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作者:灯火阑姗 一 对于司原来说,生活就是秩序,一个套着一个。 生活也是可数的,大大小小,一桩一桩的事情,即使司原自己不记得,父母 朋友也会记得;即使当局者和旁观者都不记得,遗忘也会记得。这个家伙,总是 跟在记忆背后,另一种存在。 总得有一套大秩序。这样,即使偶尔有些出轨,未来也不会像抛物线那样, 被离心力扔的不知方向。落脚点总会是有的,但显而易见,那将会是一个谁也不 希望发生的结果。尤其是司原这样的女孩子。她那套大秩序,早在人类进入文明 社会时就被定下并得到公认了。只不过历经了一代又一代,愈加改进而已。所以 司原总觉得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即使坐公车看到车窗外走来走去的陌生人,都会 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所以坐车,司原只是看着窗外,猜猜人群中的某一人,比如说,那个戴红帽 子的正低着头匆匆走过一家牛排店的高个子A 君,他在执行那套大秩序的哪一阶 段,情况如何。A 君是一晃而过,但司原心里依然想着,这时的A 君可能又被年 龄与他相仿的停在一个垃圾筒旁打手机的B 君所代替了,然后是拎着旅行袋的C 君,坐在茶室透明玻璃窗后的D 君。但是问题核心未变,它不断地激起了司原的 无穷想象,直到她又被另一个问题吸引住为止。 她几乎不在意车厢内的情况,所以,当那个真名叫林初的X 君在车厢内和她 打招呼时,她吓了一跳。而那个时候,她正执行着那套大秩序的关键性一段:结 婚。 二 读书,找工作,司原都平安地经过了。只是对于结婚,它的繁琐,司原感到 有些麻烦。她只是感到结婚是重大的,牵涉到方方面面,但总不会像读书工作那 样,耗费几十年时间去办。却不料这个大程序的一环前前后后,竟会有那么多的 小程序。 她人懒,尽量简而化之。 所以在27岁那年,也就是去年,看到女儿还没有意中人,司原的母亲、姨妈、 姑姑,这一大家的女性亲属,开始为她安排相亲。司原对此到不感到头疼,她很 顺从地并且脸上带笑、落落大方地去了。她的表现真令人满意,再加上她没有拒 绝或冷淡敷衍小王的意思,所以小王很自然地把她纳为未来妻子的第一候选人, 司原的母亲姨妈姑姑们,也顺理成章地把温文尔雅教大学数学的助教小王当成未 来女婿了。 两个字:成功。 所以曾经令司原感到头疼的那么些小程序,似乎一下子乖乖地与“结婚”这 一关键字会合了。大学时的失恋、工作时对年轻有为的上司的暗恋全都离她十万 八千里了。还有她初一时英文老师的初恋,把“遗忘”给塞得饱饱的。 三 林初那天真是诸事不顺。先是在他开会的时候,女友不停地又是手机又是BBCALL 又是催秘书,约他到上体馆她家附近见面。但见着了面女友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 简单地扔过来两个字:分手。他望着女友一本正经的脸忍不住想笑:她就是这样 脾气,今天要做的事今天一定要做好。实践证明,在这方面她极其出色。然后是 林初的车坏了。在停车场里,他懒得打电话,信步走到路边。可偏偏是高峰期, 交通挤得一塌糊涂,林初看着一辆辆载人的的士塞在车堆里,摇了摇头。正好这 时他瞥见一辆公车开过来,是他念大学时周六回家乘的那辆,他想也没想就跳了 上去。直到车门关上车开动时他才知道没有零钱投币。他钞票的最低面额是50元。 当时司原坐在车门口,离他最近的位置上。一时之间林初并没有仔细看她,直到 她拿出一块钱递给林初,他才一愣。 司原没有再留意他,又把脸转向车外,下一站她就下车了。 林初一直坐到了终点站。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叠预售票,然后想着司 原的样子和她走向车后门的背影,一个人坐在石椅上发愣。 现在他可以确定,他和她毕业于同一所大学,而且同级。那一年学校突然有 了义卖的风气,最经常举行义卖的就是他们那一级。有一次林初去餐厅吃中饭, 路过义卖点时被同班的阿旺叫住了。中午时分,只有阿旺和两个女生在整理桌子, 其中有一个是司原。后来他才知道,司原是阿旺的高中同班同学。不知怎么林初 想买点东西,他挑了一对钢笔和三本笔记本,但却发现自己少带了一块钱,阿旺 在另一头招呼得正起劲。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中午。司原对着林初笑了笑就收下 他的钱并且小心地把东西装好。 四 林初升任人事部经理,他一边接待贺喜的同僚一边计划把办公室彻底重饰一 遍。于是他到楼下广告部去找和他接受同一批公司培训的小张,但他没有想到会 碰到司原。而且两个人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了三年。他并没有提在车上相遇的事, 因为小张在场。司原也没有提,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她的神情完全是认识一个新 同事的样子。 半个星期后林初找到司原,还给她两块钱。司原望着两块一元硬币一愣。 “一块是九二年版的,一块是两千年版的。”林初不露声色地说,“我在九 二年欠了你一块钱,刚巧上次在车上又欠了你一块钱,不过看在算利息麻烦又是 校友的份上,别问我要利息好不好?” 这是林初和她单独相处时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他们以后交往的开头。尽管开 头往往与过程和结尾没什么关系。 五 话渐渐多了,林初问那天她怎么也坐那辆车。其实那多半是一句社交用语, 司原可以说忘了或反问林初一句,但她没说什么,只是用贯有的表情笑了笑。那 天她是和小王约好去看住院的小王爸爸,而她在那之前回母校看留校任教的昔日 室友。她把坐车前的经历对林初说了。林初顿了顿,说:“那时候经常看见你和 你的男朋友在林荫路上散步。” “这话太书面语了,像一本小说的开头。”司原笑道。 她知道林初藏着话没说。她想即使林初问了,她最多只用一句话回答。但林 初没问。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尽管熟,泡在一起吃中饭,谈的事仅限于工作和 公司。他们彼此只知道对方未婚而已,也从未听对方谈起过各自的男友或女友。 仿佛林初问了,就会让他们的关系走到一个新的地方。而司原,确实情愿他别问。 林初最后还是问了。问的那天是司原的生日——他去查的司原的档案。而司 原,把生日庆祝一律挡在工作时间之外。小王一大早就跑到她家亲自递上的一束 玫瑰,被她留在家里。“这书呆子到挺浪漫的。”老妈很满意地说。 于是林初的玫瑰就理所当然地插在司原工作台的花瓶里。他从来没有对她说 起过什么。这时司原打开她办公桌的抽屉,拿出那两枚一块钱,盯着看了许久。 六 司原回答了林初所提的问题,据实。但回答不回答都是一个样。林初没当它 是多么严重的事。相亲在他听来很滑稽。 小王正在跟教授搞一项课题,而且准备继续升造。司原想,最近他很忙,不 会像往常那样每天要和她见一面,并且很留意她的心情。她就像得到什么保证似 的同林初出去了几次。“或许,”晚风吹来,司原靠在林初肩膀上的时候想, “他根本可有可无。” 七 晚饭时,她问母亲:“怎么小王的那束玫瑰还没谢啊?” 母亲笑着说她没心眼:“那天晚上小王过来的时候说家里客厅放这么一束玫 瑰很好看,他就每天在你下班前赶来送一束。你生日过了都快一个月了,世上哪 有不死的玫瑰花?” 司原于是打电话给小王,向他道谢,还问他为什么不多坐会儿等她回来。小 王不好意思地说工作忙,那项课题要快发表了,七点钟他得准时赶到教授家里。 司原说那样太累,小王说不累不累,他愿意。 多说的话没有。 第二天早上,司原望着办公桌上满满的一瓶情人草。林初说要不停地送她各 式各样的花,直到她确认最喜欢那一种为止。 “为什么要一定要我说呢?”司原问。 八 小王的课题发表得很成功。根本教授就是为了提拔他这个得意门生的。名字 只写了小王一个。后来小王才知道,他的指导老师早就有意让他振翅高飞了。 在赴德国前,小王向司原提出结婚要求。当然,要求还是代表他的小王妈妈 向司原妈妈提出的。两家人都十分高兴。小王的签证手续全办好了,他可以随时 走。他对司原说,他不急,德国那边还在放假呢。 “这么好的女婿。” “这儿媳妇又漂亮又能干,你儿子娶她有福气。” 所有人都这么说。 九 司原的世界依旧很平静。她没有向林初提起过什么。 好久没有坐公车了,她想。林初的车里有一盒CD. 司原去了趟母校看望她的 昔日室友,回来的时候她又看着车窗外的A 君B 君E 君F 君。年龄是判断一个人 处于哪一阶段、该做些什么的最好标志,司原想。然后她依旧发挥她的想象力, 天马行空。她发现她跟林初在一起的时候,到很少想象。 司原在等着去德国的签证下来时,办好了一切人们认为应该办的事。快年末 了,林初那叠预售票才用了几张。乱七八糟的一堆。不过还好,总算做完了。 在上飞机的头一天晚上,她忽然想起了那两枚一块钱的硬币。已经睡下了又 起来一阵乱找:没有。也许是丢在公司里了。她再没见过林初。不过她记得办公 桌的每一个抽屉都已空了呀…… 司原穿着睡衣,一会儿坐在床边,不久又站到窗口,拉开她卧室的所有窗帘。 最后,她又到厨房去到水,经过客厅,那是一片很安静的黑色。当司原端着杯子 推开她的卧室门时,她突然回过头来,盯着客厅的方向。卧室里灯火通明,现在 她的大半个身体就在那一大片光明里。她长久地凝视着因为门开而变得光影奇怪 而富有层次的客厅。 或许,偶然得到的,只能用偶然来解释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