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马 作者:蔡骏 海边有一片巨大的滩涂,涨潮时一片汪洋,退潮时成为一块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的大陆。在巨大的海堤上,风从遥远的大海里吹来,带着股咸味和刚刚捕上船的梭 子蟹的腥味。这味道悄无声息地爬进了男孩的鼻孔,他早以习以为常了。他总是一 个人在海堤上徘徊,等待着大海的涨潮,这里依然是荒凉的,大堤上空无一人,涨 潮的时候还早着呢。天空上飘着一朵蓝得让人心疼的云,男孩看着云,就好象看着 自己,于是他也有了些心疼。几只海鸟停留在滩涂上,优雅地走了几步,留下了许 多三叉戟一般的脚印,它们用脚爪和尖嘴在泥土中仔细地搜寻着贝类或是小螃蟹, 直到海潮将近,它们才扑着翅膀飞向云朵的深处。 海水慢慢地上来了,虽然现在还看不到,但云云明白在地平线的尽头,那些灰 色的泡沫象一大群顽皮的小孩连滚带爬地冲上了大滩涂。天空的颜色渐渐地变了, 也象海一样成了灰色,那些云在天上做着鬼脸越来越多。男孩喜欢这样的时刻,他 光着脚丫坐在石头大堤上,眼睛直盯着遥远的地平线,从天与地模糊的灰色交界线 里寻找一丝海的踪迹。终于海来了,天与海,海与地,地与天,组成了三个奇妙的 部分,几乎全是灰色的,只是深浅不一罢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故事里,这匹小白马出现了,没人知道它从哪儿来,男 孩想也许它是从海里出来的。它全身白色,皮毛闪着光亮,鬃毛在海风里颤动。小 白马在滩涂上奔跑着,蹄下的泥土飞溅,马腿上沾满了泥,然后停下来转了一个圈 就不动了。它抬着头看着身头汹涌澎湃的海潮和身前几百米外的大堤,还有大堤上 的小男孩。 马和男孩对视着,突然男孩霍地站了起来,消瘦的肩膀仿佛立刻就要被海风吹 倒了,他从没见过马,尤其是在这荒凉的海滨滩涂上。男孩突然意识到,小白马的 位置在十分钟后就要被涨潮的海水吞没了,于是他爬下了大堤,向小白马奔去。双 脚陷在潮湿的泥土里,他用力地拔出脚,再一次踏下,先是一声清脆的“叭”,然 后又是一阵泥巴的堆积声。泥水直溅到男孩的脸上,于是那又咸又凉的感觉从脚底 板升到了头顶。 男孩终于到了小白马的跟前,马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双大大的眼睛里闪着一 种奇特的物质。男孩伸出了手,那双瘦瘦的手轻轻地抚摸在马的头顶,小白马的个 头很小,比男孩高不了多少,同样的消瘦。男孩似乎能感到马的毛皮下那突出的骨 头,他把头靠着马的脖子,它的身上很热,白色的皮毛象一片柔软的草皮,男孩可 以听到马的血管里流动着的温热的血。海水漫上来了,已经淹没了马蹄和男孩的脚 掌,那些灰色的泡沫如一只只小螃蟹遍布了男孩的小腿。小白马却继续无动于衷地 站着,男孩把嘴贴在小白马的耳朵上轻轻地说,你不走,我也不走。 小白马把头扭过来,大眼睛眨了眨,男孩从马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小白马四 条腿弯曲了下来,身体几乎伏在了海水上。男孩明白了它的意思,他伸腿跨上了马 的身体,小白马的身体在他的胯下微微地颤抖着,然后马把四条腿艰难地直了起来 向大堤奔去。 在泥泞与海水中奔跑的小白马用尽了全力,男孩紧紧地抓着马鬃,把自己的身 体贴着马脖子。他能感到马全身剧烈的摇晃和它的颈动脉猛烈的跳动。小白马终于 摆脱了泥水,鼻孔大大地张开,撒开了四蹄,海水象喷泉一样高高地溅起,他和它 全身都湿透了,他们是在和海水赛跑。终于,小白马战胜了海水,它带着男孩跑上 了丁字坝的斜坡,来到了大堤上。 海水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灰色的泡沫变成了美丽的浪花拍打着堤坝边的泥沙。 海与天变成了一色,象一幅巨大的水粉画悬挂在男孩眼前。为什么海是灰色的?男 孩在小白马的马背上问它。小白马用马蹄用力地敲打着堤坝的石头地面,男孩不知 道这算不算回答。 海堤边有一个小屋,负责看堤的男人在昏暗的灯下喝着黄酒。门突然被推开了, 这个故事里的男孩,也就是这个男人的儿子带着一身的泥回来了。男人告诉儿子, 他明天要去市区办事,要儿子自己照顾自己几天,顺便帮忙看着大堤。然后男人看 着儿子吃完了饭,便匆匆地睡下了。 男孩却一直睡不着,他出了门,海边夏月的月亮象是张少妇的银盆大脸,他又 一次坐在大堤上,看着海。然后他渐渐地睡着了,海风象妈妈的手一样,揉着男孩 的身体,让他梦见了妈妈。他忽然感到妈妈就在身边了,海水向两边分开,从大海 的中心走出来,就象个美人鱼,还拖着尾巴,靠近了儿子。妈妈的鼻息吹在男孩的 脸上,他轻轻叫了一声,然后睁开了双眼———那是一双大大的眼睛,大大的鼻孔, 温暖的气息冲向男孩的脸。男孩伸出手,抚摸着它,是小白马。你怎么又回来了, 快离开海边啊,男孩对着它说。 小白马张开了嘴,露出了牙齿,从齿龄看,它还小呢。它的嘴唇在男孩的脸上 停留了片刻,让男孩感到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他站起来,把头伏在马背上,让眼 泪流在它白色的皮毛中,渗入小白马的体内。 我的妈妈走了,是被涨潮的大海带走的,就在一年前的今天。男孩对着小白马 的耳朵说。 小白马点了点头。男孩继续说,你的妈妈呢?你的妈妈也走了吗? 月光下,小白马的眼睛里流出了一种咸涩的液体。小白马也会流眼泪吗?男孩 问起了自己。 男孩陪着父亲去海边公路上的长途汽车站,然后目送着父亲坐长途汽车去上海 市区。 从大堤到海边公路还有很长的一段路,中间是一大片的草地,那是几十年前围 海造田而诞生的土地,因为盐份太大,只能长草,和滩涂一样,也是几乎一眼望不 到头。从草地那边,走来了两个去海滩拾贝壳的少年,他们看到了草地里的小白马, 一个满脸痘子的少年说,看,这么大的一只羊。 胡说,这明明是头牛,哪有那么大的羊。另一个圆脸少年说。 不,它是羊,一只没有角的母羊。他用手摸了摸小白马的毛皮,小白马很不情 愿地甩了甩头。 你这个白痴,把牛当成是羊,我打赌一定能从它身上挤出牛奶来。 打赌就打赌,赌十块钱,有种现在你去挤牛奶。 圆脸少年趴到了马肚子底下,大着胆子用手去摸索马奶子,但什么都没摸到, 他急了,用手乱抓。结果小白马两只前蹄高高的抬起,向下踩去,少年吓坏了,他 在地上打了个滚退到了几米开外。 哈!你输了,我说的没错吧,这是一只羊,给我十块钱。 圆脸少年极不情愿地掏出了十元给满脸痘子的少年。 这只羊这么大,我们把它卖了一定赚很多钱,走,我们带它走。 两个少年一起拽小白马的头和鬃毛,但它把脖子猛地一甩,一个少年的胸膛就 仿佛是被重重地一击。他立刻恼怒了,大声地叫起来——你他妈的大羊敢打我。 然后他一脚踢到了小白马的肚子上,它马上高声地嘶鸣了起来,那声音非常响, 把两个少年吓得大惊失色,圆脸少年叫道,这哪里是羊,明明是老虎。接着他大胆 地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砸向小白马,白马转身向公路的方向跑去,四蹄在青草堆 中踩出深深的印子,后面的两个少年追了好一会儿,直到小白马一口气地跑到了公 路上,他们才停了下来。 妈的,十块钱还给我,这东西根本既不是牛也不是羊,而是老虎。 你别耍赖。 两个人在草地上扭打了起来。直到我们的男孩来到他们身边问道,我的小白马 呢? 两个少年停止了扭打,以奇怪的目光看着男孩,满脸痘子的少年抹了抹鼻血说, 什么?那不是羊,是马? 小白马在公路上奔跑着,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迎面赶来吓得摔倒在了地上。还有 几辆汽车都停了下来,驾驶员走出来惊讶地看着它。 看,那是什么?一辆去市区的长途汽车驶过小白马的身边,车窗边的一个小女 孩问她的爷爷,爷爷告诉小女孩,那是驴子,解放前我们家还养过驴呢。 小白马在公路上打了一个弯,跑进了一个镇子。镇子上的马路很脏,房子倒是 盖得很漂亮,马路两边全是饭店、发廊和歌舞厅。小白马似乎从没见过那么多人, 一下子变得有些手足无措,它被惊奇的人们围了起来。人们从小镇的四面八方赶来 看热闹。 这是马,人们认出了它。 喂,兄弟,它一定是从野生动物园里跑出来的,那儿离这不远,什么样的活物 都有。也许它是从美国来的。 什么,美国!对,西部片里的美国牛仔骑的就是它。 那么说,这就是洋货了,洋货比国货贵。 那当然,你说它能卖多少钱? 我说它能卖一辆自行车的价钱。 你当是卖猪啊。至少是助动车的价钱。 我看这东西最起码能卖到本田摩托车的钱。 喂,这畜牲又不是你们的,干脆见者有份,大家一块儿把它卖了分钱。 这儿有几百个人,一人一份还不够我买条香烟。 喂,骚货来了。几个发廊女从人群中硬是挤了进来,她们都一齐叫了起来。 好漂亮的小马。 它那么瘦,一定减过肥了,它比你强。 来,我把头伸到它肚子下面,看看它是先生还是小姐。 你真不要脸。 哎呦,还是个小伙子呢,我一看就知道它一定是个处男。 它还没发育吧,你可别占人家小伙子的便宜。 来来来,让一让,派出所的人来了。 这畜牲是谁家的?怎么不看好,破坏秩序,来,全给我散开,你们聚在一起准 没有好事,全散开。 小白马看到周围的人少了,立刻撒开蹄子向前奔去,警察刚要拦,就被撞倒了, 他没有追,而是怜惜地拍了拍弄脏了的裤子,心想回去又要让老婆骂了,旁边的发 廊女却在对着他笑,于是他也笑了起来,转身向发廊走去。 请问有没有见过一匹马?我们的男孩对着一个瓜田里的老头问。 马?见过,五十多年前,日本兵在这儿跟新四军的游击队打仗,出动了几百名 骑兵,那些马啊,又高又大,骑马的日本人却又矮又小,特别地滑稽,你知道吗, 特别滑稽。 不是,老爷爷,我是说今天。 没错啊,千真万确,是我亲眼看见的,那些马啊,又高又大,骑马的日本人却 又矮又小,特别地滑稽,你知道吗,特别滑稽。真的,不骗你,那些马啊,又高又 大,骑马的日本人却又矮又小,特别地滑稽。 小男孩失望地离开了老头。 老头却还在自顾自地说,千真万确,是我亲眼看见的,那些马啊,又高又大, 骑马的日本人却又矮又小,特别地滑稽。他还在不断地重复着,也许已经重复了五 十多年。 小白马。男孩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叫着小白马,他已经走了整整几个钟头了。 男孩又累又饿,就在一望无际的瓜田里摘了几个西瓜吃,谈红色的瓜瓤,还没有熟 透,男孩顾不上了,直往嘴里塞。忽然,起风了,从海那边过来的,夹杂着一股太 平洋中央的气味,他明白这不是一般的海风。男孩看了看天空,密布的乌云从东南 方向过来,然后他见到远方的公路上从市区方向开来了一辆黑色轿车和面包车。 小白马,男孩不安地站了起来。 喂,你瞧,那是什么东西。 一匹马。天哪,这地方怎么会有一匹马。 老板,我们马戏团里有熊有狗有猴子,就是没有马,我看,我们把它给—— 就你小子鬼主意多。快,把套熊的绳子拿来。当心,它来了,好,给我套。妈 的,你怎么这么笨,快,别让它跑了,你们把它给四面包围了。好,这回看你这匹 畜牲往哪儿逃。再给我套啊,你他妈的手脚怎么这么慢,当心我炒你鱿鱼。 哎呦!疼死我了。老板,这畜牲踢我, 他妈的,你太没用了,踢死活该。 一齐上啊,这畜牲是吃草的,不会咬人。 喂,你干什么?不能用刀子,我要活的,不要死的。 逮住喽! 好!你小子真他妈有本事,今晚上我请客,花中花夜总会。 老板,今晚上我要最好的姑娘。 你他妈的想的美。来,把给猪吃的泔脚钵头搬来,我的马,快吃,吃了就有力 气表演了。 老板,它不吃。 妈的,这怎么可能,这可是大饭店里送来的泔脚啊,那里的客人吃东西从来吃 不干净,倒进泔脚的可全是山珍海味啊。我们想吃都吃不到呢。这畜牲真是不识抬 举。一定要教训教训它,老五,你是内蒙古人,一定会骑马,这畜牲就交给你了。 老板,我在老家是种地的,连驴都没骑过,我只会驯狗熊,骑马不行。 放屁! 你不骑立刻就给我滚蛋,一个月500元的工资人家抢着做呢,你就当作 是驯狗熊,把你的鞭子拿出来啊,给我抽,这畜牲别看它长得小,可野呢。 哎!帮我数数,一鞭,两鞭,三鞭,四鞭。 你他妈的怎么停了,给我继续抽啊。 老板,这不是狗熊,狗熊皮厚,这小马那么瘦,我怕它受不了。 滚!你给我滚出我的马戏团。我看是它受不了,还是你受不了。 别,老板,我给你跪下来了,别赶我走,我要是一走,非饿死不可。我抽,我 往死里抽它。五鞭、六鞭、七鞭......数到哪儿了? 忘了,从头再数。 老板,已经抽了它五六十鞭了。身上全是血,您看,都倒在地上了,我看它不 行了。 妈的,你怎么下手这么狠啊。 老板,这可是你让我干的。 他妈的你还敢给我顶嘴。去你妈的。 哎呦,你怎么打我耳光啊。 打的就是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马还能给我赚钱呢,你呢,在我眼里,你 连狗熊连猴子都不如。走吧,走吧,这匹畜牲看来也没有用了,他妈的算我倒霉, 白忙活了,让它躺这儿自生自灭吧。妈的,下雨了,快给我开车。 男孩不知走了多远,突然下起了雨,先是毛毛雨,后来就越下越大,八月的大 风也从海边一股脑地吹来,让他单薄的身体随时都有被吹倒的可能。 他躲到了一个桥洞下避雨。桥洞下还躺着一个少年,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很脏的 短裤,头发又长又乱,身上全是泥,嘴里叼着一根烟。 喂,这里是我的地盘,给我滚。 对不起,请问你见过一匹马吗? 你昏头了,如果你说要自行车,我还可以帮你。 是一匹小白马,大概有大人这么高吧。 我没有马,只有自行车,全是我从上海弄来的,大部分是八成新的,只不过车 锁全给我撬坏了,你也知道,我这种车是不可能有牌照的。怎么样,是你家大人要 吧,三十元一辆,男式二十八吋的,够便宜了吧。 我不要自行车,我要我的马。 白痴,我看你也是流浪汉吧。我是河南人,你呢? 我是本地人。我在找我的马。 妈的,盲流收容所的人来了,快跑吧。 赤膊少年飞快地跑了。几个穿制服的人气喘吁吁地跑到男孩面前。 小孩,你是哪儿的人,在桥洞下干什么? 我在找我的马。 我看你是个盲流吧,走,跟我们去收容所。 你能帮我找到小白马吗? 什么马不马的,先跟我们走。 我们的男孩跟着他们来到了一辆汽车前面,发现车里面有许多衣衫不整的老老 少少男男女女。男孩叫了起来,你们骗人。然后他一把推开了一个人,然后向旁边 的芦苇荡里钻去,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 在另一段海堤上,一队女民兵披着雨衣正在巡逻。 队长,你的对象真不要你了。 他嫌我脸黑。 真没良心,我们每天守在海边,脸不晒黑才怪呢。 好了,别瞎说了,今天晚上有台风要来,当心点。 队长,你看,那边是什么东西。 提高警惕,我们去看看。 怎么是匹马,混身是伤,全是血,是鞭子抽的,一定是从马戏团里逃出来的, 真可怜。快,把我们的药箱拿来,好的,给它敷上点药,用绷带给它伤口绑上。当 心,它疼着呢。好,轻点,它在发抖,马戏团的人也太狠了。 对,男人全不是好东西。 它眼睛睁开来了,它在流眼泪,就象人一样,看得我也要流眼泪了。快,水壶, 给它喝点水。 它全身都是白色的,要不是受伤,它该多漂亮啊。 怎么,想你的白马王子了? 别乱说话,注意影响,看,它可真能忍啊,好了,它站起来了,站起来了。它 又能走了。 在男孩的父亲看守的海堤上,来了一群人,他们是坐着汽车从市区来的,一个 大胖子站在当中,后面有个年轻人给他撑着伞。胖子的脸此刻不怒自威,他整理了 一下一尘不染的衬衫,然后高声地对四周满身泥水的人们说——你们瞧瞧,在这种 关键的时刻,关键的大堤上,居然连个人影都没有,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怎么 向上级领导和全市人民交代啊?简直就是饭桶!把这个看守大堤的人的名字记下来, 扣他一个月的工资,留职查看,以敬效尤。 领导,那我们再到前面一段大堤去看看? 说话的年轻人突然看到另一个领导向他使劲地挤了挤眼睛,一付非常滑稽的样 子,年轻人还是没明白,于是那人急了,忙说——前面那段大堤就不必了吧,那么 大的风雨,领导也辛苦了,先去饭店里吃顿便饭。至于前面,是一队女民兵,绝对 没有问题的,要不,我们用望远镜看看,也一样吗。 说着,他把一架有着长长的镜头的高倍望远镜安在了胖子领导的跟前,胖子领 导顺势把眼睛贴了上去,对准了几千米开外的海堤。 那是什么?在那队女民兵边上,还有一个东西。我看是条大狼狗,白色的狼狗, 非常罕见,比人还大。来,你来看看。 天哪,前面大堤上是什么东西啊,虽然,有着四条长长的腿,白色的皮毛,特 别是长长的脖子,还有蹄子,看上去象马———不过......不过无论如何,这的确 是一条大狼狗,领导到底是领导,眼力就是比我们一般人强。 那当然,我年轻的时候,在部队里养过警犬呢。现在我的家里,还养着一大一 小两条狗,全是白色的,漂亮极了。狗这东西,是人类的好伙伴啊,你们用狼狗来 看大堤,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办法,我很欣赏,回去以后一定要向上级领导报告, 要表扬你们,而且还要推广这种办法。 领导,那我们该走了吧,酒席早就准备好了,别凉了。 好吧,走。 当他们坐上汽车远去之后,一个流浪汉从草地里爬了出来,在小屋外的屋檐下, 他哆哆唆唆地找了一个看不到角落,蜷缩着身体,在凄风苦雨里躺了下来。 台风来了。 海边的小屋就象是一艘小舢板,在海风中颠簸。那些从太平洋的心脏长途跋涉 几万公里的风象一个喜怒无常的小孩,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把人间的一切盆盆罐罐, 都要砸得稀烂。男孩把窗和门都关紧了,自己做了饭菜,吃完后就趴在紧闭的窗前 看着大海。台风之夜没有月光,外面的大海一团漆黑,只有高高地溅到大堤上的白 色浪头可以看到。雨点也不断敲打着窗玻璃,连同外面波涛汹涌的怒吼,让整个小 屋震得发抖。 小屋里的值班电话响了,是父亲从市区打来的。 儿子,你还好吗?爸爸过几天就回来,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今天晚上要小心啊。 父亲的电话挂了以后,男孩就趴在窗台前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匹小白 马,在草地里吃草,然后向汹涌的大海奔去。 敲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男孩惊醒了。他打开了门,连同一阵风雨,这个故 事里的小白马冲了进来,它看不清,一下子把男孩撞倒在地。男孩看见小白马,一 把紧紧地抱住了它。他关了门,让小白马弯下腿躺在地上,然后轻轻地抚摸着它伤 口上的绷带。 是谁打了你? 男孩又哭了。 台风刮了一整夜。 几天以后,台风终于过去了。 小白马,你从哪儿来。是从海里来的吗?你的伤口好的很快,我给你把绷带解 掉好不好?答应我,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乱跑。我的妈妈在大海里,你从海里来, 你是妈妈送给我的礼物,我不能没有你。 小白马对男孩点了点头。男孩拿了一把妈妈活着的时候用过的木梳给小白马梳 理鬃毛,它白色的皮毛在阳光下反射出白云一般的光泽,就象妈妈的皮肤。男孩紧 紧地抱着它的脖子,对着它耳朵说,我去打水,一会儿就回来,千万别走开。 兄弟,你是哪的人啊。 安徽人。 家乡又发水灾了?到上海来讨生活是不是? 对,一直没找到事做,钱都花光了,饿了好几天,看来只能讨饭了。 别丧气,眼前就有现成的食物。看到那匹马了吧,从台风刮好以后,我已经饿 着肚子观察了好几天了,你有多少天没吃过新鲜肉了? 半个月了吧。 我过去在内蒙古流浪的时候,我们一大群人饿了许多天,一起逮了一匹走失了 的马,然后我们把马宰掉吃了,那味道啊,别提多香了。我敢保证,马肉是世界上 最好吃的肉。 你胆子真大。 瞧,这儿只有一个小男孩,他现在去给水站打水了,至少要去半个钟头,我们 动手吧,我已经准备好全部工具了。帮个忙,一块儿上。 小白马。 我们的男孩绝望了。他在整个海岸线上奔跑了整整一天,最后在海堤的尽头, 是个巨大的垃圾场。那里堆积着山一般高的垃圾,仿佛是一座座连绵不断的丘陵。 废旧的家用电器、报纸、纸板箱、建筑工地上拉来的废料,甚至还有报废的汽车。 有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拾荒者在垃圾堆中寻找着对他们有用的东西。 忽然男孩看到了一滩血迹,长长的,带着腥味,上面叮着许多苍蝇。他顺着血 迹飞奔着,见到了一堆骨头,有几根长长的,然后是一圈大大的肋骨和一个马的头 骨,最后是一整张的马皮,白色的皮毛,没错,就是我们这个故事里的小白马。在 马皮旁边,是一口大锅,锅里煮着马肉,飘出了香味。两个流浪汉正狼吞虎咽着一 条煮熟了的马腿。 夕阳把男孩的脸染成红色,他的睫毛发出金色的反光。大滴大滴的眼泪象雨水 一样挤出了他的眼眶,砸在那一滩血迹上,于是,血化开来了,越来越淡,变成了 美丽的橙色。 男孩低下了头,捧着小白马的头骨离开了垃圾场。 男孩独自一人在海边的小屋里,灯光暗淡,摇晃的灯把他瘦瘦的影子投在泛黄 的墙上。他感到自己身体里正发生着一种奇妙的变化,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正从他骨 头的深出钻出来,遍布他的全身。于是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墙上自己的影子。影子 在变,他抱着马的头骨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男孩突然发现自己的皮肤变白了,而且变得毛茸茸的, 怀里的马头骨不见了。他想要爬起来,却办不到,只能从床上滚下来。他站了起来, 但不是用两条腿,而是四条长长的带有蹄子的腿。他要开门,但却感到自己已经没 有手了,只能用头把门撞开。男孩向草地里的咸水池奔去,他发现自己用四条腿奔 跑的速度比以前加快了许多,他奔到了水池跟前,平静的池水就象面镜子。在这面 镜子里,男孩看到了自己——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匹马,一匹小白马。 男孩饿了,他低下了头,吃起了青草,他第一次吃这种食物,用牙齿细细地咀 嚼着,他这才感到草是多么地美味。他畅快地在草地里撒开四蹄奔跑起来,他感到 了作为一匹马的幸福,跑累了,男孩就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在水池里洗了一个澡。 他在水池里浸泡着,看到远处走来了一个男人,是父亲,父亲回来了。男孩向父亲 奔了过去。来到父亲的面前,他想要说问候的话,但喉咙里只能发出马的嘶鸣。 父亲以惊讶万分的目光注视着他,然后父亲从腰带上解下了皮带,狠狠地抽在 了男孩的背上,男孩立刻就倒在了地上,父亲又不知从哪弄来一根绳子,绑着男孩 的马脖子,牵着他到小屋里去。 儿子。儿子。 父亲大声地呼唤着儿子,却没有回答,只有身后的白马不断悲哀地嘶鸣。男孩 说不出话,他想告诉父亲,儿子就在这儿,但父亲还在不断地寻找着儿子。最后父 亲对自己说,妈的,这小崽子又到哪儿玩去了,他晚上一定会回家的。至于这畜牲 吗,带到牲畜市场上卖了。 男孩死活都不肯跟父亲走,于是父亲又用皮带抽打着他,直到身上全是血,才 被父亲带走了。 牲畜市场上有各种人和畜牲,猪、狗、牛、羊、兔、鸡、鸭、鹅一应俱全,就 是没有马。人们操着不同的方言在交易着,男孩的四条腿于是有了些发抖。父亲把 他牵到一个贩子跟前,先让贩子看货。那家伙用手扳开男孩的嘴,看了看他的牙齿, 又仔细地摸了摸皮毛,敲了敲他的腿和蹄子。 太瘦小了。在我们老家,这种马最多只值这个数。他对父亲伸出了五个手指。 你没有搞错吧,这匹马全身这么白,一定是纯种的,我当兵的时候也骑过马, 你别唬我。 结果他们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终于成交了。父亲把男孩交给了贩子,男孩回 头看着父亲,大眼睛里又落下了眼泪。父亲拍了拍他的马头,说,你啊,还真有情 有义,不过,做畜牲,就是这个命,认命吧。 父亲走了,他又回去找儿子了,男孩目送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一阵阵地嘶鸣。 永别了,爸爸。 贩子大声地说,别他妈的哀嚎了,现在你就是我的了,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来,跟我走。 他把男孩带到了一间马厩里。然后从一个火炉上,用铁钳钳着一块烧得通红的 铁,他微微一笑,我要给你留个记号。接着他把那块烧红的铁送到了男孩的马屁股 上。男孩感到了一阵嘶心裂俯的疼痛,它竭尽全力地嘶鸣着,前后腿乱蹬,但是全 身都给关紧了,动弹不得。男孩疼地晕了过去。 快来看啊,从蒙古运来的纯种马,多漂亮,看,你看它屁股上的标记,它的爷 爷的爷爷是蒙古王爷骑过的,假不了,绝对的王室血统。 喂,老板,你说的太玄了吧,就这么瘦的一匹马。 你不懂,这马耐力好着呢,再往上推,它的祖宗还是乾隆皇帝的坐骑呢。成吉 斯汗听说过吗?就是那个杀了几百万人,摆平了苏联的大亨,他当年跨下的马啊, 全是单传,好马那都讲究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孩子,瞧,这匹马,就是成吉斯汗的 马的直系后裔,全世界只有它这一匹,其他的全是杂种。 这么说,这匹马那么有来头,价钱一定挺贵的吧。 不贵,就三千块。就三千啊,除了我这儿,上哪卖这么好的马啊。 好,三千就三千,我买。 于是,男孩又有了新的主人。 主人的家大得惊人,三上三下,门口有只巨大的狼狗,还有好几个保姆。然后 主人把狼狗和男孩都关在一个小院子里,主人对狼狗叫了起来——上啊,这可是匹 纯种的蒙古马,上,跟它比试比试。 狼狗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向男孩扑来,他一时手足无措,前胸就让大狼狗给咬 了一口,立刻就血肉模糊了。 咬的好,给我咬。主人站在楼上饶有兴致地看着。 男孩没有办法,只能用两条前腿去踢,居然还踢到了狼狗的脑袋上。 好!这就叫泰森大战李小龙,够刺激。我的小马哥,上啊。主人的热情越来越 高。 狼狗被激怒了,它掉转了方向,冲到了男孩的后面,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屁股, 并且咬紧了不放,血象喷泉一样冲了出来。男孩狂乱地跳着,就是甩不掉狼狗,最 后他竭尽全力地用两条后腿踢开了狼狗,然后用力地一跳,居然跳出了高高的围墙。 妈的,快追。 在主人的指挥下,狼狗也一气越过了围墙,追向了男孩。 男孩在田野中奔跑着,身上留着血,洒了一路,狼狗就循着血迹和气味追了上 来。男孩虽然撒开了四蹄没命地跑,可是身上的伤使他越跑越慢。他跑到了海边, 跑上了大堤,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滩涂,身后的狼狗继续不知疲倦地追来。 男孩跑入了滩涂,跑了很久很久,身后的狼狗也不见了,但他还是在跑,他要 去看大海。终于,男孩见到了大海,灰色的大海,和天一样的颜色。男孩跑进了大 海,海水淹没了他的蹄子,长腿,还有胸口。渐渐地,海水到了他的脖子,男孩继 续向前奔跑,他感到自己的四蹄已经离开了泥土,而是悬在了水中,就象是飞行。 海水淹到男孩的眼睛了,他看到了一片灰色的天空。然后他见到的是灰色的海 水,咸涩地让他眼睛疼痛起来。再接下来,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一片黑暗中,忽 然闪了一道亮光。 男孩终于见到了妈妈。 蔡 骏 2000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