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媳妇过年 我想说的是,我要结婚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明年的正月初五,届时将由 我媳妇象迎财神一样把我迎进门儿,然后我们俩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什么的。用我 一哥们儿雪溪的话说,我这就叫“有钱没钱,娶媳妇过年”。 之所以想到要结婚,是因为有天晚上我睡得很早,睡前喝的水也很多,到凌晨 四点,我被尿憋醒了,跌跌撞撞跑到厕所里放完了水,回到床上呆坐着,努力回想 刚才睡醒前的梦境,感觉非常愉快。在那个梦里面,我是新郎,新娘貌美如花,我 们俩在一个极其盛大的婚礼上转着圈儿给大家敬酒,在梦里我的酒量大得惊人,竟 然能毫不费力地把师爷和烟客当场放翻,当师爷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时候我还能谈 笑风生。但这并不是最愉快的部分,真正使我心动的章节是:我身边那位美丽的新 娘当着许多人的面说她会爱我一辈子,然后我竟然也对她说了这句话,梦里的话必 须要当真,因为凭借我的低级智慧,是不太可能在梦里面也撒谎的,所以我相信我 是深爱着那位新娘,并且能够爱她一辈子的。梦到这里的时候我就醒了,前思后想 我决定给这梦讨个说法,于是就带着极其强烈的幸福感拨通了电话,“喂?”,她 的声音听上去比较迷茫。我说:“盼盼,咱们结婚吧?”,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行,没问题”,我又问:“真的?”,她说:“你等我睡醒的行么?”,我再问: “你真能嫁给我么?”,她说:“是啊,你怎么这么烦啊,结就结吧”。是啊,结 就结吧,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该结的全结了,不该结的也结了,那我为什么不 结呢? 可照道理说,我是个不能结婚的人,因为打从出生起我就背上了一个宿命的包 袱。您千万别以为我是阳萎或者同性恋什么的,我不是。从出生到现在,我被无数 的先人告诫过,最好不要结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不光是离婚的问题,严 重的话,还有可能出人命。别问为什么,反正我没有心脏病,不会在性高潮的时候 突然死翘翘,“不能结就是不能结”,这就是宿命,不太讲理。 人一旦背上了沉重的宿命包袱,就会变得很痛苦,你知道现在最让我痛苦的是 什么?那就是我明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从宿命里逃脱出去,可还是忍不住谈了嚎多 次恋爱 ,东一个西一个城里的村里的酒吧里的菜场里的,连手带脚估计加上脚指 甲的算不太过来。这还没包括网上的,要是连网上的恋爱都算上,那可就真是天上 的星星它亮晶晶、阿哥我没文化数不清了。说到网恋,我上网这两三年,好像除了 谈网恋之外就没干过别的,这真让我惭愧。 以前也曾经跟着师爷叫嚣过要练葵花宝典,杜绝网恋,可是杜绝了半天还是没 扛住,前些日子刚在webchat 踹完一个,一回头就又到IRC 里找了一个,第一天我 喝了点酒,跟那闺女说我要抛开一切浪迹天涯,天南海北到处打工,捎带脚看看外 面的世界,这表示我沧桑,而且不羁。第二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就改主意了,深 情款款地告诉她说我要到山区去教书,以便能找回迷失在都市丛林中的自己,这表 示我对自己是有要求的。光为了解释这两个远大志向,我就和那闺女聊了十万多字, 那两天一下网我就打开刚聊过的log 看,然后蹲在沙发上抽着烟猛乐,都高尚成这 操性了,那还能是我么?就先别说出去流浪了,我现在懒得连同学聚会都不爱去。 不过话说回来,IRC 里那闺女也不是善茬儿,心里其实什么都门儿清,就跟老花猫 耍小白耗子似的,她一直等我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地倾诉完所有理想之后,才不慌 不忙道了句:“你这个人想一出是一出,太不可靠了,白白了您呐。”这不废话吗, 我要是可靠,早就娶上媳妇了,盼盼至今还没能给我拖上地板洗上碗,有很大一部 分原因就是因为她觉得我太不可靠,太没有安全感了。 没有安全感并不是件很可怕的事,随着岁月的流逝,每个男人都会变得成熟起 来,变得富有爱心和责任心。我倒是觉得那些在婚前什么都没玩过、什么都没经历 过的老实男人更加没有安全感,因为指不定哪天他就会无法抵抗诱惑、突然离家出 走寻找美好新生活去了。根据这个理由,我觉得自己现在就挺成熟的,嫁给我会是 件很幸福的事,因为除了历遍红尘后不太可能发生婚外恋之外,我还精通各种诸如 唱歌画画洗碗扫地烫衣服等雕虫小技,可我还是不太敢把自己送到结婚礼堂里去, 说到底,还是那个宿命的问题,它就象一顶巨大无比的钢盔死扣在我脑袋瓜子上, 让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害怕以至于经常无法正常呼吸。每逢此时,我就会走到马路 上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流着哈喇子贼着漂亮姑娘猛看。但我和盼盼在一起的时候就从 来不正眼看她,因为那样会使她不自在,她会问:“你丫看嘛那?这么多年还没看 够?”这口气听着有点象老夫老妻了,其实我跟她认识没多久,要到二零零零年六 月二十二号才满五周年。 四年多以前,也就是九五年六月二十二号那天,我从经贸大学学生舞厅的一角 把她挖出来的时候,她还是个大三的学生。那天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裙子,看着弱 不经风风姿绰约楚楚动人,我本来是想请坐在她身边儿的一个姑娘跳舞来着,谁知 道刚把手伸出去,那姑娘就跟另外一特高特帅的小伙儿上场了,我就只能把那只伸 到一半的胳膊尽可能靠向她,用特甜特腻带着南方腔的口音说:“请和我跳支舞吧。” 她作茫然不知所措状站了起来,把手搭到了我的背上,然后就开始刨根问底。那时 候我普通话还说不太利索,为了怕上海人不招人待见,我骗她说我是广东人。她也 不是省油的灯,没出几个回合就把我问个底儿掉,最后我连自己在上海住徐汇区都 老实交代了,然后讪讪地买了两瓶矿泉水,约她到学校操场上逛逛。当我们信步走 出舞厅时,场子里开始放那首潇洒走一回,我说他们真土,她撇了撇嘴,说你也差 不多。好久以后她说,那天晚上我给她的第一印象很怪异,因为在那个年代,很难 看到一个打着领带却戴耳环的男人,虽然这男人看起来是个嫩茬儿,“我甚至怀疑 过你是个同性恋”,这是她的原话。 认识她的时候,我还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半大孩子,每天除了紧盯K 线图做盘 子之外,所有的梦想就当一个不劳而获的大款,平白无故就能挣嚎多的钱、柳嚎多 的蜜。由于宿命的缘故,我从来没奢望过有哪个女孩儿能够陪我走完一整段人生道 路,但这并不妨碍我去体验短期的爱情生活,当初和盼盼这段感情对我来说有点象 是放暑假,放完了假我就该干吗干吗去,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这假期似乎忒长了点 儿,很有些被勒令退学的嫌疑,不过这倒也没什么,我本来就不是特别热爱学习。 那天之后,由于我的不懈努力,我和她的关系进展得很顺利。我们开始频繁约 会逛街看电影上馆子外带 什么的。那是恋爱的初级阶段,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唯一 的缺憾就是我不爱学习,她总呲儿我,连带着把上海人也骂了,“你们上海人怎么 这么文盲?”这个结论让我啼笑皆非,但我不知道怎么反驳她,我实在不是个擅长 辩解的人。前几天我在原创广场发完一个特深沉的贴子以后,把一小哥们儿刺激够 跄,抄着板砖儿上来跟我呲牙咧嘴说他是文盲他怕谁,我真想告诉他,我他妈搞不 清楚老庄是不是老子的真名儿的时候,你丫估计还在那儿暴背古文陋室铭呢。当然, 现在这些我都门儿清,除了老庄的问题,我还知道不能把萨特叫萨特,得叫贝克特 才显得牛逼,这就好像你必须得把冰糖葫芦和线性代数乃至结构主义联系起来说一 样。被那哥们儿骂完以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看上去象一个文化人了,不过我 还是不能确定现在的盼盼是否比我更有文化,她这么热爱学习,估计已经能把叔本 华的小名儿都叫出来了,想起这个,我有点沮丧。 最让人沮丧的倒不光是文化高低的问题,没有文化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没有灵 魂,而我就没有灵魂,确切地说,我没有人的灵魂。这并不是自责,因为我本来就 不是人,或者说,我不是个地球人。看过一个叫黑超特警组的电影吗?里面有许多 外星生物,最厉害的是一只蟑螂精,逮谁吃谁,我和那孙子差不多,但是物种有点 差别,若现了原形,我看上去应该象一只螳螂。万幸的是,从小到大我没怎么在公 共场所现过原形,最危险的一次是在东单的那个富商酒吧,安其和四通聊天室的网 友聚会,我跟人死磕,连喝了七八扎啤酒,吐得昏天黑地之时,左肩出了点小状况, 毛骨从皮下顶了出来,流了不少血,如果不是及时暴吐使我稍微清醒了一点,我想 我现了原形之后真的会把在座那几个叫板的哥们儿都给生吃了,还不吐骨头。而这, 也就是我那悲惨之极的宿命了。 我有时候在想,我那帮智慧超凡的祖先们乘着飞船不远万里来到地球之后,为 什么不给我安排点特异功能什么的,好让我也能象超人那样带着美眉御风飞行一把, 最不济也得让我象黑超特警组里面那孙子一样,不用绳子就能爬好几十层楼,那样 的话,我缺钱花的时候就能爬到金茂凯悦大厦入室抢劫一把。可是他们什么都没留 给我,我唯一和普通人不太一样的就是,半梦半醒时我的眼睛会变成复眼,翻开眼 皮,那对复眼能在黑暗中闪荧光,您说我要那功能干吗使啊?不瞒您说,连我自己 都怵得慌,就为了这个,每回房事后,我还得死扛着不能睡过去,这要是让女孩儿 见了,非吓得当场惨嚎不止、大小便失禁不可。 其实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带着外星血统,只是不自知而已。那就比如喜 欢把自己叫成猪的猪二,就很有可能是某一支外星猪族的后裔,虽然师爷看上去比 他更象一只乌克兰大白猪。还有喜欢把自己叫成猫猫的品茗,保不齐她的祖上就是 来自人马座的大脑袋猫精。他们比我幸运的是,能够把祖先留下的区别于常人的特 征隐藏得很好,也许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血统问题,所谓眼不见为净,我猜想 他们是不太会为这种悲剧性的宿命而担忧的。而我就不行,我不用现原形就已经很 象一只螳螂了,极瘦,骨节突出,手臂很长,眼睛由于高度近视而暴突着,有回在 三巴汤喝高了,酸苗带着酒意说我看上去象一只昆虫,我几欲翻脸,那天如果他再 继续说下去的话,我想我会趁人不备,把他的脑袋啃下来,就象上高中的时候,我 在学校操场的西北角活吃了那个死活不给我及格的物理老师那样。 我曾经怀疑过盼盼是知道这个秘密的,因为从九六年秋天开始,我和她同居过 半年,那时候我们住在双安商场对面。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纸肯定包不住火,有天 早上她看我的眼神有点怪,我问她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不肯说,我想她大概是看 见过我那双复眼了,但又怕是自己的幻觉,所以不敢说。从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 不能比她早睡。可是人一旦被发现了秘密以后,心里总是不太舒服,没过多久我实 在是撑不住了,遮遮掩掩、身心交疲的感觉对于任何一份感情来说,都是具有摧毁 力的,就象婚外恋一样,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静,但隐藏在海面下的火山口不知何时 就会爆发,然后就会在一小时内吞噬了整座庞贝城。 九七年春天的一个下午,风和日丽,我和她去安惠北里放了最后一次风筝,回 家的路上我说咱们分手吧,她没听清,我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补了一句:“我觉得 和你在一起挺没劲的,我需要到外面的世界寻找一些激情”,说完这话我撒腿就跑, 大步流星往北辰那个方向狂奔,跑了五十米以后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呆立在原地, 右手拎着我亲手扎的那只看上去象一只黄雀的大风筝。见我回头,她的手一松,风 筝掉在地上,然后她就低着头不管不顾地猛踩那风筝,直到把它踩得支离破碎,最 后没得踩了,就干脆光跺脚。那一刹那我甚至能感受到五十米开外的地面在颤抖。 离得挺远,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在哭,我没哭,只是觉得有点无奈,有 谁能违抗宿命呢?人生毕竟不是好莱坞电影,您不能指望仅凭我的一已之力就打破 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吧? 离开她以后,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我那间小广告公司连续亏损,新柳的蜜除 了花钱之外什么都不会干,我的房间一天比一天更脏更破,我的身体也因为周而复 始的夜生活变得越来越差,有天晚上我竟然想到了要自杀。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九 七年七月的一个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后,被哥们儿送回家,他们把我扔下以后就 又出去泡吧了,然后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去卫生间用冷水洗脸,这时正好看到 浴缸旁边放着一罐没开封的必扑。这东西对于一只昆虫来说是致命的。我突然想试 试,于是就高举着药罐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它放到日光灯下仔细端详,转了几 个圈之后我想,对于一只不幸闯入人类生活圈的螳螂来说,爱过痛过笑过哭过之后, 还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呢?应该没有了吧。然后我就对着自己的脸部按下了黄色药 罐上的的黑色按钮,那一刹那,呛人的气味扑面而来,从鼻腔直入肺部,我开始剧 烈咳嗽,不停地打喷嚏,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思维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缓慢, 往事一幕幕浮现脑海……作为人类,你也可以通过就着酒服食大麻来体会一下刚才 我所形容的那种感觉。后面的事就很尴尬了,那罐必扑的浓度并不足以使我当场毙 命,但却使我现了原形,那是我第一次在清醒时看见自己的丑恶嘴脸,我被镜子里 的那只全须全尾的大螳螂吓坏了。在那天以前,我曾经后悔过和盼盼分手,但是自 从见到自己的原形之后,我觉得当初选择不和她在一起是明智的,虽然我认为不管 发生什么事,我还在深爱着她。 其实你很难分清楚自己是否爱一个人,就象你永远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爱上 这个人一样。和盼盼在一起的时候我总问:“你爱我哪一点?”对于这种问题她是 不予回答的,她会反问我:“你呢?”我只能学着新凤霞的评剧腔调唱给她听: “我爱她,善良勇敢能劳动”次数多了,我们于是知道,彼此应该是相爱的。而这 种爱,不仅表现在分手以后,不管多久都会深切地思念对方,还表现在互相有种很 奇妙的默契。我和她之间不管离开多远,好像总有一根隐藏的线牵着,虽然看不见, 但是彼此都知道它的存在。 香港回归祖国前的那个晚上,到处都是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我干完了活,独自 跑到工体去看焰火,随手找了块板儿砖往地上一放,坐上去两眼痴呆呆地看天。入 夜,国歌响起,礼炮轰鸣,满天花雨,有一颗最大的礼花在我附近的天空炸开,展 开后看上去很象一张笑脸儿,当我跟着人群中的孩子们欢呼了最后一声祖国万岁, 并准备离去的时候,被一个民工粗鲁地推了一把,撞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是盼 盼。我不认为在人海茫茫中与她重逢是因为巧合,这应该就叫宿命。当我的脚踩在 她的脚面上的时候,她的表情非常怪异,先是不可置信、目瞪口呆地死盯着我,然 后开始尖叫,大笑,开心得不得了。我问她现在过的好吗,她根本不搭话,只是一 个劲儿低着头说太灵了太灵了,过了一会儿她告诉我,刚才对着满天的礼花许愿, 想再见到我,愿还没许完,就见到真人了。我说我是上天送给你的礼物,她撇着嘴 说不稀得要,我转身欲走,她在背后拉住我的衣袖,小声问:“这些日子你想过我 吗?”,“想的!”我把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对她说我想你,天天都想。把她 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在寻思,如果我是一个普通人那该有多好啊,那么现在就肯定可 以向她求婚了,缘份本来就来之不易,需要珍惜。午夜时分,我们手拉手走在东直 门内大街,风已经有些冷了,我把她拽近了一些,问她:“盼盼,要不,咱们结婚 吧?”她摇头说不行,我知道她怕我再次逃走,别说她,我自己也怕。 我惧怕的不仅仅是婚后有可能原形毕露的问题,还有一些性格上的因素,我那 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玩够了,男人如果没有定性的话,娶个媳妇回家就只 能酿成悲剧,我不希望我的老婆每天开着灯枯坐到清晨,也不希望她爱上的是一个 不回家的人。我曾经和盼盼讨论过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结果,她总是认为我还小, 而我自己也对于以后的婚姻生活不那么有信心,你能想象一个女人清早醒来时,发 现老公长了一对复眼的感觉吗?我看过科教书,里面说母螳螂会在洞房之夜生吃了 公螳螂,对这个说法我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生活得非常悲剧化,就象贵州七月 的天,难得晴一会儿,大部分时间都是阴。 我们又住到一起之后,定了几个君子协议,比如互不干涉对方内政,干额外的 家务需要付小费,为了不影响正常工作、每周房事不能超过三次等等,但基本上没 什么大用,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每天晚上当我绞尽脑汁攒策划案的时候,她总是 悄悄走到房间里来骚扰我,手上端着各种各样新奇古怪的汤类,或者补品,逼着我 吃吃喝喝。最厉害的是一种叫可乐鸡的东西,用可口可乐和酱油炖老母鸡,炖得稀 烂,香甜润滑,入口即化,好吃极了。她喜欢看着我把东西都吃光,然后坐在小床 上定定地瞄着台灯发出的昏黄灯光发呆,这使我怀疑她有可能是一只有着趋光性的 蛾子精,如果这样的话,对双方来说就很公平了,可是很遗憾她不是,我曾经在她 睡熟了以后仔细研究过她的生理构造,全身从上到下光洁如玉,找不到任何一处星 际生物旅行时必须要烙上的三角形印记,这说明她只是个普通的地球人。我也曾经 想过要跟她老实交代我的问题,但那似乎不太现实,告诉她:“你爱上了一只外星 来的螳螂精”?她会认为我在开玩笑,如果我非常认真地解释的话,她又会认为我 有精神病。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不说,打死我也不说。 接下来的事就比较无聊了。九八年三月,也就是刚过完春节之后,我在网上找 了个美眉开始谈网恋,而这一谈,就一直谈到了现在。中间换了许许多多个人,换 了许许多多个地方,但心情是大同小异的,“在网上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其 实是一只狗”,连狗都可以上网,那我这只螳螂为什么就不能上呢?网络恋爱给我 带来了非常美妙的感受,现实中的负罪感和歉疚感,在网上竟然点滴无存。那时, 我固执地认为,网络就是我能够躲避宿命阴影的最佳空间。这一阶段的爱情实践, 最大的收获就是我那些乱七八糟的网恋段子,恋一次写一段,不知不觉中,竟然也 有十几万字了,待到我得意洋洋回首去看时,赫然发现,从那些看似幽默看似深情 的文字反应堆中,我竟然翻捡不出一丝一毫关于爱情的记忆,这也就是说,我在网 上的感情生活,就象一杯东直门的对水扎啤,被制造出来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让客 人们顺利地走肾,然后被迅速冲唰到潮湿阴暗的下水道里去。 而这些无厘头的网恋,也给我和她的生活带来了阴影,一开始她还搞不太清楚 我大晚上不睡觉一个人对着屏幕傻笑是在干什么,等到报纸上开始铺天盖地宣传in ternet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我这是在换着法儿耍呢。对于我在精神上的红杏出 墙,她束手无策,无可奈何。那段时间,她显得很烦躁,经常会在我深夜上网时, 坐在我身边唠叨,说一些连她自己都听不懂的怪话,如果我表现得不耐烦,她会把 手伸过来撸我的头发,叹着气说:“你变了!”。这样的语气使我很不舒服,就象 我妈拍着我的后脑勺问“你为什么永远长不大”一样,我曾经认为这就叫没话找话。 日子长了,我的网瘾越来越大,我和她的感情也慢慢变得疏远起来,她也曾经为这 个问题提笔写过一封信给我,大意如下: ……停下你太过匆忙的脚步,看看我吧,看看你生活里的风景吧,当你低头沉 浸在独自的精神世界中时,也许许多精致、细腻的东西悄悄逝去了,我好不容易在 人海中找到你,费了好大劲才把你安插在心的深处,请你不要迫使我再把你赶出我 的生活吧,请你再努力努力再努力地使你的位置牢固些好吗,听懂我的话了吗。我 们还要走好长的路,要面对许多的磨砺,在这之前先让我们把心建设得更强大些吧, 学着去计划生活,学着去规划未来,给我安全的感觉吧…… 由于她的字迹太过缭草,我当时根本没法一口气读完,随手就把信扔到抽屉里。 然后坚持不懈我行我素泡网到底,于是很快我就又见到了第二封信,她丢下这封信 后就毅然决然离家出走了,这封信字迹端庄,使我能够一次读完,并且当场后悔不 迭、痛哭失声,大意如下: ……吾与尔相识良久,感情甚笃,怎奈世事沧桑,时时竟觉无言以对,心寂寂 焉。然而,现代人的生活往往会困惑与心与心的隔膜。粗糙、干燥的生活常常会磨 尽人们的温情,而渴望温情的滋润又是人们最软弱的需求。岁月流逝,你在一点点 变得沉稳而厚重,但是也孤僻起来,你的心里、你的眼神里,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 渐渐地,我开始怀疑这份感情的份量,再耐旱的植物也需要滋润,再深厚的感情也 需要维护,更何况,如今的生活处处是诱惑,处处是暗流呢。不知从何时起,我的 生活发生了变化,我需要面对生活中太多的不得已,而你却远离了我的生活,说些 无关痛痒的话,有时都会觉得你遥远而陌生,所以我选择离去…… 她出走以后,我找遍了每一个她有可能出现的地方,直到累得精疲力尽也没能 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她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过了没多久,我搬 到朝外去住,顺便把公司也迁移到那里,生活变得很有规律,这一时期公司的经营 业绩也非常理想,朝九晚五的忙碌生活使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念她,这是件好事。 而另外的一个收获就是,我在团结湖公园里面找到了一个会员制的酒吧,里面只招 待外星人及其后裔,那个酒吧的老板自己就是个外星人,据说现了形以后是一只大 蜘蛛,他认识几乎所有寄居在北京的外星人,有的时候我们还会办些party 狂欢一 下,喝得烂醉之后就现了原形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他们管这个叫“至激至 high”. 我自己一次也没当众现过形,因为我不想,我还是宁可保持住人性和人形。 所谓入乡随俗,什么事也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酒吧的老板对于我的克制能力非常 惊讶,因为我曾经喝过他亲手调制的类似催情剂一样的东西,一口气喝干之后,不 但没有现原形,还很理智地拒绝了一个看上去酷似臭大姐的外星雌性昆虫的求欢。 当我把那只臭大姐粗鲁地踹翻在地之后,老板问我是不是有心事,我点头称是, “你爱上地球人了?”,我沉默,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爱情这东西,本来就是难题。 再难的题,也总有被解开的时候,端看你是否去努力。而解开难题的钥匙,往 往就掌握在真正渴望爱情的人们手中。其实对我来说,真正困难的并不是如何找到 那把钥匙,而是如何确定自己到底要开哪一把锁。到后来我之所以知道盼盼就是我 要开的那把锁,主要还是这个宿命的问题,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我的祖先来到地球 并把我降生在这个荒芜贫瘠的星球上,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我能够在有生的日子里 和她好好地生活在一起,这从我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人海茫茫中与她相遇就能 看出端倪。想到这儿,我打算让达尔文玩蛋去,进不进化我不管,现在的我,只相 信上帝。 九九年二月十四号,当我在长安街指挥民工拆卸路牌时,盼盼骑着一辆红色的 二六女车出现在我的眼帘,这是她离家出走以来我第一次见到她。我不能再让她从 我身边溜走了,赶紧脱掉风衣,只穿了一件小褂跑过去追她。她骑得飞快,我在后 面狂呼狂追,却离她越来越远,眼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基本上消失在马路尽头, 我颓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粗气,休息了一会儿,正强努着劲儿想爬起来继续干活的 时候,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手里拿着半瓶可乐吸喇着,表情似笑非笑,问道:“追 我干吗?”我强提着一口气站起来去拽她,“盼盼你别走了,我不能没有你”她往 后闪,嘴里呼喝着:“放尊重点儿你,大庭广众的你丫想干吗?”我被她的表情吓 着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把剩下的可乐一口气喝光,问我:“没别的事吧?没 事我可先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去开口留住她,只是一脸凄楚楞楞地看她。她把车 推了几步,突然又转过身问:“你现在过得好吗?”我使劲摇头,所有的话卡在嗓 子眼里,说出来的都是哽咽。见我有些失态,她走过来轻轻拍我的肩膀说:“汇报 一下吧,现在混成什么样了?”,我把拆路牌的事宜跟民工头交代了一下,回过头 开始游说盼盼跟我回家:“现在咱们家比住双安的时候大了,二室一厅,收拾得特 干净……”我滔滔不绝地游说着,直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在灿烂无比的阳光下, 我看见她眼中隐有泪花闪动。她还在犹豫,在怀疑,我也一样。 那天的交谈结果就是,我们总算可以像普通朋友一样来往,但是绝不同居,因 为有人在追她,追得挺紧,而且据说她对那爷们儿也有一点点动心。这些其实都不 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因为你不可能在哪一个爱情故事里看到男配角把女主角给XX X了,就算在语无伦次词不达意的先锋戏剧里,这种结果也是不太可能地。所以不管 怎样,盼盼总是会回到我的身边,只是这中间的过程稍微长了一些,足足有小半年。 七月的某一天,追她的那老哥们儿终于失去了耐心,逼着她问到底嫁还是不嫁,当 场遭到婉拒。这对我来说不啻是个好消息,说明她还惦记着我呢,于是我下定决心 排除万难也要和她永远勾搭成奸。 八月,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我们去三里屯喝酒,她喝高了,一进家门 就哭着喊着要追寻幸福,我说我给你幸福,她说你丫只能给我性福,然后自己蒙着 头哭,边哭边吐,吐了一被窝。我用湿毛巾给她擦脸擦身子,她转着脑袋傻楞楞地 追着我的手看,冷不叮问了一句:“如果你和普通人一样,那你会娶我吗?”我当 时就傻了,问她这话什么意思?她从床上坐起来,连珠炮似地狂呲不已,说她知道 我的秘密。我呆立当场,她也不以为意,点了支烟,盘腿而坐,直接就提出了我那 对复眼的问题,按她的解释,那是某种生理残疾,她觉得我之所以老是想从她身边 逃跑,无非是因为这项残疾使我自卑而已。看着我的冷汗从面颊直流而下,她大笑 不已,“人家都是苍蝇蚊子什么的长复眼,怎么这事也能轮到你?”我哭丧着脸说 这就是命。她说我只是拿这个当借口,“别说你有残疾,就算是你真犯了什么滔天 罪行,该坦白的还得坦白,我们该从宽得还得从宽,再说比一般人多长了几只眼睛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准儿明儿报个名咱们也能混上个吉尼斯呢……”在她滔 滔不绝地讲述着由于参加吉尼斯而有可能带来的诸如“出国旅行、住五星级酒店” 等丰硕成果之时,我及时打断了她,我说:“你都分析得这么清楚了,那咱俩就凑 合着一块儿过吧?连命门都让你捏住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逃了,你也别再从我身 边走开了好吗?”她不置可否,然后沉沉睡去。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那悲剧性的宿命就这样被暴了光,最后一层屏障不 复存在,我想我终于可以安安心心依偎在她身边了,那一夜睡得格外香甜。 记得以前有首歌唱道:“谁都知道女人的心,受了伤的灵魂难以扶平”,我根 本不知道是什么扶平了她那颗屡屡受伤的心,并三番两次地让她回到我身边。如果 把这个称之为放长线钓大鱼的话,显然是抬举了我自己,但要是解释成她想嫁了我 以后新帐老帐一块儿算,又好像不太合理,我身上值得榨取的东西实在是少得可以。 我甚至还怀疑过她是太空总署派来的女特务,接近我就是为了研究我的生理问题, 但最后从她说的那口带着门头沟口音的英语上看,我否定了这个不太靠谱儿的推论。 直到那天凌晨我向她求婚前,我还在苦苦思索这个关键问题,带着满脑子的疑问, 我第二天又拨通了电话: “盼盼,是我” “昨天晚上你想起什么来了?怎么突然要结婚啊?” “恩,就是想结了,你愿意和我这个驼背口吃外带高度近视的残疾人共度余生 吗?” “我再考虑考虑” “别考虑了,老大不小的,我不要你就真没人要了” “别来劲嘿,招急了我当一辈子老处女我……” “盼盼,我爱你,我愿意用我的余生捍卫你所剩无几的美丽,请嫁给我吧” “……好吧!” 后来我带她到团结湖公园的那个酒吧玩,他们都比较诧异。那只曾经被我踹翻 在地的臭大姐凑过来问盼盼:“你不怕他结了婚以后现原形吗?”盼盼说她无所谓, 早见过了,关键问题是不能老现形,现形多了就容易变成反革命。我问她为什么会 跟了我这么一只什么都不会干的螳螂精,“是想傍上我以后能有机会到外星旅游一 把吗?”她用我骂猪二的口气说你丫滚蛋。那天的月色很美,空气也清新,我拉着 她在团结湖公园里乱转,最后坐到一块硕大的假山石上我问:“经历这么多风风雨 雨,咱们还是能在一起,到底是为什么啊?”她皱着眉说她也讲不清,想了半天只 好说,这应该就是上天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