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你看看,那天签名售书,冷兵兵也别出心裁,别人签名售书都坐着签,他妈的 偏偏站着签,他真会闹事儿。这人整个就这么一德性。他在上海站着签,在广州站 着签,在南京也站着签,回到呙池城,他还站着签。他告诉我,这是他精心设计的 一招,他对我说:小龙宝,你不要小看,签名售书这小小一站一坐,它们可有天地 之别,站着签名,字写得快,坐着签一本,站着可以签十本,再就是站着写字,字 有味道,活络,不像坐着写字,一幅死相,站着写出来的字,飘逸洒脱,能够得益 于自己的全部灵性,不会受到外界条件的制约,而坐着签,就完全不一样。冷兵兵 这小子,连是站是坐着签名售书,都还有这么一套一套的理论。你看看,也真是, 他小子站着签的名,与坐着签的名,就是不一样,站着写的“冷兵兵”三个字,加 上下面像蛇爬出的日期,竟真是活的,像在动一样。 你看看,我说得太细了?好,就按司德说的,说粗一点,我就这毛病,一说话, 就沉下去了,太细了。好,不说粗话。我这是在圈子里混久了,全跟他们学的,什 么牛逼呀,丫挺呀,我们呙池城压根儿就不产这种话,具体是哪儿产的,我也没弄 十分清楚。原来一直在四处跑,我的话呀,哪儿的话都有,是个四不像。还是说冷 兵兵吧。冷兵兵是人精,用司德的话说,是高智商,他一边签名,一边没让他那双 眼睛歇着,当田蜜蜜走进人群时,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他看到了她,手里的笔就飞 了起来,一个个狂草,在书的扉页上奔跑,而他的灵魂,一下子出窍了,向田蜜蜜 飞去。他的眼睛,一触到田蜜蜜,就窜出一种东西,直向她扑去。田蜜蜜也不示弱。 她像东方不败施出葵花宝典一样,眼睛里飘出一条条彩线,去迎接冷兵兵的独孤九 剑。两人眼睛里的剑术,在买书人的头上,斗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冷兵兵签着 字,田蜜蜜抱着那本书,就那么站在那儿,两人的眼睛沾在了一起。时间像一片片 落叶,被扫进了街道角落的垃圾桶里。天色暗了下来。买书的人群散去了,他们之 间的空间也静下来了,只有新落下的树叶,在他们脚前,嘎嘎往前移动。冷兵兵把 收尾的工作,交给了他的助手,走到田蜜蜜面前。 你看看,他的小资情调又来了。他与人说话,最初总是先耸耸肩,挥动一下手, 在面前划上一个小圆圈儿,然后用他的大拇指,扒一下自己的嘴角。这是他的作派。 他就这样,我一见他这样,就恶心得想吐,可是,我从不对他说我的感觉。他就这 样。他调整出最佳状态的声音之后,说:先自我介绍一下,呙池的末流作家,冷兵 兵,冷热的冷,红卫兵的兵。 你看看,他就有这么恶心。田蜜蜜见他这样,却打心眼里喜欢。女人喜欢的事 情,就是很奇妙。男人不屑的,正是她们所热衷的。田蜜蜜像三十年代的仕女那样, 一双手拿着书,直着胳膊,抱在面前,那书正好压在她的下体上,把两条腿连结起 来了。假如她穿着那种对襟学生装,外加一套五四短裙,样子一定很清纯,可是她 穿着一条一步裙,一步裙本身就让她的身体,前凸后翘,秀色欲滴,简直令人“惨 不忍睹”。加上那地方,盖上一本书,一双胳膊,齐整整地挤着一对乳房,光是这 种姿态,就够冷兵兵疯狂的了。可是,田蜜蜜还是嘻嘻一笑,一下子就让冷兵兵坠 入了深渊。 你看看,田蜜蜜笑了一阵之后,说:这么说,我也得介绍一下自己了,好吧, 怎么说呢。她将眼睛望了一下天,显出天真的样子。她接着说:这样说吧,一个爱 读呙池末流作家小说的风尘女子,田蜜蜜,田田荷叶的田,蜂蜜的蜜。 你看看,天下竟然还有这等男女,一点都不知廉耻,一个说自己是末流作家, 一个说自己是风尘女子。田蜜蜜说这话时,表达非常自然,给人的感觉,也非常清 纯。可是,冷兵兵听了,不禁心生奇怪,他想,我本已是放浪之人了,没想到,天 下竟还有女人,说自己是风尘女子。 你看看,司德你又插话,你要向白炭和石板学习,你看他俩听得多认真,不像 你,一口的牛嘴马话,没个正形。什么,你竟然说我讲的话,有点《肉莆团》的味 道,那可是禁书,我没读过。我从不看禁书。我连半部《红楼梦》就没看完,哪有 那闲心看那玩艺,你说我的口气像那个作者,好,有时间我一定找来看看,说不定, 看了那书,我写一部《生吞肉莆团》也说不定。 你看看,又扯远了,还是说正事。我说到哪儿了,哦,现在该说说田蜜蜜了。 后来,冷兵兵与田蜜蜜,蜜在一起时,他向她请教她这个“风尘女子”的用意,田 蜜蜜说:在这个世界上,哪个人不是生活在风尘之中,就是天上的仙女,也还有着 思凡的风尘念头,人本来就是风尘之物,尤其是女人,陷入风尘的程度,比男人更 深,为什么就不能说自己是风尘中人呢。 冷兵兵听了田蜜蜜这番话,哈哈大笑,他说:没想到,田小姐才情如此过人, 少见。田蜜蜜乘着兴头说:世人之所以烦恼,就是他们把自己始终定在一个小圆圈 里,给自己界定了手脚范围,这样,稍一动弹,就会有着诸多的不如意,这样,他 们就没有好日子可过。 你看看,这回你说对了,人都是在自己整自己。不过,这是后话,我们还是先 说田蜜蜜和冷兵兵接下来的事情。接下来,他们就去了酒吧。我和一帮哥们早就在 酒吧里等着了。那个酒吧叫“酒鬲”,后面一个字,我也不会读,我写给你们看, 就是这个字,名字很怪。现在的酒吧名字都怪怪的。冷兵兵让我们先到了那儿,他 和田蜜蜜随后就到了。当然是冷兵兵埋单,酒鬲里没有乐队,很普通的酒吧,冷兵 兵带田蜜蜜进来时,我吃了一惊,我以为老大会来这儿。老大从不下榻这种地方, 下榻这种地方的人都无型,老大是有型之人,他可不会来这种地方。我们没人当着 老大的面,喊他老大,我们只是有事情了,找他之前,或是成了之后,用老大称谓 他,以免别人知道了他的名字,后来,就连老大这个名字,也不能随便喊了。但是, 他从不知道我们在背后叫他老大。他不知道。他是最得体的一个人,如果不知道他 与田蜜蜜的关系,你怎么也看不出,他会是个性情中人,因为他相貌堂堂,看上去 看不到一点邪气。这些,一开始,冷兵兵根本就不知道,后来还是我告诉他的,我 让他离田蜜蜜远点儿,还告诉他,她是老大的人。 我不告诉冷兵兵还好,告诉了他,他更来事儿。他说:我不管她是谁的人,我 看上了,只要她愿意,就是我的,如果她真是老大的人,我弄了老大的女人,比弄 一个一般的女人,感觉更好。 你看看,冷兵兵就是这么一个人,简直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可是好心好意 帮他。 你看看,你又瞎说,司德,我哪会小看田蜜蜜呢。就是看老大的面子,看冷兵 兵的面子,我也不能看轻她呀。人哪,千万要明白一条,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 情趣,各有各的志向。人家愿意那样,又没碍你什么事儿,你去当那个变成乌龟的 法海干什么,哦,好好好,是变成螃蟹的法海,什么事啊!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就 够了。还是这歌唱得好。我就烦有些人,自己只有三寸高,偏偏爱管五寸的闲事, 这种人,我最小看,没有自知之明,既可嫌,又可悲,没救了。 你看看,又扯远了,好好,回来,扯正题。冷兵兵最大的特点,就是做事磊落。 他与田蜜蜜的事儿,从不回避我们。他很看重田蜜蜜,按他的人生经历,早就是一 瓢浑水了,可是自从他遇到田蜜蜜之后,他变得清亮多了。但是,我完全没想到, 他会陷进去,陷得那么深。在田蜜蜜为了老大的事情,离开呙池城的日子里,他没 安宁过一天,田蜜蜜走一步,他跟一步,田蜜蜜被带到南京,他跟着到南京,田蜜 蜜被带到广州,他就跟到广州,田蜜蜜到北京,他就到北京。他只要知到了田蜜蜜 的行踪,就绝对会出现在田蜜蜜所在的地方。他的跟踪,就连检察院都察觉了,见 他紧紧跟着他们,怕是老大派来的,怕他串供,因为涉及到老大,他们不敢马虎, 这事没定案,怕打草惊蛇,于是就不断调换地方,从南京到广州,再到北京,千方 百计地躲着他,最后弄清了,他只是为情所困,虚惊了一场,他们心头一颗石头才 落地。高院办这种案子,办出了经验,他们很少直接从当事人入手,他们发觉,大 多数案子的突破口,几乎都不是从当事人身上攻破的,而是从他们的情人身上破的, 夫妻本是同林鸟,有了大难,也还有各自飞的时候,更何况这种互相利用的情夫情 妇关系,根本就是不经风雨的事情。所以,他们接到立案侦察的批示后,很快就弄 清了老大的私生活,田蜜蜜就成了第一个入眼的女人。其实,按田蜜蜜本人的身份, 根本就不算个什么,即使有什么问题,中院摆平她就绰绰有余,一个市电视台的主 持人,算个屁,没有老大,这辈子恐怕连高院的边都沾不上,可是,就是这样的一 个女人,被高院明目张胆地抓了起来,一时间,整个呙池城一片哗然,关于老大, 关于田蜜蜜与呙池城男人的故事,一阵爆炒,弄得在呙池城凡是有点地位的家庭, 都出现了或大或小的危机,他们的妻子,没有一个不像审问犯人一样,问自己的丈 夫与田蜜蜜有没有一腿。田蜜蜜的名声,就在这一刻,在呙池城,一下子炸响了。 你看看,这么快就中午了,吃了饭再说吧,好,我只喝一小瓶补酒,那玩艺儿 来事儿,好,吃饭,都闻到饭菜香了。 十 朱萸说:白炭,你给我说清楚,你和田蜜蜜后来的事情,究竟怎么样了? 我说:我不说了,说了你又打我,你一打我,总是打我的头,我的头快被你打 成了蜂窝了。 朱萸说:你得说,你说了,我就不打你了。我一说这事儿,你就想往外溜,你 是溜不掉的,我总有一天要弄清楚的。 果然,有一天朱萸趁我上班时,打开了我那个铁箱子,她看到里面有一百封信, 那些信全是田蜜蜜写给我的,田蜜蜜在信里,一次次回忆了我们的爱情,她的那些 字,让朱萸坠入了歇斯底里之中。 那天,我下了班,一进门,朱萸就抱着我流起眼泪来。失萸说:白炭,你会让 我发疯的。这时,我才看清,朱萸披头散发,满脸泪迹,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样子。 我给她理了一下头发,为她擦了一下眼泪,让她安静下来。她直视着我的眼睛, 说:白炭,你必须告诉我,你和田蜜蜜的事情,你必须讲出来,你们那三夜,究竟 有事没有,不然我会发疯的。我很犹豫,我怕朱萸听了,受不了,真疯了,那样, 还不如不讲。 朱萸见我犹豫不决,就钻进我怀里,变温柔起来,她摸着我的脸说:白炭,你 讲了,才说明你还爱着我,你不讲,就证明你还护着她。我想,我只把三夜的事讲 出来,但是,绝不把第三天上午的事说出来,她就永远不会知道,这样,她就不会 疯。于是,我说:我讲,我们的事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别人都有过的小把戏。 我想尽量把事情说得平淡一些,可是,我说着说着,就进入了角色,忘记了面 前是朱萸,忘记了我是在给朱萸讲我和田蜜蜜的故事。哪怕我讲完了这个故事之后, 朱萸带着她的东西,离开了我,但是,我仍然十分迷恋那天的讲述。所以,我仍然 要把这个让我失去朱萸的故事讲出来。现在想想,从我讲故事到故事本身,都够让 朱萸伤心的了。 她听完了故事之后,就站起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倒添了一层白霜。她说: 白炭,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我一直没能走进你的心里。因为,就是现在,就是此 时此刻,你心里装着的,依然是田蜜蜜,你的心一直在她身上,所以,我们的缘份, 是一种错误,我们必须纠正。现在,到了我离开你的时候了。 朱萸把我那只铁箱子,推到我手里,泪水一下子就滚出来了。她嘤嘤地哭泣着, 抓起另外一只箱子,调头就走。 你跟你的铁箱子过去吧,这种日子,我已经受够了。朱萸说完,门咣地一声, 合上了。 朱萸走了,我不需要闭着眼睛,就能想与田蜜蜜的故事了。房间里很空,只留 下了朱萸的气息在回荡,但是,它们让我感觉到一种不真实。我爬上床,躺进被子 里,把音响打开,童安格又来了,他一上来就是那么忧伤。在童安格的声音里,田 蜜蜜一下子就滑入了我脑海里,刚才讲给朱萸的故事,又一一开始回放。 第二夜,我们早早就上床了。 我们像登上了一列火车,一上去,床就往前滑去,向明天滑去,我们坐在上面, 和床一起滑翔。在这种感觉里,没有我们的肉体,只有我们精心呵护的爱情。在前 一夜里,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味道,她也习惯了我的味道。现在,我们从爬上床那一 刻起,就贪婪地吻着对方,没有疲劳,没有厌倦,一分一秒地感觉着对方的肉体, 而肉体此时只是一种符号,爱情才是真正生产出灵感的东西。 我们抱着,温热了彼此的身体之后,便开始做游戏。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让 我们做游戏。 和天下所有的恋人一样,我们做着一些能够让我们一步步接近,一步步深入的 游戏,但是,往往因为我们确定了最后的禁区,所以,即使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我 们的游戏,做起来,仍然显得很纯粹,没有其它杂质,我们把所有的乐趣,都集中 在游戏本身,集中在游戏的魅力之上。 先是猜手指。田蜜蜜把她的手指,藏在她另一只手里,让它们露出一些指头, 然后让我猜,夜光给我们提供了必要的光线,那是窗外的路灯光,它每天在傍晚亮 起来,在凌晨熄灭掉。当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道光线的秘密。而且,正是这 盏路灯,让另一个女孩子目睹了我与田蜜蜜的故事。从而,让她在我背后下了一道 诅咒,引发了我另一个小说里的故事,《黑痣》的故事。但是,当是时,我们整个 身心投入在我们的爱情里,爱情的方式,就是那个很纯粹的游戏,猜手指。 田蜜蜜的手指,像一枚枚白棋子,在夜光里闪耀。我能够一眼,就把她的手指 猜出来,而她猜我的则很难,因为我的手指,像一枚枚黑棋子,她怎能么也猜不出 来。 于是,我提出了惩罚要求,田蜜蜜说:好,有了惩罚措施,这回我肯定就能猜 出来。 我说:你输一次,就得脱一件内衣下来,输两次,就脱两件,直到脱完为止。 田蜜蜜说:不行。田蜜蜜说:你真想得出来,你是不是受不了了,如果你受不 了了,我就给你。 我说:不,我受得了,我只是想看看你脱了衣服的样子。 田蜜蜜的脸就红了。 她说:不行,如果你不是受不了了,我们就换一种方式,换一种不让你难受的 方式。 我说:那好吧,就换一种。 她说:你输了,你就吻我一下,我输了,我就吻你一下。 我说:好,这个我高兴。 我先猜她的手指,第一下,我竟然猜错了,该我吻她。我吻了她的脸,很轻, 怕把她弄疼了。她笑了。她让我准备好,然后猜我的手指。这回,她一下子就猜中 了,她猜中了,还得我吻她。她闭住了气息,静了一会儿,然后我就吻她的嘴唇, 她的舌头一下子就探了进来。这时,我懂得了吻,我变得积极了,把舌头迎上去, 和她绞在一起。突然,她咬住了我的舌头,把我咬得生疼生疼。她的口液弄了我一 嘴,让我品尝到恬恬的滋味。 在我和田蜜蜜接吻时,唱《姑娘漂亮》的何勇还是一儿童,那时,他根本就还 不会唱“我的舌头是你的美味佳肴,任你品尝”。 之后,田蜜蜜放弃了我的舌头,拼命往我喉管里伸。 后来,我把这个细节讲给司德和石板听,石板说:这就是我上北大时,老师让 我写接吻,我写了三百字,老师说,你起码得写三千字,你得写她的舌头伸我嘴里, 然后伸进我的喉管里,似乎要把她的舌头,变成一个钩子,把我的心给勾出来。 田蜜蜜的舌头就是这样,可是,那时石板还在山东一个煤窑里掏煤,他还没写 出一首诗来,也没上北大,他在山东挖了两年煤之后,写了一篇小说,发在《山东 文学》之后,然后参加北大作家班考试,然后才上了北大。石板直到现在,身上还 穿着一件印有“北京大学”字样的绒衣。他后来又到云南,到西藏,到陕北转了几 年,才回到耳城,回到耳城,我才认识他,然后,我们就组成了一个文学丐帮,天 天在一起游荡。 田蜜蜜吻着我,我们就忘记了猜手指。我们接吻的时间,我不知道究竟有多长。 后来,我讲给司德听,司德说:你应该这样写接吻的时间长度,有长安街那么 长。 我说:应该不只长安街长,起码有绕地球一周那么长。 司德说:那是鬼话,那样的鬼话,一些人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了,不新鲜,也不 实际,你想想,绕地球一周,地球不会干的,它有那么多山峰河流和海,怎会让你 随便绕它一圈,只有低智商才会说这种话。 其实,当时的实际情况是,我们吻完之后,田蜜蜜就昏过去了,我喘了半天气, 才恢复过来,抱着她千呼万唤,然后嘴对嘴给她做人工呼吸,才把她整顿过来。 她醒过来后,对我说:白炭,我幸福得就想死在你怀里。 我说:我也是。 她问我:刚才我怎能么了? 我说:你刚才昏过去了。 她说:我只是觉得突然来到了一片绿地上,在绿地边缘,有一片森林,我听到 森林里有个声音在喊我,一遍遍喊我,田蜜蜜,田蜜蜜,我就顺着喊声往那里走去, 走着走着,突然,绿地和森林从我眼前消失了,我就醒来了,醒来了,我就看到了 你的眼睛,像两个大铜铃,对着我的眼睛。 田蜜蜜说:如果我醒不了,就这样幸福地死掉,该多好。 我说:蜜蜜,我没想到你会这样,我再不这么吻你了,我不能让你死。 田蜜蜜说:要是我真死了,你会想我么? 我说:要是你死了,我也会死掉,然后我们一起变成蝴蝶,天天在一起飞。 田蜜蜜说:天天在一起飞,总有一天,又会死掉。 我说:那我们就变成两棵树,让树枝树叶相互渗在一起,然后,让杆也长到一 起,一直往天上长,长到天堂里去。 田蜜蜜说:天堂的神仙见了,会把我们砍断,他们怕人爬到天堂上去了,我们 又得死掉。 我说:那我们就变成两个树仙,到森林里去,一起飘呀飘,一起飞呀飞。 田蜜蜜说:树林总有一天,会被砍光的,砍光了,我们就没地方去了。 我说:没地方去,我们就回到这间床上来,睡在一起,睡一年,又睡一年,把 我们睡成一个祭台,把我们的肉都变成祭台上香碗里的灰,谁也看不见我们。 田蜜蜜说:不,我不要成祭台,也不要成香灰,难道这个世界,穷得连建一个 祭台的泥土都没有了么。 我说:树林砍光了,水土全没有了,地球成了一个石壳,荒蛮得要命,哪还有 泥土建祭台,连鸡吃的泥土都没有了。 田蜜蜜说:反正我不要变成泥土,变成了泥土,我们就接不成吻了,我又会寂 寞得死掉的。 我说:好,那我们就不变成泥土,我们就伏在那儿,用我们的身体做祭台,抽 空还可以接接吻。 田蜜蜜说:不,我不要当祭台,我要回到床上来,然后,和现在一样,在我们 的床上接吻。 我说:如果这样,那最好不要死了,免得我们转了一圈,又回到床上来了。 田蜜蜜说:谁说要死了,你巴不得人家死啊。田蜜蜜生气了。她转过身去,背 朝着我。我见到她生气了,就抱着她,她一动也不动。一会儿,我们沉默下来了。 我沉默着,抚弄着她的背。她的背让我心疼,我一遍遍抚摸着它。它平滑,丰腴, 弹性十足,让我想到好来坞美女玛丽莲·梦露的背;她的肩不宽,但它是圆的,胳 膊也是圆的,她的腰很细,只是她比梦露高,所以,她的乳房就比梦露大。我不懂 女人,田蜜蜜转过身去,一声不吭了,我不知所措。我感觉到,她真生气了。可我 不知道怎么惹她生气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一一检点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很久之后,我摸到了她的脸,竟摸了一手泪水。她不仅生气,她还在伤心。我 一定是什么地方伤了她。我一边抚摸着她,一边唤着她:蜜蜜,你怎么啦? 她没吭声,也不动一下。 我再问:蜜蜜,你怎么啦,我伤了你么? 她还是不做声,一动也不动。她越是这样,我越害怕,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 然后沉默下来。这时,我听到她的泪水,在脸上流动的声音。泪水流到她嘴唇上, 发出“哳哳”的声音,然后流到她脸蛋上,渗进枕巾,泪水钻进棉花时,发出的声 音很弱,但是,我还是听见了。 我任田蜜蜜流着泪,我相信,她一会儿就会好起来。她生一会儿气,伤一会儿 心,流一会儿泪,然后,她一定会回过身来,抱我一会儿,然后再吻我一会儿。然 后,我就告诉她,我从没拢过女人的身体,她是我第一个拢了身的女人,我不知道 怎样才能不伤女人的心。可是,后来,真和我预料的一样,她回过身来,抱了我一 会儿,吻了我一会儿。 当我告诉她,她是我第一个拢身的女人时,她猛然抱住我,又流出了泪水。她 对我说:白炭,要是有来生,我三岁就嫁给你,做你的女人。 见她这样,我才问她:你刚才生气了么? 她说:我根本就不是生你的气,我在生自己的气。 我问她:你怎么要生自己的气呢? 她说:我在后悔,我恨不得我现在才十六岁,我恨不得重新活一场,一生下来 就做你的女人。我在想,要是小学五年级不离开那个小镇,不离开你,该多好! 我笑笑,问:你就为这生气? 她说:我的白炭,你不明白,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要是我十六岁时,遇到的 不是他,而是你,那该多好啊。 我说:现在遇上也不迟。 田蜜蜜不再理我,她自顾自地说:十六岁你在哪里呢,我的白炭,其实,我们 是小学同学,其实,你很早就认识了田野,我们应该有机会遇上的,可是为什么就 没让我们遇上呢。 我说:这是命,命安排我们只能到了现在,才能走到一起,只要我们能在一起, 就够了。 田蜜蜜说:要是,我的爸爸妈妈,不离开那个小镇,不在我十五岁就死去,我 就不会飘到社会上去,也就不会认识他;要是,那时我多往田野那里跑跑,也许就 会遇到你,就会和你走到一起,那该多好啊。 她说完这些话,我又得给她擦泪了。我说:蜜蜜,你快成林妹妹了,别这样好 吗,我会好好爱你的,我用我一生的爱供奉你,你还不知足么。 田蜜蜜把我抱进怀里。她的乳房抵住了我的脸,我听到她的心脏,在“嘣嘣嘣” 跳动着,里面像有一盏钟在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