点头: “这么说,你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吴小葵说:“机会得靠自己把握。” 区世路就这样无功而返。可他的心却如饱满的帆,鼓涨着朝吴小葵航行的渴望。 这在他八十八个回合的相亲大战中,实在是不可能出现的特例 (5) 区世路第二天醒来,便决定该出手时就出手。 他通过114查到了晚报编辑部的电话,又经过一个嘶哑男低音的摆渡,听到了吴 小葵轻快的“喂?~~~”他在瞬间被来自心底的暗涌堵住了喉管,思维也随之短路。 吴小葵疑惑地再次“喂?”了一声,区世路才结巴地说:“吴……吴小葵,我呀, 区世路。”吴小葵平淡地“哦”了一下,就没了下文。区世路的手心潮出了汗珠, 可电话线仍旧尴尬地传送着彼此声音的空白,区世路暗骂自己笨,讷讷地开口: “总觉得该打个电话的,你很忙吗?”吴小葵说的话象个冷面女剑客:“不管忙不 忙,我都在听呢。”这种含蓄的催促给区世路平添了一重紧张。吴小葵的话总是超 出他的想象范围,他感到自己在吴小葵面前,只能直来直去地坦白,任何花招都变 成一无是处的纸老虎。 区世路说:“我想找你出来吃个饭,东镜湖边上新开了家鱼头火锅,正宗的川 锅。”说完自己都觉得象拉食客的饭店迎宾员。 吴小葵没笑他俗气,反倒很高兴地说:“你一定看了本周我在‘食路梨花’里 推荐的特色菜,你常看我编的栏目吗?”区世路根本不看本市那花里胡哨的晚报, 他琢磨着“消费指南”无非就是告诉老百姓们怎么把有限的钱投入到无限的享乐中 去,便妄加评论道:“你太偏重女性消费和健康消费了,其实我倒觉得为了获得精 神享受去消费该占很大的比重。”他想这一挠该恰好搔到痒处,举凡报章杂志的消 费栏目都有这通病。 吴小葵笑了笑:“你先看了我的栏目再说话吧,你倒能空穴来风。”区世路没 料到这一杆,竟臭到把球打出了台面,赶紧亡羊补牢:“那我们去实践一下你的特 色菜吧。”吴小葵的声调懒洋洋地拖拉着长音:“你想啊,既然都写出了特色,最 少吃到辨不出一种新味道为止,你再叫我去,不如拿块蜡来让我生吞。”区世路说: “那你指点我去别家吃。”吴小葵说:“区世路,你看我象食品袋是不是?不提吃, 你一定想不出要和我说些什么。”区世路一迭声地暗暗叫苦,连丢了几座城池的他 还在负隅顽抗:“那你要去哪?你说。”吴小葵咯咯笑道:“好象一直都是你要去 哪儿吧?”区世路终于举了白旗:“那你容我想想啊,留做家庭作业罢。既然你不 愿意,下次想好了再打给你。”区世路满以为吴小葵会客套一下就范,未曾想她很 果断地说:“随便你吧,再见。”就收了线。剩下握着一段“嘟”音的区世路,兀 自呆呆地立在原地。 区世路节节败退的时候,心中反而有一种秘密的喜悦,他自己都很惊讶,怪不 得别人都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他在二十九年的光阴里,几乎很少遇到挫折。 吴小葵让他倍感振奋,就象一个鲜有敌手的剑客听闻江湖中又出厉害角色,跃跃欲 试的心态折磨得他心痒难搔。可他还没想出更有效的招式,他出征的斗志就被金亚 男给残害了。 这金亚男是胡玉霞她们医院的小护士,是胡玉霞这个老护士亲自带出来的徒弟。 金亚男长着一张洒了蜜糖般甜腻的脸蛋,说话声音黏得能拉得出丝。她曾经差一步 就做了区世路的女朋友,为此,她对胡玉霞简直比对亲妈还孝顺。可是区世路一见 金亚男就浑身起静电,毛发被鸡皮疙瘩支得根根倒竖。他宁死不从,胡玉霞只得忍 痛认金亚男为干女儿。如今金亚男要嫁了,找区世路去帮她挑沙发。区世路本来说: “你们两口子去,我公司这几天忙啊。”可金亚男撒娇的声音刚刚起了段过门,区 世路就赶紧说:“我去,我去。”他生怕金亚男没完没了地哼叽下去,他的头发迟 早会掉光。于是,兴高采烈的金亚男傍着无精打采的区世路向商场开拔。 本来金亚男的未婚夫也应当跟着去的。可那傻小子被金亚男支使到新房子去擦 地板了。区世路一路上都分外不自然,总是悄悄地把自己和金亚男的距离拉开,可 是走到一家名为“百年玫瑰”的影楼时,金亚男伸手挽住了区世路的胳膊,她边朝 影楼使劲,边说:“世路哥,去看看,新开张的。”区世路还没来得及抽出自己的 胳膊和清白,他就看到了吴小葵。 吴小葵拿着采访本,站在影楼的落地长窗前,她只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区世路, 就继续和老板讲话。她今天穿着一条雪青的长裤,青绿的丝织背心,就象一把森然 的青铜色古剑,区世路只觉心中一寒,四肢百骸都隐隐痛了起来。 (6) 区世路挣脱了金亚男的拉扯,大脑一片空白。他急急地朝人群里钻去,后背仿 佛还烙着吴小葵轻视的目光。是的,轻视!区世路一想到这个词,就觉得从心窝里 逼出一坨闷,久久地哽在喉头,把他的呼吸堵得无处可逃,咻咻地在体腔里哀鸣。 他很奇怪自己的心虚,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上前打个招呼:嗨!你好啊,这是我妹 妹!可是吴小葵的眼神,透着冰凉的高傲,把他的坦然和解释都冻结了。让他只剩 下了逃跑的力气。金亚男费力地跟在大步流星的区世路身后,最后只有小跑着嚷道: “你干吗呀,见了活鬼啦?”区世路经金亚男一叫,才从惶惶然的错乱中猛醒过来。 他真想让一切回到五分钟之前,那样的话,自己在吴小葵心中,或者还有存留的希 望,他有一种悲哀的直觉,吴小葵会因为今日的眼见为实抹杀他区世路所有的好与 坏,他在吴小葵眼里,从此将稀薄成真空。 区世路的估计是准确无误的。女孩们都喜欢把微小的喜恶恣意扩大。吴小葵在 最初看到区世路的时候,心中先是漫上来一层惊喜,这种惊喜类似于茫茫深海里, 一条鱼发现另一条曾在同一河流徜徉的鱼,可随后,她就发现这条鱼身旁追随着的 寄居蟹,她的自尊立刻弹了出来,她用淡淡的蔑视抹平了内心深处的不自在。通常 女孩子们在此刻流露的不平不能单单解释为醋意,吴小葵还没爱上区世路,她的不 高兴颇像看待一条自己不打算买的裙子,她可以看着它日复一日挂在店里无人问津, 可就是不能容忍它被人欢天喜地地买走。她兴味索然地做完采访,路上一直闷闷不 乐。她不相信区世路不喜欢她,更不相信区世路有了女朋友。反反复复地想来想去, 到后来却又生起自己的气:区世路是我什么人吗?他跟谁一起逛街关我什么事?她 没回报社,直接回了宿舍,像患了感冒,整个人都恹恹的。她昏昏然即将睡着的时 候下了决心:那区世路今后无论怎样动之以情,我是坚决不会理他了。 区世路从街上回家,一屋子阳光都无法驱逐他的黯然。他仰躺在床上,手里举 着刚刚在楼下买的晚报。他翻到第七版的“消费指南”,定定地看着“本版编辑: 吴小葵”几个字,心里竟然撕撕拉拉地疼起来。原来吴小葵的栏目是分专题制作的。 比如这一期,是以“家居饰品”为中心内容的。除了详细地推介了几家饰品专营店 外,还请装潢公司的有关人士及各阶层的消费者漫谈经验和看法。最后还有抽样调 查统计表。可以看出来,这个版面绝不是坐在办公室里东翻一本杂志西抄一段书本 拼成的大杂烩。吴小葵做了大量细致的采访,又把这些原材料分门别类缩简成精髓 呈现出来,可自己却乱说什么女性消费精神消费的,区世路内疚地把眼光落到右下 角的固定栏目“食路梨花”上,吴小葵对鱼头火锅的形容引得他悲喜交加,喜的是 自己有缘结识这样别出心裁的女孩,她说:“麻辣从舌尖抖落开来,兵分两路,一 柱直冲天顶,一瀑飞落肺腑。这时候,早就不顾得锅子里煮的内容,只想唏唏呼呼 咽完通体的舒泰……”而悲的却是,自己稀里糊涂就失去了接近她的机会。一想到 这儿,区世路真恨不得能重新降生一次。 (7) 吴小葵大白天躲在宿舍里蒙头大睡,把回来取眼镜的钱宁吓了一大跳。钱宁是 个矮墩墩的胖姑娘,说起话来,喜欢飞快地眨眼睛。她是报社的文书,比吴小葵大 两岁。因为屡屡成为爱情的牺牲品而成为动口不动心的热心观众。她很喜欢和吴小 葵谈天,并视吴小葵的终身大事为己任。在她看来,像吴小葵这种工作起来不要命 的人,是绝不该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以熟睡状态存在于她面前的。因此她毫不犹豫 地推醒了吴小葵: “喂!你病了?”她拍着吴小葵的脸问。 吴小葵眯着睡眼道:“天亮了吗?”钱宁严肃地看着吴小葵:“天还没黑呢。 出什么事了?被头训了呀?”吴小葵不以为然的一笑引出了钱宁的想象力:“啊! 懂了。是不是失恋?你说是不是?”吴小葵闷叫了一声:“钱宁啊,拜托你打住罢。 我睡一觉补养补养,你也看着难受?”钱宁的思维跟着她眼睫的飞速开合全力运转 着:“瞒不过我的,是不是那个什么区世路又有了新花招?说来听听嘛。”吴小葵 听到区世路的名字,眼前奇怪地暗了一下,她瞪着钱宁说:“人家有了女朋友啊, 你瞎说什么!”钱宁无法置信:“他抢来的女朋友?昨天不是还追你未遂吗?”吴 小葵懒洋洋地说:“我刚才看到他和一个女的逛街,亲密着呢。”钱宁诡异地笑了 笑:“失落了吧?人就是这样,总喜欢别人碗里的肉。”吴小葵辩解:“我没有! 我只是看不起这样的人,我说对了吧?谁也不会成为他的唯一。”钱宁表情夸张地 大声漫吟:“这回是谁逮住你?听哪,那银铃似的回音:‘不是死,是爱!’”吴 小葵笑道:“对对对,我爱死你了。”然后收住了笑,正色看钱宁:“以后不提区 世路了。他和我之间,根本什么都不可能发生。”钱宁怪笑地点点头:“好啊。这 对我来说太简单了。对某些人来说…….可就不一定喽。” 钱宁的话两天后就应验了。那会儿,她们俩正坐在宿舍有一搭无一搭看电视。 只见吴小葵突然蹦到电视机前,指着画面叫嚷:“哎呀!区世路!钱宁你快看,区 世路!”区世路的冷脸贴在镜头上,面色刚硬地接受记者的街头突击采访:“我不 认为东镜湖有改造的必要……”他说了什么两人根本没注意听,因为一分钟后,区 世路就被一个老头子取代了。 吴小葵双眼闪烁着意犹未尽的光彩:“你是不是没看清?他就是区世路啊,刚 才他说什么呢?你听清了没有?”她连珠炮地对着钱宁发话。钱宁看着光脚站在地 上的吴小葵说:“我看清了。长得真帅。可惜你不让我提他。”吴小葵顺着钱宁的 目光发现了自己的窘相,马上跳回床上,脸红道:“真巧啊,你说呢?”见钱宁一 脸坏笑,只得挥着小手自顾自地说:“啊呀,真丑,脸那么长,那么黑,白山黑水 他都占全啦!”钱宁摆弄着遥控器,仍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吴小葵。吴小葵被她看得 浑身不自在,嗔道:“你……你,不认得我呀?”钱宁道:“冷面淑女吴小葵,今 夜得道成仙,赤脚大仙。”不等吴小葵反击,又接道:“小葵,你招了吧。你心里 有那个区世路,干吗不承认?”吴小葵做了个翻身就义的造型,嚷道:“你用这话 屠杀了我。” 夜是不平静的。吴小葵脑海里充斥着钱宁的话:“你心里有那个区世路))))) 你心里有那个区世路)))))你心里…..”这话反复回放着,吵得她心绪不宁。 她脸孔发烧:我没有喜欢,我真不是喜欢。他不是我要找的类型,他和我不可能的。 她一遍一遍给自己吃着定心丸,可心里却爬满了虫子般奇痒难搔。她恨恨地小声叫 道:“钱宁!你给我睁眼!”钱宁一动不动,睡得香极了。 钱宁一边假寐,一边窃笑。她忽然想好了一条妙计。她了解吴小葵,她是那种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如果她认为某段感情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美丽氛围,那她宁 可自己受苦委屈,也要竭力保持住那种气氛,她会口是心非地逃避,她会无动于衷 地等待,但是她绝不会想办法解决争取。而她钱宁要做的,只是让吴小葵认为一切 是上帝巧计安排的,是缘分使然。那样她就会在惊喜中褪去自己的保护层,露出她 本来的柔软和真纯。 第二天上午,冒牌上帝钱宁出动了。她拨通了区世路他们公司的电话,当区世 路的声音响起的时候,钱宁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天使了,她庄严地说:“区世路,你 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我是吴小葵的同事兼室友,我叫钱宁。”区世路有些惊讶: “哦?你好。”钱宁说:“我知道你喜欢小葵,所以我想帮你。”区世路轻笑了一 下:“怎么帮?她根本就没注意过我。”钱宁说:“你要是争取的话,不是没有机 会的。后天小葵过生日。你给她打电话,探探口风罢。”区世路在考虑这计划的可 行性,然后迟疑地说:“我不知道你们宿舍的电话。再说,万一……惹烦了她”钱 宁说:“不会的,你只要不说我从中帮了忙,让她认为你费尽心机打听到的,就成 功一半了。”区世路说:“这样算不算骗她?”钱宁打断他:“隐藏总不算欺骗。 你照我说的做吧。” 区世路放下电话,顿觉柳暗花明。他愿意相信钱宁的话,他甚至想,是不是吴 小葵和钱宁合伙给他制造机会呢?后来他否定了这个念头,一心一意地准备起生日 祝辞来。 (8) 钱宁打完电话,按捺不住满腔热忱。她好容易熬过了漫长的一天,晚上下班见 到吴小葵时,老觉得有点壮志未酬的寂寞。可为了不让吴小葵看出破绽,她又要极 力把那些在舌头尖打晃的话咽回到肚子里。 吴小葵对钱宁甘当无名英雄的壮举当然无知无觉,她一直在和钱宁讲她下期要 编发的内容。她兴致勃勃地说:“我的这期‘结婚行’系列肯定受欢迎,不说别的, 单是对五家最热门影楼的独家专访就够抢眼的了。我把这个系列发完,刚好迎来金 秋结婚的高峰期,哇!真是绝佳创意。”提起影楼,吴小葵忽然就想到了三天前 “百年玫瑰”的惊鸿一瞥,她顿了顿:“对了钱宁,我那天就是在影楼采访时,看 到区世路和他女朋友的,八成是要打算结婚呢。”吴小葵主动提起区世路,真是让 钱宁大喜过望。如果让她一直这么火烧火燎地保守秘密,真是要了她的命。她目光 灼灼地说: “小葵,假设那区世路再来找你,你会怎么办啊?”吴小葵毫不迟疑地说: “不会的,区世路是那种拿面子当衣服穿的人。他来找我干吗?”钱宁差点说漏了 嘴:“我看他是个很执着的人——啊,我是说我推断他很…很执着。”吴小葵笑了 笑:“你看好了他,我倒可以帮忙哪。”钱宁不理吴小葵的调侃,自顾自地说: “我和你打赌,他会再来找你的。不会超过三天。”吴小葵说:“找呗,我要回家, 后天我过生日,我妈叫我回家吃饭呢。”钱宁大急:“不行不行啊,我好容易盼到 你过生日,你得给我个机会表现表现。”吴小葵大奇:“朝夕共处,还这么婆婆妈 妈的?”钱宁说:“我不管,我要请你吃饭。你看着办罢。” 对区世路和钱宁来说,吴小葵的生日可真是蹒跚来迟。好在这一天终于来了。 白天,他们分别忙着工作,但这件事却在一切言行举动的背后若有若无地凸现着。 直到傍晚,钱宁请吴小葵吃过了回转寿司,回到宿舍,这秘密才开始昭然若揭。电 话铃是在20:00整准时响起的。钱宁松了口气,这是她和区世路事先约好的,现在, 她的光荣使命已经完成,该退出历史舞台了。她找出几件要洗的衣服钻进卫生间, 门合起的瞬间她听到吴小葵说:“哦?谢谢!那你是…..?” 区世路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心轰轰地跳着。他柔声道:“吴小葵么?生日好。” 吴小葵说:“哦?谢谢!那你是…….?”区世路说:“我姓区。还记得吧?”吴小 葵眼睛大张了张:“啊?区世路?你…..你怎么知道我过生日的!”区世路说: “神仙在梦中点化呢。”吴小葵说:“贫嘴,你不说?好!”区世路连忙说:“别 挂断,别,别!我招,我一直在找机会给你打电话,刚好偶然打听到你的生日,就 打蛇随棍上了。”吴小葵不由得把声音放轻了:“你的信息倒灵光。我早晚会知道 是谁当了叛徒。”区世路赶忙说:“你的声音原来这么柔和啊。我喜欢你这样讲话。” 吴小葵愣了一下,想要疾言厉色,可是口气还是软软的:“你要不总来烦我,我或 许真能快乐。”区世路说:“那你不是把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上了?对了,有一件 事,一直要和你说呢。那天和我一起的女孩是我妹妹。要结婚了,抓我当采买苦力。” 吴小葵心里一亮,嘴上却说:“哪天?哪个女孩?”区世路大声说:“你没看到我? 天啊,我为此三天茶饭不思。”吴小葵哼道:“我可没有监督你的权利,你也没有 向我做思想汇报的义务。”区世路轻声说:“好好,不汇报了。可我以为你会摔我 电话,我只准备了生日好那一句话。”吴小葵嗔怪道:“那你现在不是一直没停嘴? 你暗示我该挂断么?”区世路突然说:“我今天买了郑钧的CD。”吴小葵惊讶道: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郑钧?”区世路也讶然道:“啊?你也喜欢郑钧?”于是,区 世路和吴小葵从郑钧聊开去,忽而大笑,忽而低语,两个钟头的时间就那么不经意 地流逝了。 他们在电话里说得开心。可把卫生间里的钱宁闷坏了,她把两件衣服洗来洗去, 后来又把自己给洗了,结果吴小葵的电话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她无聊得快昏过去的 时候,吴小葵的声音终于分身给了她:“钱宁,你掉下水道里啦!出来出来。”钱 宁如蒙大赦,冲出卫生间,只见吴小葵双眼发亮,她暗喜,揶揄道:“谁知是什么 机密电话,我哪敢出来呀。”吴小葵脸上挂着兴奋:“区世路给我打电话,你说他 怎么知道我过生日的。”钱宁说:“神仙指点呗。”吴小葵笑道:“咦?他也这么 说。”钱宁忍不住笑道:“那是自然,我们说的神仙是一个嘛。”吴小葵叫道: “呀!我怎么没想到!钱宁,是你出卖了我!”钱宁说:“好心当做驴肝肺。”吴 小葵一下子泄了气:“我说呢,世上哪有那么费力的事。原来得来全不费工夫。” 钱宁见她情绪不对,连忙说:“你说什么啊,人家对你痴心一片,不要再钻牛角尖 了。”吴小葵黯然道:“我最讨厌别人设计我。”说完就一言不发地仰躺到床上。 无论钱宁说什么,她都无动于衷。 (9) 按照吴小葵的逻辑,爱情应当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出来的。别人一插手,就好 象在原汁汤里加了过多的调料,反倒毁坏了原味的鲜美。她总觉得自己对区世路的 犹豫多过喜欢,她想象的爱情应该是果敢炽烈的,只一眼就能定下乾坤。而区世路 这种恋爱知识丰富的男子,随便用哪一截经验都能轻易敷衍自己。所以第二天一早, 她就翻出了区世路给她的名片,照着上面的号码拨过去,铃响过五声方听到睡意朦 胧的一声“喂~~~”,吴小葵把声音调节到冰点,说: “区世路么?我是吴小葵。打扰你睡觉了。”区世路陡然一激灵:“啊,早, 早啊!”吴小葵很快地说:“很抱歉,我知道了真相,我不喜欢糊弄出来的感情, 以后你别来找我了。”区世路睡意全无:“等等,我没听懂,什么叫糊弄?你的意 思是说我骗了你?你信不信,我听到电话响的时候有预感,我感觉到会是你。你不 能想当然地去理解感情。感情是什么?就是它来了你就得自然而然去接受,逃避是 没有用的。”吴小葵很执拗地说:“我不管,反正那个人不是你,我等的人不是你。” 区世路沉吟了一下道:“其实你根本就没考虑过自己的想法,你只是觉得,让钱宁 帮忙很没面子,这有什么?不是什么事都能靠自己解决的。”吴小葵被他窥破了心 事,又伤心又气恼地说:“随便你怎么说吧。再见!” 电话一掛断,两个人都愣了很久。区世路的心隐隐作痛,他走向吴小葵的路未 免太崎岖了,刚刚以为峰回路转,却一步踏进了断崖。她吴小葵也太任性了,她对 感情的苛求已经到了幼稚的地步。也许她并不适合自己。区世路恨恨地发现,一想 到不适合三个字,自己难过得竟像失恋一般。而同样难受的失落感此刻也爬满了吴 小葵的内心。一想到以后听不到区世路说的话了,她就一阵阵揪心,她拼命否定区 世路,想他挑剔了那么多年还形影相吊,想他冷冰冰的一张脸,想他天花乱坠的恋 爱经历……想到最后,就拐向了他的风趣沉稳,虽然他这人有一点点傲慢,但是他 用讨好的慢声细语对自己说话时的确很打动人的。吴小葵咬了咬牙:“多一事不如 少一事,反正他不会是我要等的人!” 转眼秋尽冬来。区世路和吴小葵的生活再也没有过任何交点,除了钱宁还偶尔 替他们俩惋惜之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曾经认识过。只是有一次,吴小葵坐 车出去采访的途中,看到区世路在公司门口扫雪。以雪为背景的区世路高大落寞。 吴小葵喉头一热,险些叫了他的名字。车子就从区世路身边驶过。吴小葵看到他的 眼白像雪一样纯洁冰冷,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区世路嘴里呼出的白气就冻结在自己 眼前的车窗上。那一刻,连吴小葵自己都奇怪这种亲近的感觉,不过那感觉稍纵即 逝,就好象这一年冬天的雪,一场一场地飘过,又都一片一片没了痕迹。 就在钱宁都不再提起区世路的第二年暮春。吴小葵有一天坐208路公车回家,等 车的人很多,吴小葵本来在后门等,挤了半天也没动地方,她只得转战前门。她一 上车就发现了区世路,他隔着她前边的两个女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的心慌了 一下,一想到那两个人把他们间壁得严严实实,不禁又庆幸又遗憾,庆幸的是这样 倒免去了打招呼的尴尬,毕竟上次自己挂断了电话显得很小气,遗憾的是,偌大的 城市,难得的邂逅,竟然对面不相识,她攥紧头上的扶手,一时间思绪起伏。 区世路当然也看到了吴小葵。那一瞬间,他竟感到有三秒钟的呼吸障碍。他不 懂自己为什么总忘不掉这个傲慢冷漠的姑娘。每次经过报社门口,他都会忍不住温 习一遍她的模样。感伤有时候也是温故知新的,一遍遍温习的结果只能是事半功倍 的惆怅。区世路此时看不到吴小葵的脸,她的整个身体都遮在两个发福的女人背后, 目之所及的,只有她那只抓紧横杆的手,于是区世路就抬着眼睛盯住那只苍白纤瘦 的手,生怕那手会不翼而飞。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吴小葵上车后车子停靠的第一站,那两个胖女人就齐齐下 了车。这下,他们之间再无阻隔,只有一层让人窒息的空气亲切地交换着彼此的气 息,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个人都笑了一下,然后同时说:“真巧啊。” (10) 说完了这句话,区世路和吴小葵都顿住了。他们彼此之间的思念之心,在这一 瞬间颇像吴小葵的脸蛋,轻易便能吹弹得破。 区世路欠了欠身子说:“你来坐?”吴小葵笑着说:“我比你年轻哦。”区世 路便不再谦让。阳光透过车窗给区世路的黑脸颊镀上了些许亮色,吴小葵惊奇地发 现,区世路的脸是这样明朗英俊。她的声音不由得柔和下来: “我回家,平时懒得挤车,跟钱宁一起在宿舍凑热闹。周末才回家”区世路心 情好极了,他的笑容前所未有的温暖:“我们主任今天搬家,我们去给他温锅。” 他很庆幸自己的自行车还躺在修车铺,并且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赶上了这班车。 区世路喜悦得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可他又舍不得浪费和吴小葵共处的每一秒, 不料一开口,又是:“真巧啊。”吴小葵喜欢这场相逢,她长久以来追求的正是这 种随机性浪漫,她很想表达自己的惊喜,可又怕区世路看出了她的心意,于是故意 选择了淡然的口气,可因为光顾酝酿表情和语气了,大脑还没反应该说的内容,三 个字已经悔之晚矣地蹦了出来:“真巧啊。”吴小葵愣了愣,腼腆地笑了起来,区 世路则把刚才积攒的高兴一并释放了出来,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两个人相对笑 着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碰了碰,吴小葵只觉得心口极为迅速地痒了一下,脸庞刷 地一下就烧了起来。区世路当然没有忽略吴小葵脸色的可喜变化,太阳穴一跳一跳 地发胀。他想,这丫头,会什么符咒罢! 他们都不记得自己前一句话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句将说什么,只管糊 里糊涂地高兴着,又不可思议地惊讶着。吴小葵不相信自己和曾经那么讨厌的人这 会儿有说有笑并且还相当投契。区世路也不相信自己年届三十居然像个20岁的毛孩 子一样被喜欢冲撞得头脑发昏。吴小葵还没忘记自己该在学院路下车去换乘17路。 她有些惆怅地说:“我下站下了。”区世路反应很快:“呀!这么巧!我也下啊!” 吴小葵眉毛一挑:“是吗?”她狡黠的笑了笑,对区世路这句话的真伪忽略不计。 车缓缓停靠。他们联袂下了车。区世路不好意思再跟着吴小葵说:“正好一路。” 飞快地说了一句:“常联络。”吴小葵笑了笑,不置可否,她走了几步很想回头, 但想到区世路有可能正目送着她,就一直向前走去,可有了被注视的感觉,她觉得 浑身僵硬,好容易走到拐角处,装作不经意地回头,人群早已吞没了区世路。她稍 稍有些遗憾,可想到区世路的笑容,她又由衷笑了笑,感觉这个春天的上午连空气 都是笑嘻嘻的。 区世路仍旧等在208路公车的站牌下,他还有三站地的路程需要继续,他觉得自 己很傻但一想到吴小葵,他就觉得一切是那样顺理成章天经地义。他喜欢吴小葵, 喜欢得心脏发颤牙根发痒。他在此之前不相信自己会成为爱情的俘虏,他与爱情近 身肉搏,八十八次大胜的感触竟没有这一次小负来得腐骨蚀肠。他初次发现自己原 来是个情种,掩埋了二十九年的首次破土,就是为了投身那个被命名为吴小葵的苗 圃。 双休日过后的星期一,吴小葵意外地收到了区世路的信。她起初以为是读者来 信,和一堆报纸函件一块拿进办公室。等拆开了一看开头,才隐约猜到是区世路。 四下里找署名,没有。这是封不能算信的信。是用电脑打就的短文: “他对她说了慌话,他不应该在那一站下车。他只想让巧合延续,他不愿意放 弃接近她。她的手修长,他籍此在人缝中思慕着她。他怕她的手放下,那样他就会 重新丢了她。她和他讲了话,并且没有笑他傻。她的笑很美,一直重复地在他视野 里开着花。他怕她恼,不敢给她打电话,他语无伦次地写信,只是因为他不可救药 地想着她。”吴小葵把这封信反反复复看了七八遍,不仅没计较区世路文笔拙劣, 反倒认为比自己大学时代中文系科班出身的酸秀才们写的情书还要好看。她把这封 信小心地锁进抽屉,一时高兴一时迷惘,高兴的是区世路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接近 她的方式很含蓄。迷惘的是她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等待已久向往已久的爱情。而区 世路给她的感情,能象她要求的那样精致纯洁真挚久远吗?吴小葵托着下巴,陷入 患得患失的一腔愁绪里。 (11) 区世路给吴小葵的信一直持续了一周。每一封信都很简短,每一段简短的心事 都使用了第三人称。区世路小心翼翼地投石问路,吴小葵无声无息地照单全收。他 们都在暗自期许着爱情的光降。两个人心存默契,似乎是参演同一出戏的男女主角, 下一段情节早已了然于胸,却故意把序幕拖得尽可能漫长。他们只管不急不徐地等 待着彼此,可把热心观众钱宁急得抓心挠肝,她每天都在过问了吴小葵的恋爱进度 后,大呼小叫:“我从没见过这么落伍的笨蛋!写信?天呐!”这被钱宁鄙视为愚 钝落后的求爱方式却赢得了吴小葵极大的好感。在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已为区世 路留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接纳他来入住。 区世路耐心地写信,并不急于过问结果。公车上的邂逅让他发现了吴小葵留给 他的一线希望。他认为吴小葵一定是那种表面上看去很现代,骨子里却比任何人都 传统的女孩。急躁地去接近她,只会使她的自我保护意识越发强烈。他苦心地制造 着笨拙的浪漫,让吴小葵在不知不觉间熟悉他的气息。区世路乐此不疲,他发现想 着一个人的感觉真是美好,即使正工作着,只要吴小葵像微风一样掠过他的心头, 他就会不知不觉笑出来。 一周过后,区世路想该给吴小葵打个电话了。七封信是新鲜,十四封信可就真 是愚蠢了。他的声音在被等待拉扯得有些心急的吴小葵听来,真是如闻天籁。区世 路说: “很早就想打这个电话了,怕引得你不高兴。”吴小葵的声音里透着腼腆的喜 悦:“我哪里会那么凶?你的…文章我都收到了呀。”她犹豫了一下,把信这敏感 的字眼换成了相对普通的“文章”二字。 区世路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啊..啊,班门弄斧,你可别笑我。我那都是心里 话。”后一句他说的声音很低,像曲子最后一个音符,低回深情的飘进吴小葵的耳 朵里。吴小葵的话音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亲密的感觉瞬间穿透彼此的耳朵,在夜 色里恣意扩散。如果很多爱情是在对视的眼神里滋生的,那么吴小葵对区世路的感 情,则是在这个温柔的春夜,由她的鼓膜做向导,缓缓渗入内心的。那种隔在电话 里的近在耳畔的温情私语,让吴小葵觉得安全而又甜蜜。她在不了解区世路的自然 情况时,率先接近了他的思想,又在没有打算爱上他这个人的时侯,依恋上了他的 声音。 区世路没有急着见吴小葵。他的耐性这一次发挥到了极致。他每天都打一个长 长的电话给吴小葵。每天都有说不完的新话题。可他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只字未提。 等吴小葵领会了他的聪明之处,对他的排斥感早已荡然无存。区世路深知这种迂回 战术也不能频繁使用,会被人家认为自己是不解风情的呆子。所以第五天,他打算 结束他们是夜的长谈时,他忽然问: “你想不想我?”他的语气亲近而又霸道,令猝不及防的吴小葵心中一颤。吴 小葵惶恐地装糊涂:“什么….什么是想啊?”区世路轻轻地笑着说:“傻丫头。想, 就是一个人的思维被另一个人时刻占据。就像我,每天走坐立都浑浑噩噩,脑子里 都是你的名字你的样子你说过的话你的笑脸,反正被你塞得满满的。”吴小葵好一 阵沉默。她被区世路的话击中了心中的柔软处,可她的嘴仍旧不肯放弃死守,她开 他的玩笑:“呀,那我不是很胖?我要减肥了,至少让你有空隙放我的电话号码。” 区世路紧追不舍:“你喜欢我打电话给你么?”吴小葵说:“我并不喜欢看电视剧, 但看了开头,我就有看下去的习惯。”区世路知道再逼她,她又要开始逃了。于是 他适度地收尾:“那好,我们的下集明天准时播放罢。”放下电话,吴小葵心里冲 撞着乱糟糟的喜悦。她喜欢区世路有礼有节的进逼,他永远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凝 望着她,他的持重他的机警他的聪明他的讨好都恰到好处。最重要的是,区世路的 表达方式与吴小葵对爱情若即若离的要求不谋而合。所以吴小葵对区世路的感觉, 从一开始的断然否定到心有灵犀的激赏,直到如今模模糊糊的依恋,这一切都似乎 酝酿良久却又似乎与生俱来。吴小葵就这样想着区世路的声音睡去,次日一大早, 又下意识地念着区世路的名字醒来。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簇新的天地,这发现让她欢 喜,也让她懵懵懂懂的,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