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来信第三封信 叶萧: 你还好吗? 其实我现在很想你,真想当着你的面说话。 昨天上午写完了给你的第二封信以后,我就带着信和照相机走出了客栈。这一 次我加快了脚步,照着昨天走过的路向荒村而去。 在村口把信投进邮筒以后,我飞快地向海岸跑回去。 十几分钟后,我沿着陡峭的斜坡,走上了一块寸草不生的高岗。眼前的视野立 刻豁然开朗,我看到了大海。这里距海面的垂直高度大概有三十米,脚下布满了崎 岖不平的岩石,在高岗的另一端坡度迅速地下降,直没入几十米外的大海,如巨幅 的油画般展现在我面前。 站在海边的高岗上,我能遥遥地望见幽灵客栈。我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海边的空 气,又向四周眺望了一圈。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人。 就在距离我大约几十米的地方,同样也是站在一处高岗上。我又向前走了几步, 但被一道陡峭的斜坡阻拦住了。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依稀分辨出,那是一个 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色,正独自面对大海伫立。 我想了想,幽灵客栈里三十多岁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叫清芬的年轻母亲, 那是她吗? 不管手搭凉蓬还是眯起眼睛,我还是看不清。要是能有一架望远镜就好了,我 立刻想起了我的照相机,我把它拿了出来,对准了那个女人的方向。 在照相机的镜头里,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她不是清芬,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从镜头里看,她的脸非常迷人。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她还有着一双成熟而忧郁的眼睛,那种风韵又胜过同为少妇的清芬一筹。 我把镜头推出去,看清了她整个人的全景,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丝质的裙 摆在风中微微飘起,看上去就像葬礼上的美丽寡妇。 她想干什么?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往前跨出一步就是几十米高的悬崖,掉下去就是坚硬的礁 石和海水。想到这些我就紧张了起来。 突然,我看到镜头里她的脸转了过来,她正在向我的方向眺望 她看到我了。 ——那双忧郁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的镜头。 从这取景框里看出去,她就好像站在我的面前,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她伸出 手就可以摸到我。 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奇特的表情,然后就转过身子,消失在了我的镜头里。 我吓了一跳,立刻放下相机,那面高岗上已经见不到人影了。我茫然地寻找着 她的踪影,最后视线落到了悬崖之下。 难道她跳下去了? 浑浊的海浪在礁石上高高地溅起,发出撕心裂腑的声音,我不敢想下去了。中 午的太阳照射在我的头顶,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收起相机,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走去。 回到客栈,只有清芬和小龙母子两个人坐在餐桌上,阿昌把午餐端到他们的面 前。看到清芬的样子,我就又想起刚才在海边见到的那个女人,忍不住坐到了她的 旁边。 她彬彬有礼地向我点了点头。这时我注意到了小龙,他正用眼角的余光瞄着我, 这十二岁少年的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 “小龙,你怎么了?”他的妈妈关切地问道。 然而这少年却毫无反应。清芬苦笑了一下,对周旋说:“你别管他,小龙就是 这个样子的。” “他有什么问题吗?” “我儿子有肺病。不要害怕,小龙的肺病是没有传染性的。”清芬抚摸着儿子 的头发说,“他的命不好,从娘胎里出来就得了这种病。” “原来是先天的疾病,能治好吗?”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医生说他的病没有特效药,惟一的治疗方法就 是静养,最好是住在空气和环境都比较好的地方,这样才有利于他养病。” “所以你们才选择了幽灵客栈?” “是的,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每天都开着窗户,让他呼吸新鲜空 气,这或许是惟一的治疗方法。” “你一个人陪着儿子不累吗?怎么不见你先生?” 清芬淡淡地回答:“我先生早就死了。” “对不起。” 我为我的一时唐突感到特别尴尬。 “没关系,他已经死了五年了,也是死于肺病,事实上小龙的肺病就是来自于 他的遗传。他的身体很不好,从我嫁给他的那天起,他就不停地咳嗽,一直到他死。” 我又看了小龙一眼,他依旧沉默地看着我。我又看了清芬一眼,忽然对她产生 了某种同情,嫁给了一个痨病鬼,又生下了一个体质孱弱的孩子,或许她从来都没 有得到过一天幸福。 午餐后于是我告别了这对母子,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一回到房间,我就趴到窗户口深呼吸起来,眺望着外面的大海,心情许久才平 静下来。我突然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完成田园的遗言,还 是为了创作的灵感? 我想我现在可以写一部小说了,但那个木匣该怎么办?不,不能让它一直呆在 我的旅行包里。我立刻就想到丁雨山,他是幽灵客栈的老板,只有他可以处理这种 东西。 于是,我小心地把木匣取出来,下楼找到了丁雨山。 我环视了周围一圈,确定再没有其他人了,然后把木匣放到他面前。 “丁老板,你认识这样东西吗?” 他冷冷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接着,丁雨山又把头低下去,非常仔细地端详着木匣,又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它 的表面,但立刻他的手就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从他的嘴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叫声。 我的心里也是一跳,莫不是真的触电了?丁雨山后退了好几步,面如土色地盯着木 匣:“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真的不认识这个木匣?” “为什么骗你?我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如果刚才他没有那种反常的表现,我也就相信他了。但现在他越是否认,我就 越是不信任他。我紧紧地抓着木匣,心里响起了一阵声音,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 把木匣给丁雨山。 是的,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木匣的归宿。我立刻收回了木匣,小心地捧在自己 怀中。 “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 丁雨山不放过我,他仍然盯着我手中的木匣问。 “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一个木匣。” “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我很抱歉,打扰你了。” 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去,丁雨山跟在我身后说:“对不起,能告诉我木匣是从哪 里来的吗?” “不能。” 我断然地拒绝了他,捧着木匣向楼上跑去。幸好丁雨山并没有跟在后面,回到 昏暗的走廊里,我放慢了脚步,忽然听到旁边传来某种声音。我停下来侧耳倾听, 发觉那声音来自我左侧的七号房。 透过微微开着的门缝,我听到了那个叫高凡的画家的声音:“昨天晚上为什么 没来?” “因为我累了。” 有想到居然是清芬的声音。 “你怕了?” “不我不知道” 能听得出,她的声音显得极为紧张。 但高凡的声音却步步紧逼:“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声音忽然静止了,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了清芬略带颤音的回答:“我我看到了。” “看到谁了?” “他(她)——” 我不知道清芬说的是“他”还是“她”? “是那个幽灵?” 房间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但我的心跳却骤然加快了,心里默默地复述着“幽灵” 两个字。 “对,就是他(她)。” “不!”高凡显得更紧张了,但随后他的声音又平静了下来:“你过来。” “小龙在等我。” “别管他。” 她的声音变大了:“这不行!”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门突然打开了,差点撞到了我的身上,我立刻躲 进了旁边的阴暗处。我看到清芬快步地冲了出去,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 这扇房门又迅速关上了。我这才呼出了一口气,悄悄地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把木匣放回到了旅行包里,整个人躺倒在了席子上,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直到晚上七点我才醒来,窗外的夜色已悄然降临。我连忙跑下了楼梯,却看到 大堂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餐桌上坐着那三个少女,其他人都不知到哪去了。 我刚刚坐到她们的对面,阿昌就给我端着碗筷出来了。碍着对面的三个女孩子, 我只能慢条斯理地吃着。 矮个子女孩坐在她们的最左面,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而且没有顾及我的存在, 不停地和旁边高个子女孩窃窃私语着。叫水月的女孩坐在最右边,却始终不说话, 低着头以极慢的速度吃饭,似乎碗里的那点饭就从来没有减少过。 忽然,矮个子女孩抬起头对我说话了:“你是新来的吧?” 我对她突然的提问有些意外,尴尬地点点头。 旁边高个子的女孩问道:“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周旋。” “周璇?”矮个女孩一惊一乍的说,“那不是三十年代旧上海的大明星吗?” “我是旋转的旋,没有那个王字旁的。不过,我也是从上海来的。”我看了看 水月,发现她已经抬起了头,于是我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矮个子女孩回答:“我们是在杭州读书的大学生。我叫琴然,旁边是苏美和水 月。” “你们是来这里度暑假的吧?” “对,我们很喜欢幽灵客栈。” 高个子的苏美回答。 “说说原因。” “因为这里很特别。” 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端详着她们说:“没错,这里是很特别。” 琴然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巴说:“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她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到现在为止,连我自己都没有想清楚究竟为什么要来, 是因为木匣?但我不想把木匣的事情告诉她们,我想了想说:“我是来幽灵客栈写 作的。” “写作?”琴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问,“你是作家?” “可以说是吧。” 她继续问道:“你写过什么书?” 我把我出版过的几本书名告诉了她们。 “等一等,我好像看过那本书。”那个叫苏美的高个子女孩突然插话了,“对,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本写民国时代密室杀人案的,我记得作者的名字就叫周旋。”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笑了笑说:“那是我的第二本书。” “哇,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个作家。” 琴然竟有些激动了起来。我只能尴尬地笑一笑,这时候我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 扫水月,她还在低着头吃饭,始终都不说一句话。 “我明白了。”苏美又抢着说了,“作家写长篇小说都要找一个幽静的环境, 就像幽灵客栈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我没说错吧?” “差不多吧。”我已不想再和她们纠缠了,突然转变了话题:“你们觉得幽灵 客栈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琴然回答:“古怪的地方?这里的古怪可太多了,这栋房子和这房子里的人, 还有所谓客栈的传统。” 其实,我是多么希望水月能够说话,可是她就是低着头吃饭,而且那一碗饭似 乎永远都吃不完。 “不过嘛,这两天我是见到了一些东西。” 说话的是苏美,她的神色也一下子变得异常凝重。她把我的兴趣调起来了,我 轻声地问道:“你见到什么了?” 她的凤眼转了转,然后又环视了周围一圈,在确定没有其他人以后,她显出一 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低下头用神秘兮兮的气声说—— “我见到鬼了。” 大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住了。她的声音非常轻,但奇怪的是,那种气声却异 常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里。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有好几秒钟。 还是琴然打破了沉默,她半真半假地问道:“苏美,你是左眼见到鬼呢,还是 右眼见到鬼?” 苏美继续用那种吓人的声音回答—— “我想是左眼。” 我盯着她的左眼,努力要从那只明亮的眼球里发现什么。这时候水月也抬起了 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够了,你又在说胡话了。”琴然在苏美的眼前挥舞了一下手臂,然后把苏美 拉了起来,“我们回房间去吧。” 苏美点了点头,碰了碰旁边的水月问:“水月,你不回去吗?” 我终于看到水月说话了,她的声音轻柔而细腻的:“我还没吃好,你们先上去 吧。” “好吧。”琴然又看了看我说,“周旋,能认识你很高兴,再见。” 说完,她就和苏美手挽着手走上了楼梯。 大堂里就剩下我和水月两个人了,我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她 却先开口说话了:“我也吃好了。” “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上去?” 她收拾了一下餐桌说:“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在哪里走?” 水月睁大着那双观音画像般的眼睛,站起来说:“就在这里。” 她离开了餐桌,在客栈的大堂里缓缓地走着。她的脚步显得异常轻盈,再配上 细长的身材,走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风姿。我也忍不住紧紧跟在她后面,直到她停在 墙上的那三副镜框前。 “你在看这个?” 我指着墙上的三幅照片问,心里很是疑惑。 “我在想他们是谁?” “不知道,也许是这客栈以前的主人。” 她的眼睛依旧直盯着照片上的三个人,那样子真让我摸不透头脑。最后,她的 目光落到了墙脚下的柜子上——那台老式的电唱机。 水月站到了柜子边,低下头仔细地看着这台机器,那样子显得兴趣盎然,她终 于微笑了起来:“这是什么?我好像在电影里见过。” “这是电唱机,能够放唱片的。” 她似乎对这个东西非常感兴趣:“能放给我听听吗?” “我试试吧,不过先得有唱片。” “看看柜子里面有没有。” 这倒提醒了我。打开柜子,果然发现了一叠密纹唱片。似乎很多年都没用过了, 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我这些唱片拿出来,用干抹布擦干净了灰尘,然后又给电 唱机擦了擦。我在地上找到了电唱机的电源,插进了墙脚下的插座里。 这些唱片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版的,唱片的的内容,是一种我从没听说过的地方 戏曲——子夜歌。 “子夜歌?”水月看着这些唱片,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很特别的名字,真 是一种戏曲吗?” 我只能尽量用自己有限的知识来解释:“虽然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戏。不过, 中国的戏曲历史渊源流长,各地的方言和声腔都不相同,形成了全国上百种地方戏 曲。浙江便是南曲的发源地,许多县市都有自己的地方戏。” “就连越剧也是从山村小调发展来的。”她插了一句。 “没错。因为南方各地的方言各不相同,有许多小剧种只在很小一块地域内传 播,离开本地区就没人听得懂了,所以养在深闺人未识也是很正常的现像。” 水月点了点头,她拿起其中一张唱片仔细地看了看,用那极富磁性的声音说: “古乐府里有一种子夜歌,作者是一个名叫子夜的晋朝女子。此外还有子夜四时歌 等,都属于南朝清商曲中江南吴声的一种,南唐李后主也作过以子夜歌为词牌的词。” 我有些惊奇:“你真让我刮目相看,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念中文系,正好读到中国文学史,其中有古乐府和南朝民歌的内容。” “原来是这样,你喜欢南朝的清商曲吗?” “非常喜欢。只可惜无论是吴声歌、西洲曲还是江南神弦曲,它们的曲调都早 已经失传了,我们只知道歌词而不知道怎么唱。”水月流露出了无限惋惜的神情, 她忽然举了举手中的唱片说:“我就想听这张。” “这是现代的地方戏,和古老的清商曲可没什么关系。” 她靠近了我,轻轻地说:“放给我听。” 突然,一阵奇怪的风不知道从哪里钻了进来,掀起了她的长头发,被吹乱的发 梢还掠到了我的脸上,一种又细又凉的感觉。这阵风带着阴冷的潮湿气味,吹得大 堂顶上悬挂的电灯也不停地摇晃着,白色的灯光在我们的脸上晃来晃去,我看到她 的脸在明亮与昏暗之间来回地浮现。她那身白色长裙的裙裾,也在冷风中不停地飘 动着。 我把唱片放进了电唱机里,再把电唱头小心地放在了唱片密纹中。 一刹那,唱片转动起来了。 我和水月都屏住了呼吸,同时喇叭里放出了声音 萧——我立刻听出来了,那是洞萧的声音,低沉而悠扬。我想起了关于这种乐 器的一个禁忌,大意是说日落之后就不再能吹萧了,否则那凄凉的声音会把鬼引出 来的。 紧接着是一个旦角的声音,先是一个略有起伏的长音,然后就是一阵“咿咿呀 呀”的唱词,伴随洞萧、笛子和古筝的声音飘荡着。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就荡了起来,仿佛被攥在了这唱曲的女子手中,碎成 了一片音符。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她的声音,总之四个字:摄人心魄。 这些唱词全都是当地的方言,虽然我几乎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在冥冥之中,我 似乎能理解这出曲子的意思。通过那婉转起伏的音调,抑扬顿挫的唱腔,眼前仿佛 出现了那绣金的戏台,一个穿着戏袍的女子,正在台上挥动着飘逸的水袖,口中 “咿咿呀呀”地唱着凄美悠扬的古老曲牌。 水月似乎也完全沉浸于其中了,眼帘落下了一半,眉眼里露出一丝陶醉的神情。 一双红唇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跟着唱片里的曲调默默哼唱。 随着唱片的继续转动,曲调变得越来越凄凉。这旦角的感情似乎越来越投入, 如泣如诉,笛子和古筝的伴奏都消失了,只剩下洞萧的声音。而且,唱片里还出现 了一些奇怪的杂音,一丝一丝地夹杂在音乐中。最后,就连催魂夺魄的洞萧也不见 了,竟变成了旦角的清唱——宛若幽灵的哀吟。 这声音让我浑身发抖,而水月也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向我身上靠了靠。奇怪 的风更加肆虐了,把大堂里悬挂的电灯吹得如风雨飘摇。 就在这关头,一个人影冲了过来,把唱机的针头拿了下来。 凄厉的唱片声戛然而止。 原来是哑巴阿昌,他用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瞪着我,反倒把水月给吓到了,急 忙躲到了我的身后。 阿昌用手不停地比划着,可惜他说不出话。最后还算好,他只拿下了唱片,放 回到了柜子里。然后他瞪了我一眼,便又回到里间去了。 水月低着头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好了,现在没事了。” 我和她离开了大堂,回到了二楼各自的房间里。她住在四号房,和那两个女孩 住在一起。 回到房间里,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晚上九点半,我才想起来洗澡的 时间到十点为止。 我来到底楼,刚一推开那扇门,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背影,从狭窄的走廊里一晃 而过。我的心里又是一跳,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我发现在走廊旁边还有一个小门, 里面是一间用来烧水的小房间,还堆着一些煤球。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我又看到 了那个背影,应该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上冒着湿润的热气。 小房间后面居然还有一条走廊,那背影迅速地晃进了走廊。我紧紧地跟在后面,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脸。这条走廊弯弯曲曲的,而且还有几条分岔,走 廊两边是一些小房间,我跟着她拐了几个弯,就仿佛来到了迷宫之中。 客栈里头有迷宫?我的心里立刻毛骨悚然起来。就在我犹豫的关头,那个背影 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迷宫般的走廊,又一阵阴冷的风吹进来,头顶一盏电灯不停 地摇晃了起来。实在受不了了,我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却发现门里就是厨房。我 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大堂里。 再快步回到浴室里,幸好还有热水。我匆匆地洗完了澡,便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躺在阴凉的席子上,我只感到浑身疲倦,一合眼就睡着了。 我在幽灵客栈的第三夜就这样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依然是宝蓝色的,甚至还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我看了 看表,发现只有凌晨四点半,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抹了抹 眼睛还是下了床,匆忙地洗漱了一下就下楼去了。 大堂里的灯早已经关了,只有一些昏暗的晨光从天窗照射进来。我独自走了一 圈,只感到心里泛起一阵潮湿。 我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迷宫”。反正一大清早也没有人,不妨再到迷宫里 走一走。于是我悄悄地踏进了厨房,照着昨天出来的路,我踏进了那条曲折的走廊。 没走几步,我就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晃动着。我立刻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 地跟在后面。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当走过一处开着天窗的地方,我才发现眼前的人影,并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女 子,而是哑巴阿昌。 绕了几个圈以后,阿昌打开了一扇房门,门外就是一片荒野了,原来这里是幽 灵客栈的后门。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昌后面,走出了幽灵客栈。我向四周看了看,眼前不远处 就是大海,天色还没有亮透,空气中充满了露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湿了。我跟的非 常小心,始终与阿昌保持着一大段距离,确保不被他发现。 阿昌走上了一条海岸的小路,看起来驾轻就熟的样子。大约十分钟以后,他来 到了那片荒凉的坟场。 海边墓地——这里就是我上次来过的地方,成千上万的坟墓聚集于此,宛如千 百年来死者们的幽冥世界。 阿昌走进了一块背风的凹地,那里有一棵枯死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以奇怪的 姿势伸向天空,而在树下则有一座孤独的坟墓。前天我来到过这里,我记得有一只 乌鸦飞过我的头顶,就停在那棵枯树上。 阿昌在那座墓前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 一叠锡箔,撒在了墓前的空地上。然后,他划亮火柴点燃了这些锡箔,白色的火焰 在海风中迅速地燃烧着,随即生出袅袅的轻烟飘散到空中。 我躲在十几米外的一堆灌木丛后面,偷偷地观察着阿昌。在天色未明的清晨, 这个有着卡西莫多式外貌的哑巴,来到了荒凉的海边墓地中,对着一座孤坟烧起了 锡箔冥银——这真令人毛骨悚然。 锡箔很快就烧光了,阿昌又对着坟墓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照着原路返回了。我 依旧躲在灌木丛后面,我确信他没有发现我。 等阿昌走了以后,我才敢直起身子来。我走到了枯树下的那座孤坟前,很奇怪 这座坟居然没有墓碑。今天不是清明、冬至或七月十五,或许是死者的周年忌日? 这时,那只可恶的乌鸦又飞过来了,停在枯树的枝头发出刺耳的怪叫声,似乎 是在向我发出某种警告。我立刻向客栈的方向跑回去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客栈以后,阿昌正在餐桌上吃早饭,原来他平时都是这 么早吃饭的。我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坐在他面前和他一起吃饭。 吃完早餐后,我就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天哪,现在才上午九点多钟,我只 用了不到四个小时就写了一万字,似乎我笔下真有什么魔力。也许你不太相信我能 记这么多具体的东西,特别是我和他们的对话。不过,我宁愿相信这些对话的文字, 都是它们自己流出来的,并没有借助于我的记忆。 叶萧,今天的信就到这里吧,我得去给你寄信了。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