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时空之外 作者:chenai 江筱正在梦中坐着地铁茫然四顾,不知该在哪一站下车,电话铃响了。只响 了一声,她就睁开眼睛,一下子清醒过来。 7 :22,她看表的同时拿起话筒,是姐姐的声音。 “筱,回家一趟。”姐姐江箬是个唠唠叨叨的女人,在外面这么多年,江筱 最怕的就是跟江箬打电话,只要她的话匣子打开,江筱连个标点符号都插不进去。 江筱愣了一下,随后脱口而出:“我马上动身。”她刚说完,那边就挂了。 穿衣服的时候,江筱的手一直在抖个不停。她知道,家里一定是出了大事, 不然,姐姐不会如此一反常态。她想打个电话回家,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几 次都没能拨完号码。最后,她放下电话,拎起手提包冲到楼下。 江筱还是头一次坐飞机回家。离开家九年,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在广州发 了一场持续半个月的高烧,被疑为白血病,因为发烧,不能坐飞机,只好辗转几 千里坐火车回家。在火车上,烧得神志不清的她却能一再地告诉自己,现在不可 以死,绝对不可以死,一定要撑到家,让父亲母亲再看自己一眼!第二次是回家 结婚,婚假很长,两个人又都没什么钱,乐得让火车把新婚的幸福一点一滴地从 南方铺到北方,洒上一路的欢声笑语。尽管事实证明这是一场失败的婚姻,而且 这场失败的婚姻在去年就划上了句号,江筱却一直没有告诉父母。她总是想找一 个合适的时机,可她发现,因为她不想让父母担心,她就不可能找到合适的时机。 这些年来,江筱觉得父母和她已经习惯了彼此的远在天边。父母退了休,身 体一直都不错,虽然都有点高血压,可上了60岁的人,这点毛病也不算什么,何 况他们又都很注意锻炼,江筱没为他们的健康担过心。她呢,也一贯报喜不报忧, 一个人在外面漂泊的酸甜苦辣都自己尝了,咽了,恋过两次爱就顺利结婚,在父 母眼里,她也算是个省心的孩子。于是,他们之间的联系似乎也就在不知不觉中 渐渐地例行公事起来。每次打电话无非就是互相询问一下各自的饮食起居——平 常人的生活,又哪有什么大的波折呢? 一路上,江筱都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到底是什么事,让家里人要把她这个油 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起来的成员召回来。到家时已是下,江筱是跑着上楼的,可 跑到六楼,站在那扇熟悉的家门之外,她却停下了脚步。她微微地喘着气,一动 不动地盯着它看。还是那扇门,从她12岁时随父母搬进来,它就是这个样子,包 着铁皮,上下两个锁孔。她想起,小时候父母要出门,留下她和姐姐在家时,走 之前他们都要叮嘱姐姐,谁敲门也别开,不出声就是,爸妈有钥匙,会自己开门 的。然后,他们把上下两道锁的弹簧锁拉出来,出去后把门碰上,再拉一拉,确 认已经锁好了,才放心地下楼去。 现在,面对着这扇静默的家门,江筱却连往前走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了。 “妈——”这已经是江筱第二次站在父母卧室门外叫妈妈起床了,可妈妈还 是像上次一样没有应声,犹豫了一下,江筱推开门走了进去,坐在床边。 父母床头,还摆着父亲5 年前的一张照片。虽然现在它已经披上了黑纱,但 照片里的父亲却对她的悲伤浑然不觉,仍然站在明亮的春光里,挺拔着腰板对着 窗外微笑。 窗外是封闭的阳台。本来,这是一个露天阳台。高三那年,迅速消瘦的江筱 竟在体检时被查出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为了不影响她的情绪,老师通知了家长, 却把她蒙在谷里。父母不知从哪得了一个偏方,说是用一种中药喂出来的鸡可以 治这种病,于是,父亲找人来把阳台装上了窗户,又焊了一只上下两层铁制的鸡 笼,买回来一群小鸡。精心喂养了一段时间之后,每周给江筱炖一只吃,而父母, 是连鸡汤都不肯喝一口的。那时,不明就里的江筱很讨厌阳台上散发出来的鸡屎 的气味,她几次对父亲大发脾气,说:“现实城市里哪还有在家养鸡的?要吃鸡 就像以前一样去市场上买,我吃鸡吃得见了鸡毛都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父亲除 了更频繁地打扫鸡笼外,对她的抗议却是置之不理。直到上了大学,她吃住在学 校,家里才不再养鸡。现在,那个鸡笼还放在阳台上,里面堆放着一些杂物,而 父亲,却再也不会走过来,危逼利诱着,让她把一整只鸡在一天之内吃完了。 六天前,父亲在晨练的路上,被石头绊倒,头撞在旁边的一块石碑上,在去 医院的路上就停止了呼吸。 那天,当江筱终于掏出钥匙——是的,这串钥匙一直放在她的手提包里。九 年前,她本不想带它的,可父亲说,带着吧,什么时候你回来了,万一我和你妈 不在家,你不也还是能进门嘛——打开家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墙上那幅披上了 黑纱的父亲的大照片。在那一瞬间,所有的晕机症状全部出现,她先是感到双耳 针刺般的疼痛,紧接着就冲进厕所吐得天昏地暗。 接下来的几天,她和姐姐、姐夫忙着联系殡仪馆,联系办酒席的饭店,父亲 生前所在工厂得知消息后,一定要开追悼会,她又代表母亲和姐姐讲了话。 出殡那天早上,来了好多车,好多人。江筱站在开在最前面的大卡车上,木 然地、不停地散着纸钱。有风,却不大,圆圆的纸钱纷纷扬扬地被风吹得打着旋, 撒在江筱身边,撒在马路上。天很晴朗,明晃晃的阳光刺着她肿胀的眼睛。她看 到一个骑车的男孩子猛地转了一下车把,绕过一张纸钱,又把车把转过来,照直 骑走了。她想起,上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学校组织看电影,回到家她发现口袋 里的圆珠笔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告诉爸爸。爸爸说,你是不是踩了路上 的纸钱?她摇着头说想不起来了,再说,丢了笔跟踩没踩纸钱有什么关系呢?爸 爸说,怎么没关系?以后小心点,踩了纸钱是会丢东西的!她不信,说爸爸迷信, 爸爸被她缠得不耐烦起来,说,你就是不听话!大人告诉你的话都是为你好,不 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挨 了训,江筱很委屈,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很不服气。也许,她叛逆的性 格就是从那时起膨胀起来的吧。越是长大,她越是不听话了,尤其是顶撞起父亲 来,更是针锋相对。父亲让她往东,她却偏要往西,每次吵得不可开交,母亲都 会哭笑不得地对她说:“你啊!你跟他的性格最像,都是又臭又硬,简直是天生 的冤家,他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才会是你爸!” “爸!那么多次,我都是故意气你的啊!”抚摸着照片上父亲的笑脸,再看 看旁边母亲沉睡不醒的样子,江筱的心痛得抽搐起来。 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它们散落在枕头上,像一堆干草。江筱记得,上大 学那几年,每个周末她回家,母亲都要陪她看电视。其实,整日奔波劳碌的母亲 很少有精力把一集连续剧看完。八点半一过,她就会照例躺在沙发上,江筱也就 抱来枕头、被子强迫她枕好、盖好,而不理睬她大声的声明:“我不睡,我就是 躺一会儿!”过不了五分钟,母亲准会闭起眼睛,悠悠地睡着了。叫醒她让她到 床上去睡,她又会抗议:“刚八点多怎么睡得着?再陪你看一会儿!” 然后,又缓缓合上眼睑。在母亲睡着的时候,江筱常常安静地凝视着她。那 时,母亲的头发也已白了一多半,灰蒙蒙的。她就枕着这一头灰白的头发,舒展 开眼角额头细细碎碎的皱纹,安详地睡在女儿身边,那么满足,那么慈祥。 而此刻,面对着满头白发的母亲,江筱再也不忍心让她睡下去了。 自从父亲走后,母亲的精神一下子委顿下来,这几天,她总是痴痴呆呆地坐 着,偶尔站起来走一走,也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变得步履蹒跚,老态龙钟。最让 江箬和江筱心酸的,是母亲一滴泪也没流过。她们知道,母亲若能哭得出来,心 里就会好受些,哭出来了,也就是接受了父亲去世的现实,以后也会慢慢地适应 没有父亲的生活。可是,母亲不哭,她只是坐着,或者躺着,目光凝滞。 没有结婚又离婚之前,父母的婚姻在江筱的眼里实在是太平凡了。即使在年 轻的时候,他们也从没有过花前月下的浪漫。那时,母亲记忆最深也最常念叨的 那件事,在江筱看来除了能作为“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论据,实在没什么值得念 念不忘的。 那年冬天,父母结婚还没多久,借住在别人的一间九平方米的平房里。母亲 正怀着姐姐江箬。一个大雪天,父亲要去离家很远的煤场买煤,为了省下脚力钱, 他向邻居借了一辆平板车,决定自己把煤拉回来。母亲在家等啊等啊,左等不回 来,右等也不回来,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就跑到胡同口张望。可站久了,她又怕 脚下受凉,伤了肚子里的小宝宝,于是,站一会儿,她就跑回家里,暖和暖和, 再出来等……父亲回家时,母亲已经这样里里外外地折腾了好几次。 母亲总是用这样的一句话总结当时见到父亲的心情,她眯着眼睛,说:“觉 得他吧,特别亲!” 在江筱犹豫着不知道是该放弃还是挽救自己的婚姻的那段日子里,她却常常 满怀温情地想起父母的这段曾让她不以为然的往事。她想,年轻的母亲在看到父 亲的那一刹那,心里一定是很踏实的,是那种这辈子风风雨雨跟定了这个男人的 踏实,也是两个人的生活和命运互相渗透再也分不出你我的踏实。她悲哀地发现, 回顾自己的婚姻,似乎从来就没有过这样踏实的感觉。 也正因为这样,真正地离了婚,在深深地感到失落的同时,江筱的心,却也 感到一丝解脱的轻松。她想,坚守一场不能让自己完全投入的婚姻,是比离婚更 失败的选择吧? 江筱轻声地叫:“妈,起床了!”母亲不动。江筱凑近了,又叫:“妈,起 床了,天好,我陪你出去走走!”她拉过母亲放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浑身的血 液在一瞬间凝固——那只手,已经如铁般僵硬、冰冷! 在向遗体告别的时候,江筱把父母的两串钥匙放在了母亲手里。她一直握着 母亲的手,怎么也不能相信,她再也不能让这只手温暖起来,这只手,也再不会 抬起来,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为她擦掉汗水,或者眼泪,再不会硬塞 给她一只刚煮好的鸡蛋,让她带着,在课间饿了时候吃。而三十年来,这只手, 给过她多少温暖的记忆! 五岁那年,江筱因病要动一个不大却有一定危险性的手术,因为手术的部位 靠近颈部大动脉,稍有偏差,后果就不堪设想。为了确保稳妥,妈妈只身一人, 带着她到北京的一家大医院求医。那是一家制度严格的医院,只有每周四一天的 探视时间,平时,连江筱这样的小孩子都是不许大人陪护的。一到探视日,江筱 就干干净净、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眼巴巴地盼着妈妈来看她。妈妈也 从来没让她失望过,她总是第一个出现在病房里的病孩家长。每一次探视的时间 都过得飞快,妈妈不得不走的时候,江筱都要轻轻地拽着妈妈的衣襟,仅仅是轻 轻地拽着,请求她再坐一会儿,再陪陪她。最后,护士阿姨就要过来催了,和善 然而坚决地拿掉江筱拽着妈妈衣襟的那只手。她含着满眶的泪水,紧紧拉着妈妈 温热的手,把她送到病房门口,在说“再见”的时候,总还是忍不住抽泣起来。 妈妈只好蹲下身来,给她擦那擦不干的泪水,渐渐的,妈妈自己也红了眼圈。总 还是要放开妈妈的手,看着她慢慢地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 每次妈妈都会回过头来一再地看她,向她摆摆手,让她回去,她也学妈妈的 样子,摆摆手,让她走。这时她会在心里安慰自己:妈妈今天是走了,可下个星 期还会来呀!于是,她抽抽鼻子,用那只被妈妈握得暖暖的小手擦擦眼泪,心里 感到了一丝慰藉。 现在,母亲走了,却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躺在那里,脸上化了淡妆,还是那 么慈眉善目,她的嘴角,还留着一抹笑意。母亲为什么笑呢?是因为父亲这次没 有让她久等,就把她接走了吗? “妈,你去跟爸团聚了,我和姐姐又该怎么办呢?”江筱机械地抚摸着母亲 冰冷的手,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着母亲。她觉得好委屈,短短几天的时间,她就 成了一个再也没有人疼爱的孤儿!当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人推走,推到那扇她 永远跨不过去的大门后面,她再也承受不住这一生从未承受过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父母的床上,身上盖着父母的被子,她以为已经干 涸了的眼泪,就又一次流了出来。 江箬说:“把这套房子卖了吧,钱你全带走,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 江筱一下子坐了起来,“姐,怎么能卖房子呢?这是我们的家啊!” 江箬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张开双臂,把妹妹紧紧拥在怀里。 整理父母遗物的时候,江箬和江筱在母亲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枚小小的钥匙。 家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上锁的地方,她们很快就用它打开了写字台最下面的一个抽 屉。 抽屉里的东西不多,几个塑料娃娃,穿着衣服的,不穿衣服的,做工都很粗 糙;两只奶瓶,几个奶嘴,还有一个乒乓球拍,一条红线绳。与现在的孩子比起 来,江箬和江筱童趣的记录,实在是太简略了,简略到除了父母,包括她们自己 在内的任何人都已习惯于把它忽略不计。 在抽屉的最里面,两个亮晶晶的银指坏下面,她们看到了一封信,那是一封 父母二十八年前写给现在的她们的信。 “箬儿,筱儿,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妈妈一定已经不在了。现在 想来,那一定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吧?那时,你们一定都已经结了婚,有了自己的 爱人、孩子——是啊,我们也只有在那个时候离开,心里才不会觉得愧对你们姐 妹俩。可是,我也知道,那时你们还是会难过,会怪爸爸妈妈,疼爱了你们这么 多年,管教了你们这么多年,竟然就这样狠着心地走了,再也不回来,再也不把 你们抱在怀里,亲吻你们的小脸蛋儿,小脚丫,再也不陪你们放风筝,捉蝴蝶, 再也不为你们梳辫子……” “呀,你们的妈妈多糊涂啊,我们死的时候,你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她却 还是想着你们现在的样子。今天是筱儿两周岁的生日,她却这么伤感,非要写这 封信不可,唉,随她吧,你们俩长大了可别像她呀,多愁善感的!既然写了,我 也就说两句吧。我比你们的妈想得远,我想的是,死了之后,我就再也不能带外 孙子们钓鱼了,你们俩可得给我解释解释,别让小东西们怨姥爷啊(你们的妈妈 擦眼泪去了,顺便看看你们俩踢被子了没有,我是趁着她不在的时候,偷偷过来 写两句,不然,她在旁边,我可写不出来。好了,她回来了,我走啦)!” “孩子,每个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我们都是凡人,不可能例外。不管我和 你们的爸爸多么希望能永远陪在你们身边,也终会有那么一天,我们站在生与死 的两岸,一起面对永远的离别!” “可是,孩子,我多么希望,那时已经长大了的你们,能够明白,我们的爱, 其实并没有随着我们生命的消逝离你们而去,它会超越时空的界限,永久地留存 在你们心灵最深最纯净的那一个角落,这爱,已经融进了你们的血脉,守护着你 们的每一声心跳,每一次呼吸!如果,能在有生之年让你们明白这些,我们就真 的能够放心地放开你们的手,让你们自己去面对人生许多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 悲欢离合了。我们会尽力,相信我们!” “两只指环,是你们的奶奶送给我的结婚礼物,现在,我把它们送给你们, 戴着它,你们就不会感到孤独,不会感到寒冷,因为,那上面,有妈妈、奶奶、 奶奶的妈妈……许多许多人的体温和我们之间永存的爱。” “孩子,别哭,坚强、快乐、有尊严地活着——这是爸爸妈妈这一生对你们 唯一的要求!” 看完这封信,江箬和江筱无言地拥抱在一起。 两天后,江筱回到了她工作的城市。她刚到家,林宇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林宇是江筱所在杂志社的主编,也是她一年以来的秘密情人。她爱他,爱得 总是走在迷失的边缘,但是,清醒的时候,她也知道,她和他,不可能有结果。 林宇有妻子,有儿子,不只他们需要他,他也需要他们。每一个孤独的夜晚,江 筱都会在幽怨中想念林宇,她知道,此刻他正在家里与妻儿享受着天伦之乐。每 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告诉自己,走开吧,他已经非常幸福了,你没有必要再为他 锦上添花!可是,再见到他时,她又会陷入迷乱之中不能自拔。一年来,她就是 在这样无望的爱情里浮浮沉沉,心力交瘁。 现在,林宇因为她十几天的失踪大为光火,工作丢开不说,她竟然都不告诉 他一声就杳无音讯!他说:“你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社里已经有人提议把 你这个自由散漫的聘用制编辑除名了!” “我回家了。” “你回家干什么?你为什么回家?” “我父母,去世了。” 电话那头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林宇轻轻地说:“对不起,筱,我……真 没想到。你还好吗?” “嗯。” “筱,你答应过我的,他们走了,你会为我活着的,你答应过我的,是不是?” 林宇的语气急切起来。 一年前,刚刚离了婚,江筱的心情非常灰暗。那天下班后,她和林宇在酒吧 里相对而坐,她喝了很多酒,体验着平生从未体验过的放纵的快感。当林宇按住 她的酒杯坚决不让她再喝的时候,她醉眼朦胧地问:“你,凭什么管我?” “你又凭什么这样自暴自弃呢?不就是离婚吗?现在离婚的人多了,都像你 这样,日子还过不过?!你这样是在糟蹋自己的生命!” 江筱神经质地大笑起来:“自暴自弃?对,没错,是自暴自弃!糟蹋生命? No. No. No!”她竖起指头对着林宇摇来摇去,“我才不会故意糟蹋它呢,你知 道吗?它不是我的呀,不是,不是……” “那它是谁的?它不是你的,它是谁的?!你不要以为说生命不是你的,你 就可以逃避对它负有的责任!” “它呀,它是我爸我妈给我的呀,它就不是我的,你懂不懂?不懂吧?哈哈! 我就知道你不会懂!我这条命啊,虽然毫无意义,可是,你知道吗?它还是有点 价值的!信不信?啊?信不信!只要我活着,我爸妈就会高兴,知道了吧?这就 是价——值!”看着林宇呆呆的脸,江筱开心地点着他的鼻子,伏在桌上笑个不 停。 林宇突然抓住她的胳膊,对她大喊着说:“你爸妈不会永远活着的!你为了 他们才活着,他们死了呢?你也去死?!” 江筱支撑着沉重的眼皮,喃喃地说:“又不懂了吧?我爸妈死了,我还活着 干什么呀?他们走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疼我了,也没有人需要我了,我还活 着干什么!我跟他们一起——走!”然后,她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半夜,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头痛欲裂,当她看到林宇正伏在床边 的电脑桌上打瞌睡时,她想起了自己酒醉的情景,感到非常难堪。她叫醒他,让 他回去,说:“我没事的。” 他却沉默良久,把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上,用力地握了一下,说:“答应我, 到了你父母去世的那一天,你就当是为我活着的,好吗?我会疼爱你,我也需要 你!” 江筱怎么可能忘记,那天晚上她在他的臂弯里痛哭了一场之后,温顺地对他 说:“我答应你!”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她成了他的情人。 在家里的十几天,她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夜晚,她也曾经无奈地想,不管怎 么说,从今以后,他就是她生命里的唯一支撑了。 可是,现在,江筱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电话那端她熟悉的鼻息声,然后,她平 静地说:“我会活下去,而且,会好好地活下去。但是,林宇,不是为你。我们, 分手吧。” 窗外的天色刚刚暗下来,江筱就打开了灯。她知道,父母都喜欢让房间里亮 亮堂堂的。她坐在桌前,桌上,在如水的灯光下,并排摆放着父母的骨灰盒。 “爸,妈,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每年我要陪你们出去旅游,我们还要 一年回一次家,去看看姐姐,在老房子里住上几天,想想就开心吧?你们呀,在 那边可不许像孩子一样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怄气拌嘴呀,至于我呢,当然会好好 活着啦!我会活得坚强、快乐、自尊,就像你们希望的那样,好不好?” 江筱一边说一边伸出手,长久地抚摸着骨灰盒上父母的遗照,无声地、踏实 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