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雷 作者:不系之舟 老雷是莲花大队的第一号赌徒,赌场经常就设在老雷家里。 老雷的财富就是四个女儿。 30年前,也就是六八年,老雷因还不起赌债把大女儿输给人家做媳妇,老雷 老婆气的半死,从此便起不来床,整天在床上哼哼,老雷有钱上赌场,却没钱给 老婆看病。老婆恨的牙根都要咬断了。七二年,老雷的二女儿二兰已长大成人, 老雷有一次输红了眼,竟将二女儿也押上去了,可是他运气不好,又把女儿输给 人家做儿媳妇,老雷老婆气得一命呜呼,撒手而去。老雷倍受村人的指责,无脸 面再出入赌场,在家歇了半年。不让老雷耍钱,老雷就心发慌手发痒,吃不香睡 不好。最终还是无法抗拒玩赌的诱惑,又重操旧业,招呼人到家里来开赌,桌子 上还供着妻子的灵位,手下又押上了女儿的命运,老雷的做法在村里受到千夫所 指。 老雷玩的是一种纸牌,长约十厘米,宽三厘米左右,这种赌博在陕西武功一 带叫“游壶”,或叫“游湖”,这是一种口头叫法,并无文字记载,或者只能算 是一种俗称。 “文化大革命”在农村显得很农村化,该喊口号就喊几句口号,该批斗谁就 批斗谁,但游壶这种赌博并没受到影响,很多人在大队饲养室开完会后,就顺便 在饲养员的炕上玩,连大队长、小队长有时候也玩,所以这种赌博几乎是公开的, 老雷输掉女儿的这种事情也绝非偶然,在别的村子里还有输掉老婆的,正好这位 赢家是个老光棍,输家便让老婆跟人家去过了。赌徒似乎只是重视游戏的过程, 寻求那种冒险的刺激,而不太注重游戏的结果,如果注重的话,像这种输掉老婆、 女儿的事情就很难解释了,除非是他们疯了。赢钱似乎并不只是赌徒的最终目的, 而只是再一次为赌博积蓄资金,如果他的冒险到了穷途末路,那么他就会孤注一 掷,不惜一切代价,疯狂地押上自己的财物,以及老婆或女儿。 其实老雷也并不总是输,他赢的时候也不少,家里的零花钱都靠老雷从赌场 上赢,女儿们平时花着老雷从赌场里挣来的钱,在关键时刻也被老雷在赌场上把 她们输掉。她们可能从内心不愿意这样,但却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因为当时的 大多数农村青年没有爱情,婚姻操纵在他她们的父母手里。他(她)们是直接从 单纯的农村青年过渡到婚姻生活的,也就是说,有绝大多数男女青年在结婚前只 见过二三面,甚至连对方的手都没有摸过一下,只是在入洞房后才真正熟悉对方, 而熟悉的方式首先是从接受对方的身体开始,尽管这种方式近乎残酷,但却无法 选择生活的方式,更没有力量与命运抗争。 老雷的三女儿三兰就是以和大兰、二兰同样的方式输掉的,三兰听后,就跳 河了,算她命大,被人救起,捡了一条命回来,等三兰恢复过来以后,老雷去求 三兰,他说,兰子,你就当帮爹一把,你爹几十岁的人了,说话要算数,不然叫 人笑话的。三兰说,我是一只猫还是只狗,你就把我输出去了,你输了我大姐和 二姐还不够,还要搭上我?你再逼我,我还去跳河。老雷说,孩子,你爹我在方 圆几十里都是有名的说了算的人,你要不答应,这不是叫你爹我丢人哩?三兰没 好气地说,你丢的人还算少吗?老雷骂道,小牲畜,你也敢骂你爹了。老雷气得 差点吐血,愤然离去。老雷躺在炕上哼哼了一天,三兰把饭端来央求他吃,他一 口也不吃,只是一个劲地哼哼,父女俩就这么对抗了一天。晚上,老雷还在炕上 哼哼,三兰在自己屋里流泪。她恨自己这个不争气的爹,赌场上输掉了大姐和二 姐,又把自己也输掉了,气死了她妈,整个家都让他给毁了,妹妹小兰虽然未成 年,可她也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支持姐姐三兰要坚持自己的主意,不能让 步。三兰只是一个劲的流泪,她说,你还小,你咋能知道这些事呢?咱家穷,只 有拿人去顶债,说啥只能怪咱爹心狠呀。小兰也跟着她哭。 三兰最终还是妥协了,她毕竟是个女人,女人的心是软的,没有男人那么狠。 她转念一想,算了,大姐、二姐不也是那么过么,做女人无非就是养儿养女,洗 衣做饭,谁家不是这样呢?农村不都是一样吗? 她就跑到她爹的屋里说,爹,你吃饭吧,我能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老 雷问,啥条件?三兰说,你不能把小兰也当个东西一样输掉,我们姐妹三个都让 你输了,但是我这个可怜的妹妹你再也不能害她了,你得给她留条活路。老雷心 想,自己的孩子好哄,先答应她,以后再说。就说,行。三兰说,爹,你得给我 写个凭证,保证你今后不把小兰在赌场上输掉。老雷说,写那个东西干啥,你爹 我是说话算数的。小兰说,你只是在赌场上说话算数,在家里从来就没算过数。 老雷说,行行行,我给你写。三兰扯了一张小兰作业本上的纸,拿了一支笔让老 雷写,老雷说,咋写?三兰说,你答应咋办就咋写。老雷就写了歪歪扭扭的几个 字: 保证 我保证今后不在耍钱时把小兰输给别人。 雷振中 1976年3 月5 日 三兰说,不行,你还要按个手印。老雷说,还这么麻烦!三兰说,不按手印 不顶事。老雷没办法,就沾了点印泥在自己名字上按了个手印。三兰把保证书收 起来,流着泪出去了。老雷饿得都撑不住了,他赶紧端起那碗饭,狼吞虎咽般吃 完,又到锅里舀了二碗吃了,撂下碗,赶紧就往饲养室跑。 小兰问,姐,你跟咱爹说啥呢?三兰说,没啥,你以后要好好念书,长大了 成个有用的人。小兰说,咱爹不让我念了,他说你要是走了就没有人做饭了,还 说家里也没钱供我上学了。三兰说,你一定要把书念下去,不然你一辈子都没有 个出头的日子。小兰说,我也不想念了,书太难读了,我总是倒数第一名,上学 难受死了。三兰哭了,她伤心的很,她们四姐妹就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她越想越 受,就喊叫起来,我的妈呀,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呢?小兰也跟着哭,姐妹俩哭得 死去活来。 赢家怕老雷反悔,一直催三兰结婚,三兰再也没有办法了,就把她爹写的保 证书压在她妈的牌位底下,稀里糊涂地嫁给了人家,她出嫁的那天,小兰哭了半 天,再也没有人给她说知心话了,连个保护她的人都没有了,她伤心。 七六年周总理,毛主席先后逝世,大队的喇叭里整天放着哀乐,整整七六年 一年,中国的农村和城市仿佛都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之中。莲花村的大喇叭也在成 天地放哀乐,三兰和小兰心头的悲哀可能主要不是对两位伟人的逝世难过,而是 对自己身世命运的悲伤。 转眼四年就过去了,小兰也二十岁了,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了,由于过早地受 到了生活的磨练,她的性格也比较成熟,大胆泼辣,有主见,正因为这样她经常 跟她爹吵架。几十年来,老雷的牌瘾一直没断,弄得家里总是缺盐少醋,这更坚 定了小兰要跳出这个火坑的信念。她和邻村王大权相好,两人经常人约黄昏,诉 说心中的苦闷,相互宽心,这使小兰觉得人生还有点美好之处,她也急于跳出火 坑,就催王大权赶快向她家提亲。 可是还没等到到王大权向老雷提亲,老雷已经将小兰输给李家庄李老三的儿 子了,他早把给三兰写保证书一事忘的一干二净,老雷之所以能几十年如一日地 把四个女儿输给人家,就是因为各大队的饲养室就是一个赌博中心,各大队的赌 徒也是流动的,今天在这里输了钱,明天就换一个地方去玩,所以老雷经常就把 女儿输在别的村里,赌债比其他债还重要,是必须还的,如果不还赌债,不但再 也没人跟他玩,而且会被债主抄家打人,这种事情各个大队都发生过。 小兰和王大权听到这个消息后,如五雷轰顶,但是小兰这一次有自己的主意, 她说,我听人说,耍钱是非法的,国家不允许赌博,他在赌场上把我输了,法律 不保护他,我要去告示他,让法律来解决这个事情。王大权说,行,我看也只有 这行一个办法了,你爹这个人谁的话都听不进去,跟他说也没用,只有去告。小 兰说,人都是逼出来的。小兰和王大权找了个读了很多书,在外头工作的人代写 了一份状子,就把老雷告下了。 武功公社法庭传老雷到公社听审,老雷才知道小兰把他告了,气的他眼珠子 都快出来了,跑到小兰的门口骂,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敢告老子,老子把你养 活大了,你翅膀硬了,就去告老子,你有没有良心?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小兰也 对着他吼,我是个人还是个牲口,你想卖谁就卖谁,把女儿不当人看,你还有理 呢?老雷气得跳了起来,我日你妈,你个驴日的,要把我气死了,你给我滚出去。 小兰大声说,这个家我也呆够了,滚就滚,我还不稀罕呆在这个家呢。说完就从 家里跑出去了。门口聚集了好多人,都说老雷不该,把三个女儿都输给人了,老 婆也气死了,要弄个家破人亡还是咋的。老雷自知理亏,钻在屋子里不出来,不 过村里人七嘴八舌的话他倒是听见了。三兰知道了这件事情,回到娘家,从她妈 的牌位下面取出了她爹的保证书,交给了小兰,小兰看到这个秘密武器以后,高 兴地说,咱拿这个跟爹说去,三兰说,他不会认帐的,他没有钱,只能拿你去顶 帐,叫法院判这个赌不算数,就把你和爹都救了,你不用嫁给李老三他儿,咱爹 也不用还他钱,要不就没法办。小兰说,那就好,咱就告到底,叫法院判。 法院来传票,老雷不敢不去。法院的人告诉老雷说,赌博是非法的,拿女儿 当赌资更是法律所不允许的,所以他肯定是要输的,并且问他是开庭审理还是庭 外和解。老雷问,啥叫个开庭审理,啥叫个庭外和解?法院的人说,开庭审理就 是公开审理这个案子,由法院决定谁对谁错,庭外和解就是你和原告能够和解, 不开庭,双方达成协议就行。老雷问,开庭我能赢吗?法院的人说,开不开庭你 都赢不了,你输定了。老雷头上冒出汗来,他说,叫我想一想。他把王大权拉到 一边问,要是庭外和解的话,你能给我把窟窿补上吗?王大权说,行。老雷说, 那咱就庭外和解,老雷回过头来对法院的人说,我想庭外和解。小兰说,我不想 庭外和解。法院的人问,为啥?小兰说,因为我爹这个人言而无信,他当年把我 三姐输给人家的时候,就写了个“保证书”,保证今后不再把我输出去,他就食 言了,这里还有他的保证书。法院的人一看保证书笑了,问老雷,是你写的吗? 老雷说,是的。法院的人说,是你写的为啥还把你女儿给输了?老雷无言以对。 小兰说,我的三个姐姐都被我爹在赌场上输掉了,我妈也被气死了,他现在又把 我给输了,所以我信不过他,我要求法庭宣判。法院的人说,你简直就是个人贩 子,如果你女儿告你这一条的话,你都能判个十年八年的。老雷吓坏了,用手直 拍自己的脑袋。法院的人又说,不过你女儿没告你这一条,民不告,官不纠,所 以你不用害怕。老雷说,我听公家的。法院的人说,那好。小兰说,不行,我还 是要法院宣判。法院的人问,为啥?小兰说,我爹欠了人家的赌债,他又还不起, 但是赌博又是非法的,我要法院判这个赌债是无效的,不然和解也没有用,人家 还会逼债的。法院的人想了想说,那就要追加那个债主为第二被告,给他也发个 宣判书,叫他以后不再找你们算帐。小兰说,太谢谢你了。老雷说,这样好,咱 都解脱了。 武功公社公开审理了这一起案件,判处第一被子告雷振中无权干涉女儿婚姻 自由,不得以女儿抵偿赌债,并不得以女儿为赌资,以小兰为赌资视为无效;判 处第二被告不得追索赌债,赌博本身非法,赌债属不正当债权关系,法律不予保 护。 这一起案件在武功公社引起了很大反响,很多年轻人也借这个案子的影响摆 脱了父母包办婚姻,走上了追求幸福的道路。小兰和王大权更是喜上眉梢,忙着 操办他们的婚事。已显衰老的三兰说,我真傻,我就是没你们这么有主见,要不 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