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幸福吗 作者:chenai 我的初恋发生在1991年的春天。 那是一个不太晴朗的日子,我正在教室里认真地自习,坐在我前面的大哥转 过身来,把一张纸条放在我眼前。纸条是叠着的,那是一张普通的红格信纸的不 规则的1/4 ,显然是随手撕下来的,叠得也不怎么规范。我抬起头询问地看他, 他却站起来走出了教室。 我把它展开,上面写着“三点半我在公园四号门等你”。我看了看表,已经 三点十分了,如果我不马上动身,就会迟到的。于是,我也站了起来,离开教室。 走在去公园的路上,我想,大哥为什么这么神秘兮兮的?我为我能分享他的秘密 感到兴奋。 大哥比我大三岁还多,他考大学考了三次。我是钦佩他的,因为在初中的三 年里他一直是个问题男孩,他不爱学习,不守纪律,迷恋电子游戏,经常旷课, 在校园的角落里抽烟,还跟老师吵架。考高中时,他的英语成绩是5 分。后来, 他的父母把他交给在大庆工作的二姐,她把他塞进了一所普通高中。也许是受到 了亲情的感化,上了高中的大哥开始发奋学习。第一个学期他的成绩是倒数第二 名,第二个学期他就成了正数第一,即使是在普通高中,这也是很难得的了。由 于他的进步神速,也由于他个子高大,相貌堂堂,他们班的女生开始关注他,他 因此也赢得了男生的爱戴,有了不少的朋友。高三时,他跟一个长头发的女同学 谈起了恋爱,后来,似乎是一转眼就高考了,他没有考上任何一所学校,而她考 进了当地的中专。他说,我们分手吧,女同学哭了,哭了很久,然后说,对不起。 第二年他考上了一个专科学校,他不去,第三年,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被我们这所 普通高校的唯一省重点系——外语系录取,于是,他成了我们的大哥。 这些都是在我们班1990年最后一天举办的第一个新年联欢晚会上,他一边抽 着烟一边告诉我的。那时候我不讨厌烟味,我觉得那是男子汉的味道。那一夜同 学们都没睡,演完了节目,大家有的甩扑克,有的打麻将,有的不知去向,而我 们,坐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一直到天大亮起来。 在公园门口他并没有说什么,甚至到了公园里面,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他还 是什么也不说。我觉得气氛有点怪异,我的心也莫名其妙地忧伤起来。后来,我 们在湖边坐了下来。他似乎很难启齿,然而他还是说了,他说,做我的女朋友, 好吗?刚开始我以为我没听懂,想让他再说一遍,可看到他的眼神,我知道我听 懂了,我吓了一大跳,脸一下子发起烧来。我把脸埋得低低的,我最不喜欢人家 看到我脸红的样子,一直以来,我都认为那是我最丑的表情。 我想起住在我们对门寝室的女同学张艳,她在追大哥,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 在寝室我常怪腔怪调地用“大嫂”来代替她的名字,我们都乐于取笑她,因为她 是那么不争气,为了追求大哥,她给我们女孩子丢尽了脸,我们因此从不同情她。 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次,搞完团活动,别的同学都在整理桌椅,大哥有事要先走, 张艳见了忙趴到乱七八糟的桌子下面,拎着大哥的一双球鞋灰头土脸地跟了出去。 当时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很生大哥的气,他为什么要这样践踏女孩子的尊严? 他纵容她趴在桌子下面给他找臭哄哄的球鞋! 我想我不能拒绝大哥,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拒绝才能不伤害他,更何况我是喜 欢他的,他弹吉它的样子,他宽宽的肩,他投篮时双臂上鼓起的一块块的结实的 肌肉,他身上的烟味,他抽烟的姿势,这一切都是我喜欢的。但是我不明白他为 什么会要我做他的女朋友,他是爱上我了吗?他一直都说我是他的小妹妹。虽然 没有过恋爱的经验,我还是很清醒地知道,一个男生把一个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 的女孩子叫做妹妹时,往往就是剥夺了她做他女朋友的机会。我说,你不是总说 我是妹妹吗?他笑了,说,林妹妹也是妹妹啊! 于是,我释怀了,我放心地做了他的女朋友。而且,我马上就进入了角色, 我说,我不要再叫你大哥了,我要叫你的名字,我要叫你陈亦尘。 那一年,我17岁。 去年的7 月17日,我和相识四年的海天放几经周折终于领到了结婚证书(街 道办事处的人不知在忙些什么,我们去了六次才拿到了那一纸证明)。那天晚上, 我很珍惜地把那两个很喜庆也很庄重的红本子看了又看,不肯睡觉,转眼间成了 丈夫的海天放把我拥在怀里很深地吻我,然后,我们做爱。我感恩地想,我是多 么爱他,多么爱他! 睡着以后,我做了一整夜的梦。我梦到了陈亦尘,在梦里我们如同很多年前 一样彼此伤害,彼此纠缠,彼此折磨,我们吵架,哭泣,和好,醉酒,陌路人一 般的表情,冰冷绝望的眼神,他把我的书撕成一堆废纸扔在我的脚下,我给了他 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的脸始终都很模糊,我一直想看清楚他的样子,可我做不 到。一切细节都是支离破碎的,它们就像是一堆无法收拾的碎玻璃,穿透我的梦 境,散落在我心中的每一个角落。我的曲折而且冗长的初恋,它残酷地像极了一 堆无法收拾的碎玻璃,它不只在我的新婚之夜刺痛我,它在我每一次心跳的时候 缓慢蠕动,嵌进我的血肉,它让我的心像中了霰弹一样千疮百孔,我的生命,每 一分每一秒都刺痛不已。 那天从公园回来,我发现自己其实早就爱上了陈亦尘。我是多么傻啊,我早 就爱着这个人,可我口口声声地响亮地叫他大哥,我还没心没肺地把张艳戏称为 “大嫂”!爱情在我心里迅速膨胀,很快就发现看不到他的时候,我会魂不守舍 坐立不安。由于害羞,我把我的小秘密埋在心里,谁都没有告诉。可是,张艳却 显然看出了我和陈亦尘的异常,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我们多久?三天?一个星期? 或者半个月?我不知道。总之,有一天,在图书馆通往教室的路上,她拦住我, 突兀地问,你幸福吗?她的细长的眼睛眯着,她的嘴唇薄薄的,此刻紧紧地抿成 一条线,她的脸很白,上面没有任何表情。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回 答她,在那一刻,我是怜悯她的,而且莫名其妙地心虚。她又问了一遍,你幸福 吗?她的身体向我靠拢过来,她尖细的手指抓着一本书,它们正在神经质地颤抖。 我的喉咙发紧,怎样努力也没法说出一个字,我只好小跑起来,很快地我把她落 下了一段距离,她并没有追上来,但我听见,她站在原地,向我的背影又问了一 句,你幸福吗?她并没有提高嗓音,可她的问话穿透力极强地直达我的耳膜,震 得我的头嗡嗡直响。我为自己的逃跑羞愧,也隐隐地感到不安。我想,张艳,她 是多么奇怪的一个人,她为什么一定要从我口中听到那个会让她痛苦的回答?如 果陈亦尘爱的是她,失恋的人是我,我就不会去追问她幸不幸福,我只会默默地 远离,远离,再远离。 在17岁以前,我也曾经悄悄地幻想过爱情。那时正在流行琼瑶的言情小说。 高三的时候,我们班最英俊的男生和最漂亮的女生谈起了恋爱,由于他们学习不 好,老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自流了,所以,他们在同学们面前并不遮 掩,反而有点张扬。每天晚上九点半下了晚自习,女生就坐在男生的自行车后座 上回家。我跟他们同路,经常看见女生的右手环抱着男生的腰,左手握成一个小 拳头,高高地举起来,落在男生背上时却轻轻的,这时,他们一定会发出会心的 笑声。每一个夜晚,我都为他们感到甜蜜。 现在,我也恋爱了。我也经常坐在陈亦尘的自行车后座上了,可是,我不好 意思环抱他的腰,我终于知道,当年我的那位女同学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才能在 1989年的大街上伸出她纤细的手臂抱住她早恋男友的腰啊!我正襟危坐在陈亦尘 的自行车后座上,看着他的宽厚的背,常常想入非非。我想,如果能在上面靠一 靠,一定是比抱他的腰更甜蜜的吧?我刮一下自己的鼻子,开心地笑了。 那时我们最喜欢的是去嫩江边看落日。我们坐在干净的江堤石阶上,对面是 红彤彤的夕阳和缓缓流动的江水。我的心是那么平静,我甚至以为这就是我们的 一生——他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掌心,我们静静地坐着,看夕阳。 那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在经过通往江堤的那片小树林时,陈亦尘用力握了 握我的手,他带着一脸坏笑,说,真想亲你一下。我也一脸坏笑,说,做梦吧你。 我们是常开这类小玩笑的,第一次我还认真地紧张,后来就不了,我知道他是不 敢的。可是,那天我刚说完这句话,他就一把把我揽在了怀里,他紧紧地用手臂 箍着我,他笨拙地找到了我的唇,他说,我开始做梦了!我听到他的心“咚咚” 地跳着,我的头被他的头压着,我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 放开了我。夕阳早已落山,夜色已经降临,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听到他粗重的 喘息。他再一次把我拉到怀里时,只是极轻柔地吻了我一下,他抱着我,就像抱 着一只易碎的瓷器一样小心翼翼。最后,他说,我们回去吧。我顺从地点点头。 自始至终,我都在顺从他,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走到大路上,他想骑上车,可他 做不到,他的浑身都在抖个不停。 那天,我们是走回学校的。我们手拉着手,我的手冰凉,他的手温热。路灯 把我们的影子一点点拉长,又一点点缩短。 那是两个多么单薄的影子。 昨天,我和我的女友林芳一起逛街。我们手挽着手,在每一家时装店里流连 忘返。林芳是一个对服装有着非凡热忱的女人,我则对街景情有独衷,我们是一 对最好的逛街搭档。逛累了,我们就拐进肯德基吃冰淇淋。正是下午四点多,肯 德基里难得地清静。楼上除了我们,就只有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女孩子,她背对着 我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两大杯啤酒,还有一个同样大的空杯子。我注意地看了 她一眼,看到她侧向我们的脸颊已经通红,而且满是泪痕。过了一会儿,她喝掉 了那两杯酒,摇摇晃晃地走下楼,再次上楼时手里托着一个托盘,里面仍然是两 杯酒。她始终在流泪,她的眼泪已经打湿了短袖衫的前襟,此刻还在不停地滚落。 她转眼间就把那两杯酒像给植物浇水一样倒进了喉咙,然后,她似乎很难受地在 桌子上伏了一会儿,终于努力地挺直抖得厉害的身子踉跄着下了楼,这一次,她 没有再上来。林芳吁了口气,说,何苦?又说,不知道她以后会怎样? 我望着窗外,街上的行人多起来了,那是些赶着下班,赶着去学校接孩子, 赶着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的人们,他们表情麻木,脸色青灰,在夕阳的流光 中显得憔悴、困顿。可是,他们真的总是让我感动。我站在家里的露天阳台上看 他们,我走在车流如梭的大街上看他们,我透过服装店、快餐店的落地窗看他们。 他们渺小,卑微,世俗,他们可能为了上司的一个眼神通宵失眠,可能为了一块 钱的青菜大动肝火,可能为了让孩子进入好一点的学校请客送礼,脸上堆满讨好 的笑容。 可是,他们,活得多么认真,多么真实。 而那个流着泪喝啤酒的女孩子,终有一天,她会如我一样,发现认真、真实 地活着,是多么美好。真的,流着泪喝啤酒并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我们每一个 人都年轻过,也都曾经有过自以为承受不了的伤痛,可是,那些在熙来攘往的大 街上匆匆而过的人们终会让我们明白,一切,都可以云淡风清地过去。总有一天, 我们会不知不觉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也许如他们一样缺少表情,冷漠麻木,但 我们自己知道,我们的心,从未如此踏实过,安宁过。 1992年初夏的一个凉爽的傍晚,我靠在枕头上看琼瑶的《窗外》。陈亦尘说 中文系的老乡找他下棋,所以我不打算去教室,我想在寝室里消磨掉这个夜晚。 六姐田慧推门进来时,我正为琼瑶笔下无望的爱情哽咽不止。六姐站在我的床前, 挡住了灯光,我抬起头看她,发现她是一付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我说,六姐, 你怎么了?她说,这本书好看吗?她的样子让我觉得她根本就不在乎这本书好看 不好看,所以,我没有回答她。我静静地等着,等她说她想说的话,可是,她却 转过身去,专心致志地摆弄起了桌上不知是谁的发夹,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下 定了决心似的叹了一口气,接着,她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毫无重量地飘了 过来,她说,大哥和张艳,每个周末你回家,大哥和张艳,他们就出去散步。顿 了顿,又很轻地补一句,一个月了吧? 我慢慢地坐正了身子,我看着她,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面对我的质问,陈亦尘一言不发。我们坐在嫩江大堤的石阶上,对面是红彤 彤的夕阳和缓缓流动的江水,我想起我曾经以为这就是我们的一生,他会永远把 我的手握成一个小拳头,包裹在他宽厚的掌心。就在不远处的小树林里,我把我 少女的初吻给了他,他是那样地珍惜过我,他抱着我是那样温情脉脉那样小心翼 翼。 我说,你爱她吗?他不回答。我说,告诉我,你爱不爱她?他还是不回答。 我终于歇斯底里地痛哭了,我语无伦次地说着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话,最后我抓 住他的胳膊,嘶哑着嗓子对他大喊,我求你了!求你看在我17岁就爱上了你的份 上,求你看在这一年多来我对你真心实意的份上,求你看在你是我第一个男朋友 的份上,我求你,求你给我一句真话! 去年,在看电影《一声叹息》的时候,我发现宋晓英对梁亚洲说的话就像当 年我对陈亦尘说的话的翻版,那一刻,忽然之间,我泪如雨下。 女人,脆弱的女人,容易受伤的女人,看到毛毛虫往往要闭起眼睛尖叫着逃 跑的胆小的女人,我们不要别的,只要一句真话!我们怀揣着一颗流血的心,我 们大瞪着流泪的眼睛,我们拼尽了所有的勇气,我们看定背叛了自己背叛了爱情 的男人,我们说,求你,给我一句真话! 陈亦尘的眼里有一种让我心痛不已的东西,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种东 西叫做无助。我看着他,等待他给我一句真话,哪怕这句真话会把我打入万劫不 复的地狱也在所不惜,可是,他什么也不说。神示一般地,我想起了那个并不久 远的春日的午后,在图书馆通往教室的路上,张艳眯着细长的眼睛,抿着嘴唇, 苍白着一张素脸,她竭力克制着抖动的手指,她是那样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追问 我,你幸福吗?你幸福吗?!你幸福吗??!!我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我 想起当时我对自己说,如果陈亦尘爱的是张艳,失恋的是我,我所可能做的,就 是默默地远离,远离,再远离。 我擦干了眼泪,决绝地说,分手吧。 六姐田慧并不相信我会真的放弃,她说,凭什么呀,你让她?当初她追大哥 的时候,他都没正眼看过她!她不就是钻了空子吗! 那个学期,我们开了二外,陈亦尘,我,张艳,还有其他五个同学都报了日 语。老师要求我们两人一组练习口语,陈亦尘让我做他的搭档,可我已经跟六姐 说好了要一组的,我不想让她说我重色轻友,就让他找别人,我以为他会找个男 生的,可他却跟张艳成了一组。当时他对我说,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当他想 起来时才发现别人都有伴了,只有张艳和他落了单,我大大咧咧地说,你解释什 么,不就是练习口语吗? 我不能不在每一个不眠之夜千百次地被这个问题纠缠——如果我做了陈亦尘 的搭档,他们之间还会发生什么故事吗?每一次,我都不得不承认,会的,一定 会的,因为,张艳,她有着一颗从来都不甘放弃的心,在那个春日的午后,她曾 以她特殊的方式向我宣告了她的决心,我却对此浑然不觉。可是,如果爱情要以 心计来争取,那么,我宁愿在黑夜里孤独地咀嚼失恋的苦涩。 1992年的下半年,我的大三的第一个学期,是我目前为止最张扬最自我的一 段人生体验。那时,六姐田慧也刚刚失恋,我们俩形影相吊,须臾不离左右。我 们的学习热情在一夜之间空前高涨,我们无休无止地争论语法问题文学问题逻辑 问题以及生活常识,我们不知疲倦地在图书馆和教室之间穿梭奔波,我们行色匆 匆,无论动作还是表情都虚张声势地夸张、造作。入夜,我们常相约着到校外的 小饭店喝酒。坐在油腻腻的温暖的小包厢里,每人面对三两瓶啤酒,两碟炒菜, 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说着笑着,脸慢慢地红起来,彼此看看,叽叽咕咕地嘲笑对方, 眼睛也慢慢地红起来,我们伏在铺着肮脏的塑料布的小饭桌上,笑出了眼泪。最 后,我们走出饭店,互相拉着手,迎着渐冷的北风,唱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 船儿推开波浪;向前向前向前;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又是一 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我们大声地唱,旁若无人,肆无忌惮。秋天的黄叶子 被风吹得在地上打着旋,一场秋雨过后,泥泞的路上就有了腐败的气味。第一场 雪下起来了,世界白茫茫一片,干净得可爱,树挂也漂亮地映在雪后的晴空之上, 让人不能不感叹,自然的美,是多么撼人心魄!可是,洁白的泛着银光的雪刺痛 了眼睛,人们也就咯吱咯吱不客气地踩得它们遍体鳞伤——雪终于脏兮兮了。 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在弹指一挥间。 分手后,陈亦尘并没有跟张艳谈恋爱,我想那段时间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到 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先是张艳在日语课上坐到了陈亦尘的旁边,这当然是情侣 的姿态,可接着,不管上什么课,陈亦尘都会跟他寝室的那帮哥们坐在一起,他 坐中间,三五哥们分列两厢。于是,张艳终于经常很严重地晕倒了,每一次她悠 悠地醒来,都会要见陈亦尘,她要见他,他必须见她。 她第一次发病是在一个中午。我正走在去自习厅的路上,忽然看到班长卢春 生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他大叫,看见陈亦尘了吗?!我摇头,他又大叫,快,帮 我找他,张艳不知怎么就晕了,刚醒过来,非要见他不可! 我的头嗡地一下子涨大,顾不得说话,转身就跑,卢春生在身后又叫,宿舍 和图书馆都没有,不用去了!于是,我调整方向往校门外跑去。我横穿马路,追 上一辆正在加速的开往江滨的公交车跳了上去,十分钟后,我在江堤上看到了陈 亦尘那熟悉的背影。 当我拖着由于紧张和疲劳而不大听使唤的双腿慢慢走进学校大门时,我看到 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幕。我看见陈亦尘扶着张艳,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在我前 面。张艳的身体软软地靠在陈亦尘身上,她的头枕着他的肩,她的右手环抱着他 的腰,她的手指依然尖细,可它们不再神经质地簌簌发抖,此刻,它们坚定地抓 着陈亦尘的衣服,指甲深深地嵌入丝丝缕缕的纤维之中。他们就在我的前面,一 小步一小步,相依相偎地走着,仿佛要永远这么走下去似的,走着。 我默默地转过僵硬的身体,站在深秋稀疏的阳光里不知何去何从,我只知道, 只要不再看到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义无反顾。但我刚刚 机械地走出几步,就看见卢春生在我前面几米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显然他早就看到了我,他看到了一切,一切!那一瞬间,我忽然悲愤得无以复加 ——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地! 1999年的春节,我给卢春生打了个电话,听到我的声音,他的那辆红色小跑 车在北京拥挤的王府井大街上来了一个漂亮的急刹停在路边,他兴奋地大叫,我 就知道你忘了谁也忘不了我,你个小丫头片子!我就不信我白把肩膀借给你靠了 不成?我大笑起来,说,别提你的肩膀了,全是骨头,我的下巴硌得到现在还生 疼! 是的,我忘不了卢春生,我的可爱可敬的兄长,当年,在我最孤苦无助的时 候,是他走了过来,对我说,哭吧!哭出来!于是,我真的痛哭了,我毫不害羞 地哭得涕泪横流,天昏地暗,是他用他那刚买的散发着膻味的皮夹克和罩在皮夹 克下面的瘦削肩头承载了我沉重的悲哀。我忘不了那一股亲切的皮革的气味,也 忘不了当我渐渐止了泪后他说的那句话,他说,丫头,想哭的时候来找我,哭完 了,你还得往前走! 人都说当局者迷,然而,第一个明白张艳的晕倒不过是一场又一场闹剧的, 却是陈亦尘。张艳第四次,也许是第五次晕倒在教室里,醒来后陈亦尘像以往每 次做的那样,架起她软绵绵的身子,把她送回了寝室。她靠在枕头上,微闭着双 眼,似乎疲惫不堪。陈亦尘站在窗前,点燃了一只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深深 地吸了一口烟后很突然地回过头去看她,可就是这一眼,让他明白了一切。他看 到,张艳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他,那目光很复杂,复杂得让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 下。几乎在他回头的同时,张艳的眼帘快速地合拢,就像它们从来没有睁开过一 样。她安静地躺在那里,略微蜷曲着身子,像一株纤弱的小草。陈亦尘站在她的 床前,站了很久,然而,最后他还是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那一天,是1992年12月30日。 第二天,也就是1992年的最后一天,中午,张艳在图书馆一楼的书店里找到 了我,她说,我想跟你谈谈。 我们走在学校门外那条有点冷清的小街上,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路上沉 积着前些天的冰雪,在实验中学门口我差一点滑倒,张艳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我。 我对她笑了一下,她也笑了笑,然后,我们又沉默地走路。 那天,我们走出了很远很远,可是,我们终于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最后,她从小背包里拿出一封信,她拉过我的手,把它放在我的手上,深深 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撇下我快步地走了。 那是一封很厚的信,每一页信纸上,都泪痕斑斑。我读着这封信,感到张艳 就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着信上的每一句话,她的一夜未眠的眼睛红肿着,她的 嗓音,是从未有过的喑哑。 她说,昨天,陈亦尘终于识破了我的小把戏,他总算找到了挺起胸膛远离我 的台阶,他堂而皇之地走了,心里满是对我的不屑和忿恨。我知道,他这一走, 就再也不会回来,可是,我躺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就那样眼睁 睁地看着他离开。寒冷的西北风在他开门的一瞬间呼呼有声地灌了进来,我们北 方的冬天从来都是这样令人心寒地肃杀啊。 她说,我是真的爱他,刚入学报到的那一天,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就爱上他 了。为了得到他,我可以做一切事情。那么多让我自己都感到不齿和屈辱的事, 我都做了,我押上了我所有的赌注,可是,我输得一塌糊涂,我输掉了尊严,输 掉了贞洁,输掉了人格,输掉了原本快乐的天性,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他 的心。 她说,我用最原始的方式让他掠夺了我,可是,我也同时掠夺了他。我承认 是我勾引的他。他不爱我,可是,他还是要了我,他不只一次地要我,我的心因 此总还有一点点微茫的希望。每次他要我时都闭着眼睛,不停地说,我完了,我 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又感到绝望。我想,他 一定是恨我的,他恨我勾引他,挑逗他,他也恨自己,恨自己抵挡不了我这棵有 毒的罂粟的诱惑。终有一天,他会因为这恨离我而去。 她说,刚开始,我总以为,他是那样善良的一个人,他会为他对我所做的一 切负责。当他告诉我你们已经分手了的时候,我以为他终于再没有任何借口逃避 对我的责任了,可是,我错了。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要过我,他无意之间碰到 我的手都会像触了电一样马上躲开,他毫不遮掩地让我感到他是那么讨厌我。我 真是个可悲又可笑的女人,不是吗? 她说,我根本就没有什么眩晕症,只不过是想让他无法离开我罢了。我想, 就算他不爱我,可是,看在我这么病弱的份上,他也是不会忍心抛弃我的。他的 确自责过,也非常细心地照顾过我。你知道吗?他给我买了好多营养品,奶粉、 豆奶粉、芝麻糊,一大堆。有一次,他说他盼着我尽快地好起来,我真的很感动, 我说,你真的想让我好起来,就说一句我最爱听也最想听的话,他却马上就冷了 脸,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是我自己伸出脸来让人打了一个大耳光一样。 她说,我早就知道,我不可能一直靠装病把他留在身边,如果他心里没有我, 我就是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爱我的。毕竟,我要的是他的一颗心。虽然我做过 许多的糊涂事,但是,我始终明白这一点。如果他不能爱我,我又为什么要留他 在我身边?何况,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就是想留他,也留不住了。 她说,我知道,一直以来,他并没有放弃过对你的幻想,他曾经找过你很多 次,不是吗?他给你写了多少信?可你每一次看都不看就退还给他,他为你伤心 欲绝,你知道吗?!他告诉我从四岁时知道自己是个男子汉起,就一滴泪都没有 掉过,可他为了你,却在二十二岁的时候痛哭失声。他在我的面前,为你痛哭失 声。 她说,再过十几个小时,这一个承载着我无望爱情的年份就要结束了,我想, 现在,也该是把他还给你的时候了。也许你会耻笑我,我竟然大言不惭地说,要 把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从来都是属于你的陈亦尘还给你,真的是够可笑的, 也是够无耻的。可是,爱情无罪,我原谅自己所做的一切,也请你原谅我。 回到学校,我向卢春生借了打火机,又找了一把螺丝刀和一把大铁锤。在宿 舍楼后面背风的空地上,我把这封信点燃。那么厚的一封信,竟然很快就烧成了 一堆灰烬。我费劲地在冻得很结实的地上凿了一个洞,然后,把那一小堆纸灰埋 了进去。 毕业之后,我再也没有过张艳的任何消息,但我想,张艳,她一定能够成就 一番大事,她是那样执着,那样耐心,那样忍辱负重,那样沉得住气,那样清醒 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那样懂得把握同样也懂得放弃的一个女人。 那天晚上,我们班举办了第三个新年联欢晚会。本来,我是想回家去的,可 是我向卢春生请假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他很神秘地眨眨眼睛,做 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样子,说,丫头,这个晚会缺了谁都成,就是不能缺了你! 然后,他又大手一挥,指点江山一般,说,也不用你说,也不用你唱,你就给我 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用心听着!他用心良苦地强调了最后四个字。后来我才知 道,他之所以这样故弄玄虚,是因为,就在我和张艳在寒冷的大街上无言相对的 时候,陈亦尘到处都找不到我只好找到了他,他对他说,我是伤了她的心,可我 会用我的一生来补偿她——从今天开始。 当陈亦尘抱着吉它坐到教室中央那把椅子上时,我看着他,恍若隔世。半年 了,我从没因为工作以外的事跟他说过一句话,跟他说话的时候,我也从来都不 看他。他是生活委员,我是团支部书记,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简单明了。我 既没有因为感情的恩怨给工作带来麻烦,也没有因为工作上的联系引起感情纠葛。 我只有十九岁,我已经尽力了,而且一直认为自己做得很好。我甚至因此认真地 想,也许,我是一块女强人的料吧。我设想着多少年以后,我仪态从容、矜持、 不动声色地端坐在宽大的老板桌的后面,在一份又一份文件上签字,召见我的下 属,会见我的生意伙伴,按下接听器的按钮,对秘书小姐说,告诉他们我不在, 或者说,请他们进来,当然,口气与前面一句是绝对地不能相同了……每次这样 想着我都会苦笑起来,我想,这是多么矫情的一个女人,可是,既然我不想再招 惹爱情,总得要做点什么以体现人生价值的我似乎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我看着面色忧郁的陈亦尘,我的心百感交集,我真想大声地对他说,你成就 了一个有着铁一般意志的女强人,你知道么?!我想冷笑一声,可是,泪水却雾 一般蒙上了眼睛。我听见他说,今天,我要唱一首歌,谭咏麟的《不灭的爱》, 我要把这首歌献给我今生的最爱,我没有权利请求她的原谅,可我还是要对她说 一句,我错了。 他唱得很动情,他的嗓音也很好听,略有些沙哑,那是让人心碎的歌声。他 唱完,径直走过来,对坐在我旁边的六姐说,让我坐在她身边,行吗?教室里静 得掉一根针都能吓人一跳。卢春生急忙站起来,有些狼狈地带翻了他最心爱的水 杯,可他看都没看它一眼,仍然勇往直前地冲到讲台上,很滑稽地鞠了一个躬, 说,下面,请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外语系十大笑星之首——卢春生为大家客串一回 歌星! 我看见张艳影子一般飘出了教室。我的心满是悲哀。 结婚之前我一直没有回过家,六年里,我每个星期都会给父母写一封长信, 至少打一个电话,我时常给他们寄我的照片并且索要他们的照片,我在每一个亲 人每一年的生日里送上我的问候和祝福,每一个除夕之夜,我都会在午夜钟声响 起时向他们拜年,祝贺新春愉快。可是,每当他们问起我什么时候回家,我总是 沉默不语。 也许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铁石心肠,包括我的父母和海天放。没有人能够想 象,我是怎样地想念我那早已鬓发斑白的父母双亲,想念生病时妈妈熬的那一小 锅飘着香油葱花的鸡蛋粥,想念刚出炉的冒着热气的焦黄酥脆的小烧饼,想念每 年五六月间飘荡在故乡的大街小巷的总是要钻进人鼻孔里嘴巴里的漫天杨花,想 念初夏时节开放的雪白馨香的丁香和在花丛中耐心寻找象征着幸福的五瓣丁香的 女孩子的身影,想念在1984年春天的那场罕见的特大暴风雪过后,我与我的小伙 伴们共同合作的那个有着胡萝卜鼻子的大雪人……异乡的一切总会在任何一个不 经意的时刻猝不及防地触动我深深埋在心底的乡愁,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会在每 一个漫漫长夜两眼泪湿地惊醒,长久地站在晴朗或者阴暗的夜空下面,默默地呼 唤我的亲人,我的故园,我的童年和少年的梦想…… 去年春天,海天放利用出差的机会去了我家。回来后,他说,我到你们学校 去走了走,我看到了你当年的教室,还在小花园里坐了坐,我从外语楼走到图书 馆,再走到女生宿舍楼,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包方便面和一个干豆腐卷,可惜 我不能进到楼里你当年的那间宿舍,不然,我真想在那里泡上这包方便面,就着 干豆腐卷吃完它。他从他的旅行包里掏出一包袋装的汇丰牌方便面,又很小心地 从保温杯里夹出一个表面涂满红辣椒末的干豆腐卷,他说,你说过,这是你上大 学时最爱吃的夜宵。 我看着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把他的头发揉成乱蓬蓬的一团,我想,我是多么 爱他,这个企图跨越万水千山,跨越两千多个白昼与黑夜,把我曾经最爱吃的夜 宵带给我的男人,我是多么爱他。 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刻,我终于明白,爱,原来可以这样的平淡从容。也就是 在那个时刻,我终于决定,回家,回到故乡,在所有爱我的亲人面前,把自己嫁 给这个四年前就曾经说过要爱我、等我一生一世的男人。 不管生活是怎样的平淡无奇或者怎样的一波三折,时间还是会一分一秒永不 停歇地走过,我们的生命也随着时间的消逝而一点点地离开这个世界,直到最后 的那一刻来临,一切都会在喧嚣过后归于沉寂。 陈亦尘的母亲,在操劳了大半生之后,终于在1993年一个落雨的夏日傍晚匆 匆地告别了这个让她留恋而且不舍的人世。她走的时候,家里除了她自己一个人 也没有,而她当时正坐在床上为丈夫缝补脱了线的背心。不知为什么,每当我想 起这个与我素未谋面的老人,总是会设想,在那个细雨缠绵的傍晚,就在她的灵 魂慢慢地变成一缕轻烟向着天堂飞升的时候,在天的尽头,一定出现过美丽的彩 虹。那定是一道七色彩虹,它迎着她,载着她,映在她安详的脸上,它和她,终 于合二为一。 电报是六姐田慧拿给陈亦尘的。她说,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上面的“母逝速归” 四个字看了又看,永远也看不懂似的,然后,他忽然问她,你的语法笔记抄得全 不全? 陈亦尘回到学校时,右臂上多了一小块黑纱。他戴着这块黑纱,开始频繁地 在校外的大小游戏厅里神出鬼没,很快就欠下了高达1000元的债务。他不理任何 人,每天踩着上课铃声来,又踩着下课铃声去,进出教室的身影就像幽灵一样飘 忽不定,散发着怨毒的气息。再开学时,系榜公布出来,上学期的四科考试课, 他有两科不及格。 虽然已是九月了,校门口的那棵老杨树的叶子却依然饱满地绿着,在秋天的 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点点神秘的波光。开学的第二天中午,我在它那斑驳的树影中 拦住了陈亦尘的去路。 我说,回去。 他很潦草地看了我一眼,低着头走了过去。 我追上他,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说,回去!! 他仍然不说话,只是大步流星地走。 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会毁了你自己的!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你难道 不想要学位证了吗?你是个男子汉,你没有权力这样做!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妈妈 吗?! 我就这样一路不停地说着,情绪激动地跟他走进一家门面低矮的游戏厅,无 望地看着他走到一个光线很暗的角落,又看着他拿了一把玩游戏的硬币走到一台 游戏机前。他坐了下来,动作娴熟地开始操作。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曾经给过 我许多甜蜜的幻想和期待的背影,我的心抽搐成小小的一团。我不知道自己是怎 样走到他身边的,更不知道怎么会忽然地扬起我从来都没有打过人的手,狠狠地 给了他一记耳光! 那是一记多么响亮的耳光,它把我们两个人都震得摇晃了一下。我呆呆地看 着他渐红渐青的脸,欲哭无泪。他也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从来就不认识我一样, 他的目光是那样的陌生,充满了敌意。他哆嗦着嘴唇,指点着门的方向,说,你 给我走,别再让我看见你!我的嘴唇也开始哆嗦,我说,不,你走我才走!他瞪 着发红的眼睛,犀利地盯着我说,你凭什么管我?!团支书大人,我退团不行吗? 等会儿回去我就写申请,我不在您手下了还不行吗?! 说完,他坐正了身子,开始专心致志地玩起来。他玩的是麻将,每和一次, 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个动画美女。他的眼睛盯着屏幕,怀着近乎残酷的兴趣,眯着 眼睛,蔑视然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一件一件地脱衣服。我想不到他会迷恋 这种令人作呕的游戏,我不能相信这就是那个因为吻了我而激动得浑身发抖的大 男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忍受这无边的屈辱。我想离开,几乎 每一秒都在想,可是,我却一直僵硬地站着,一动不动。 自从他在新年联欢会上唱了那首歌,我一直都在躲避他。他在教室,我就去 自习厅;他在自习厅,我就去阅览室;他经常到寝室找我,我就不到熄灯的时间 不回寝室。不是我一定要惩罚他,要让他忏悔,要在他吃尽了苦头之后才肯原谅 他,而是,我的心,已经承载不了太多的悲欢离合,这并不只关乎能否原谅、是 否原谅的问题,我只是认命罢了——此时的心,已不再是彼时的心;此时的我们, 也已不再是彼时的我们。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在如水的月光里,我总是难以安眠。我知道,不管他 曾经做过什么,不管他还是不是原来的他,也不管我还是不是原来的我,我总是 忘不掉曾经与他共同走过的日子,我们曾经的快乐,曾经的痛苦,都是那样的真 切,那样的鲜明。时间并没有冲淡一切,它只是把它们沉积下来,安放于心灵最 深的角落,一旦有风吹过,有雨飘落,所有的往事,所有的心事都会悄然起舞, 一波一波,绵绵不绝。 那天,他玩了八个多小时,从下午一点到晚上九点,我就那样站了八个多小 时。在这八个多小时里,他没有看过我一眼。那时我的身体很瘦弱,我站得冷汗 淋漓,心跳得忙乱而无力 .当他终于玩累了,站起来要走的时候,我也耗尽了自 己最后的一点力气,腿一软,差点扑倒在地上。 就在我向前扑倒的那一瞬间,陈亦尘一把托住了我,他脸上的肌肉有点扭曲, 他说,你这是何苦?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在我和海天放回家结婚之前,我给陈亦尘打过一个电话。其实,早在六年前 我就已经知道并且记住了这个电话号码,可是,六年来,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拨打 它。我把它记在脑子里,而不是我那个勾勾划划只有我自己才能看懂的通讯录里。 六年了,我从没有刻意地想起过它,可是,我也从来不曾忘记那7 个数字的毫无 规律的组合。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记住它,我一直是一个对数字没有什么概念的 女人,可是,我真的记住了它,而且,记了六年。 那天他不在办公室,接电话的是他的一个热心的同事,她不只把他的传呼机 号码告诉了我,还告诉了我他家的电话号码,甚至在知道我是他的六年没联系过 的老同学之后,她飞快地报了一串数字,说,这是他爱人的手机号码。我连声说 着谢谢,很客气地与她道了再见,挂断了电话。我一动不动地坐了十分钟,也许 是二十分钟,也许是更长的一段时间吧,然后,我打了他的传呼。 他很快地回了电话,他说,哪位?他的声音没有多大的变化,还是略带着一 点沙哑的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我想起他唱的那首《不灭的 爱》,那样让人心碎的歌声,它穿越了时空的隧道,从六年前北方那个寒冷的冬 夜生动地在我的耳畔响起,我的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 他又问了一句,哪位?然后,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喑哑了,他艰难地说,是— —你?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当我轻轻地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就知 道,这一生,我是再也不会与他联系了。唯有打了这个电话,唯有打过这个电话 后永不再与他联系,我才可以了无遗憾地结婚,让我漂泊不定的心安顿下来,开 始我重生般的新生活。这个电话,是告别,是了断,是空心的圆满的不喜不怒不 惊不怨的句号。 现在,我已经忘记了与他联系的一切方式,包括那个我曾经记了六年的电话 号码。我没有刻意地要求自己忘记,甚至在接到六姐田慧的那封信之前,我都不 知道我已经忘记了它们。前不久,六姐发了封电子邮件给我,说陈亦尘当年同寝 室的老五考上了北大的研究生,现在他们常能见面,老五一直想跟陈亦尘联系, 她就想起来问我有没有他的电话号码。回信时我很流畅地打下了这样一行字:我 有陈亦尘单位的电话号码,还有他的传呼机号码,我还知道他爱人的手机号码。 然后,我打下了他所在的城市的区号,然后,我就盯着屏幕,呆住了。我想不起 来任何一个我所“有”的他的号码了,任何一个,我都想不起来!我坐在那里认 真地想,想了一个下午,从0 到9 ,我从这10个数字中任意地选择7 个,在纸上 进行排列组合,排列了无数次,用了三张A4纸的正反面,可是,每一个组合都似 是而非,陌生之极。 最后,我放下笔,关掉了电脑。我似乎看到那封没写完也没存盘的信像一片 树叶一样飘起来,越舞越快,终于在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那个游戏厅走出来之后,我和陈亦尘也终于破镜重圆。 破镜重圆,这是一个我曾经非常喜爱的成语。我喜欢一切喜庆的字眼,觉得 生活正是因为有了它们才是这样美好,这样地让我们有着许多的期待和幻想,并 且为之努力为之奋斗。直到现在,我也仍然对于喜庆的东西有着不同寻常的热爱。 在与陈亦尘重新走到一起之前,我一直觉得破镜重圆也是一个非常喜庆的词 语,我认为它能够弥补裂痕,而且不计前嫌,有着一种优雅的风度。可是,与陈 亦尘的破镜重圆却让我对这个词和这个词所蕴藏的意义有了另外一种体会。曾经 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够正视这种体会,我非常努力地想用喜庆来诠释破镜 重圆所代表所营造的意境,可是,我终于没能做到。现在,只要一看到或者一想 到这个词,我的脑海里就会马上浮现出一个被切割、被打断、被无端地划上莫名 其妙的深的或者浅的横纹竖纹斜纹的影像,对着它,我无法让自己产生任何美感 和好感。 一切美好的东西,一旦出现在重新拼圆了的曾经破碎过的镜子里,就只能变 成一堆支离破碎的影像。 我的大学四年级,那整整一年的经历,就是这样一堆支离破碎的影像,不真 实,不连贯,模糊,暧昧,而且,有着尖利的如刀锋一般闪着寒光的棱角。 我一直相信,那时,我和陈亦尘都真心地希望我们能够忘记过去的一切,如 果曾经的快乐也连接着曾经的痛苦,我们宁愿连那快乐也忽略不计。我们真诚地 相信,以后大半生的幸福和快乐肯定能覆盖住伤痕累累的往昔——既然我们又手 拉着手坐在江堤上看夕阳,我们曾经一起跳动过的心,又怎么会找不到彼此的韵 律,重新唱出和谐美妙的情歌呢? 然而,事实上,没过多久,我们就开始经常地争吵、赌气、误会甚至互相猜 疑。每一次吵过之后我们都会和好,不是他给我道歉就是我给他道歉,我们从不 计较尊卑和面子。可是,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不得不承认,我们看不到属于 我们两个人的未来。 他又开始频繁地光顾游戏厅了,这一次,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让他回 头。万般无奈之下,我给他的二姐写了一封信,恳切地请她到学校来一趟。 他的二姐在接到我的信的当天,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她并没有先去找陈亦 尘,而是一下车就直奔我的宿舍。 她跟陈亦尘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它们的形状简直是一模一样。可是,他 们的眼神却又是那么不同。陈亦尘的眼神有点忧郁,非常温厚,而他的二姐,却 有着明亮甚至是咄咄逼人的目光。傻子都会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厉害的、精明的、 说一不二的女人。一直以来,陈亦尘都张罗着要带我去大庆见他的二姐,可我都 找了这样那样的理由推托掉了。不为别的,只是害羞而已。现在,我们却是在这 样的前提下相见,我有点感慨,也有点伤怀,同时,我又庆幸自己没有过早地与 她见面,如果在我还只有十七岁的时候就见了她,我会被她吓坏的。 他的二姐显然是知道我们的关系的,想必也见过我的照片,因为她在刚敲开 我们宿舍门的时候,就在把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扫视了一遍之后,果断地走到我 的面前,毫不掩饰地把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她才开口,说, 我是陈亦尘的二姐。她的嗓音不高,可她的语调里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她 比陈亦尘大十五岁,比我大十八岁,如果以年龄论,我该叫她阿姨才对,从小受 到的关于礼貌的教育让我没法叫她姐姐,可我知道我也不能叫她阿姨,我只好什 么也不称呼她,说,请坐吧。她却不容置疑地说,我们出去走走。 她给我讲述了很多陈亦尘小时候的趣事,他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他对她有 着绝对的依赖和信任。在大庆的五年,就是因为有她的支撑和鼓励,他才能咬紧 牙关,从一个自由散漫的差生一点点地追了上来,最终考上了大学。她不无自豪 地说,他只听我的话。然后,她忽然顿住,说,他对你的感情不够深嘛。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突然地把话题转到我的身上,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该说 什么,她却已经在结束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见面和谈话了,她说,我要去找我弟 弟了,谢谢你这么关心他。她冷淡却不失客气地与我道别,向校门外的游戏厅走 去。如同她为陈亦尘对我的感情所下的定论灼痛了我的心一样,她穿着大红风衣 的背影如一团烈火,灼痛了我的眼睛,那痛楚是如此清晰,如此深刻,直到多年 以后的今天,想起她,想起她的话和她的红风衣,我的心和我的眼睛都会疼痛不 已。 她的自信并不是盲目的,从她来了又走了之后,陈亦尘再也不去游戏厅了。 我以为他会埋怨我的多事,这么大张旗鼓地把他的二姐找来,这对于很要面子的 他来说,应该是不可接受的,可是,他根本就没有埋怨过我,他甚至对于他二姐 到学校来过的事实守口如瓶,有时候,我都怀疑他根本不知道是我把他二姐请来 的,更不知道我和他二姐之间的那场谈话,甚至他还很有可能以为我并不知道她 曾经来过。 自从他二姐来过之后,我和陈亦尘越来越疏远了。也许是因为不断的争吵, 也许是因为他二姐的那个正中要害的定论,也许本也不因为什么,只是彼此的影 像在对方的心里不知不觉地渐渐含混渐渐模糊,我们很少再一起去看夕阳,每一 次无语相对,片刻之后,不是我,就是他找个借口走开。 毕业分配越来越近,同学们都在忙着找门路,为自己的去向辛苦奔波。对于 我和陈亦尘来说,这个去向不只指向工作的前景和未来,同时,它也会决定我们 感情的走向。我们谁也不愿意谈论这些,在别人三句话不离分配的时候,我们却 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话题。 但是,终于有一天,他还是明确地告诉我,他想去大庆。这对于我来说,应 该不是一个意外的消息,可我的心还是猛烈地震动了一下。我说,哦?他说,他 的二姐正在给他努力打通关卡,因为大庆只接收本地子弟,而他考大学前户口是 不在大庆的,这就比较麻烦。我说,哦。他又说,办一个已经很不容易,一起办 两个是不可能的。见我不说话,他说,对不起。我听到我的胸腔里回响着一波一 波清脆的断裂的声音,可是,我只是说,哦。 临近毕业,课已经不多,我们有着大把大把的空余时间。班上几个与我一样 家在本地的同学下了课就回家,我却坐在阅览室里消磨着我大学最后的时光。阅 览室很大,上午或下午人都不多,有时甚至很长时间就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里面。 我翻看着各种报纸、杂志,听着我自己弄出来的细碎的声音,心里常涌起淡淡的 忧伤。我说不清这忧伤的根源,它只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淡泊而固执地萦绕 在我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陈亦尘最终并没有被分到大庆,当他最后的希望破灭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底, 他完全来不及对自己的去向做任何的调整,他的档案只能在毕业后被寄到他的家 乡的教委,他将在那里被分到更具体的一级单位,当老师。 1994年7 月4 日,是我们这一届毕业生离校的日子,从这一天开始,每天都 会有大量94届毕业生离开校园,学校要求我们三天内离校。我曾经看到过前几届 毕业生的送别场面,所有人都哭红了眼睛,所有的恩怨都在这一刻化解,所有的 感情都可以尽情地流露,所有的祝愿都真诚,所有的心胸都博大如海。我知道, 我们的离别,不会有任何的不同。 7 月3 日的傍晚,我独自一人来到嫩江边,沿着江堤慢慢地走。夕阳正在一 点点下落到江面,江水波光麟麟,霞光万点。几个孩子在我身后嘻笑着,追逐着, 他们跑到我前面,停下看了我一会,见我对着他们微笑,就又咯咯地欢笑着,跑 远了。我来到我和陈亦尘曾经并肩坐看夕阳的地方,坐了下来。石阶上还残留着 一点白天的热度,暖暖的,也许,还有我们俩往日的温度吧,那么多日子,总该 留下一些什么的。我顺手捡了一块小石子,在石阶上划来划去,留下一道又一道 浅浅的白印。我写了无数遍陈亦尘的名字,在落日的余晖中,我看着那些浅白的 石头上的印迹,又一次泪流满面。 夕阳终于全部隐于江水之下,我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走出一段路, 我又停下来,转过身,长久地回望着那个被我划满了他的名字的地方。我舍不得 走,我知道这一走就不会再来,即使我就生活在这座城市,即使我会在这个城市 生活一辈子,可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此刻的离开,即是永诀!我的 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我就是这样泪眼模糊地看到陈亦尘奇迹般地向我走来的。我不相信自己的眼 睛,不相信我们还会在这里相遇,不相信那个快步如飞的身影就是他。他的步子 迈得很大,他的渐行渐近的脸上生动地写满了爱情!当我确认我看到的不是幻影 时,我迎着他飞跑起来,他也跑起来,几乎是转瞬间,我就扑进了他的胸怀!他 像第一次吻我时那样,那么用力地用手臂箍着我,把我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我 们忘情地拥抱,我们深情地接吻,我们的两颗心咚咚地跳着,在彼此的胸腔里互 相呼应。当我们终于分开时,夜幕已经拉开,天上的几点星光洒落在我们近在咫 尺的脸上。他轻轻地擦去我的泪,说,傻丫头,你为什么总是让我难以离开? 那是一个甜蜜的夜晚,我们就那样互相依偎着,在江堤上坐了整整一夜。我 们不时地拥抱,接吻,说着绵绵情话,最后,我们终于约定,他走之后,我就开 始动员我的父母利用他们的一切社会关系为他办调转,不管他在家乡会得到怎样 的一份工作,他都将好好表现,争取给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使调转能够顺利地 取得成功。他一遍一遍地叮嘱我,等我!我一遍一遍地答应他,一定等你!我们 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两句话,每重复一遍,继之而来的定是长久的缠绵和滚滚热 泪,那是多么幸福,多么甘甜的眼泪!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离开了留下无数情话无数憧憬无数诺言无数温情的老 地方。走之前,他再一次拥我入怀,他抱着我就像是抱着易碎的瓷器一样小心翼 翼。他在我的耳边低语,我回到家就给你写信,等我! 27天之后,也就是1994年8 月1 日,我的父母、姐姐、姐夫和刚刚几个月大 的小外甥在承载了无数悲欢离合的站台上,送我登上了一列开往南方的列车。那 是我们这个城市走得最远的一列火车,它将一直向南,向南,经过沿途44个小时 57个站点的吐故纳新,在江苏境内的常州市吐出最后一批乘客,三个小时后它将 载着另外一些乘客,同样经过沿途44个小时57个站点的纳新吐故,一直向北,向 北,最后停在与我家近在咫尺的火车站。如果它正点到达,91个小时之后,我的 家人就能听到它进站时那嘹亮的汽笛声。而我,在常州下车后还要搭乘十几个小 时的汽车,到达我最终的目的地——浙江境内的一座江南小城。我坐在我的铺位 上,看看车窗外黄昏时分的天空,又看看亲人们黄昏时分的脸,他们的神情都有 些落寞和疲惫。自从我决定只身一人离开从未离开过的家乡,放弃他们为我联系 好了的银行的工作,到远在几千里外的那个我们谁也没有去过的江南小城谋生之 后,他们曾经苦口婆心地劝过我,曾经声嘶力竭地骂过我,也曾经一整天或者一 整夜什么也不干,只是与我无言相对。我的父亲扬言要打断我的腿,我的母亲整 天以泪洗面,而我的姐姐小心翼翼地逗弄出我那小外甥的笑脸,把他塞到我怀里, 说:“还是跟小姨好啊,小姨一抱就笑了,那就让小姨留在家抱你吧,好不好?” 我听到她说这些话时喉咙总是紧张地发出“咝咝”的声音。我的小外甥在我怀里 舞动着白白胖胖的小手,指尖笨拙地划过我的脸,颤颤地揪住我的一根或者两根 或者更多的头发,摇一摇,再摇一摇,目不转睛地看着,然后,他咧开没长牙的 小嘴儿,很响亮地笑出了声。 经过了所有这些之后,他们都有些累了。 现在,他们站在车窗的外面看我,他们的脸色灰蒙蒙的,眼神里只有怪异的 空洞。他们的身后,是一条地下通道的楼梯,一个黑白分明的牌子高悬在他们头 顶,上面写着“出口2 ——”。我挥一挥手,让他们回去,他们不动。我低头看 表,抬起头时又挥一挥手,他们还是不动。然后,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几 个世纪,火车拉响了汽笛,先是向后坐了一下似的,终于缓缓地启动了。在那一 瞬间,我看见妈妈和姐姐的眼里一下子涨满了泪水,看见爸爸抱着我那懵懂无知 的小外甥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下,我还看见姐夫跟着火车小跑了几步,他的嘴一 张一合地说着什么。车速快起来了,我眼睁睁地看着站台上我的家人飞快地向后 退去,退去,终于看不见了。 我一直看着窗外,直到荒凉的黑漆漆的夜不动声色地弥漫了整个的天与地, 我才把脸转向车厢里面。我看见我的对面坐着的是一对老夫妻,此刻,他们正在 关切地看我,也许他们一直都在看我吧,我们的目光一相遇,他们就很热情地请 我吃桃子。那是一个很大很饱满的水蜜桃,他们的袋子里有很多这样的大桃子, 我们的身体也因此浸润了淡淡的香甜气息。我对他们客气地笑着,我想说谢谢, 想说这桃子真好,想说不要客气你们自己吃吧,可是,我的眼泪却在忍了27天之 后的这一刻,悄无声息地汹涌而至。 海天放曾经问过我,你怨恨他吗?不只他一个人这样问我,当我的那些同学 知道我因为陈亦尘离校后长久的杳无音信而远走他乡的时候,他们几乎都问过我 这句话,你怨恨他吗? 你怨恨他吗?每当有人这样问我,不知为什么,我就会想起很久以前,在那 个春日的午后,张艳在图书馆通往教室的路上拦住我,突兀地、固执地、一遍一 遍地问我,你幸福吗?就像当时我无法回答张艳关于幸福的问题一样,无论何时, 无论对谁,我都无法让自己回答关于怨恨的问题。 只是,七年来,每当我走在这座江南小城的古旧的石板路上,总是会有一种 冲动,我想摸一摸脚下的这一块块平整的石头,想知道那上面曾经划过的无数浅 白的印迹——那些关于命运关于爱情关于生存关于幸福和怨恨的印迹,是否真的 已经被时光和脚板不动声色地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