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经·秦风》 重阳客 前日才下了一场雨,岸边的石头被冲洗得清亮滑溜,泛着深深浅浅的白光。阿 建望着眼前的河流,整个人凝固住了。昨夜他失眠了,脑子里冒出断线金点的火花, 耳边回荡哗啦哗啦,哗啦啦啦。梦一般的召唤,雾沉沉地透着湿气,将阿建围拢在 一片泱泱水气间。他有点不由自主地来到岸边。月亮白得像玉,宛若浸在河水中, 风躲躲闪闪地小心翼翼踮起脚。这里没有水鸟山鹊,静悄悄地,能清晰地听到水珠 在河面欢快地打着滚儿。 周围的景物很真切,一些绿色的叶子不时地从阿建身前流过,似羽毛样地镶在 水面,缓缓滑行。每片叶子都有几个小字,亮眩眩地发着微光。阿建见过数不尽的 绿叶,每一叶上的字都不同,什么“相见不如相恋”、“孤独不分自己”、“从前 扦守从来”、“流星是一场宿命”、“陶醉长恨太晚”、“风筝梦见方向”、“南 来折转北往”、“奔跑与逃跑一样”、“传说睡在云间”……阿建觉得这些字很俗 气。他反感而怜悯地注视它们。世间的人为什么那么执著?人就像水面的叶片,虽 然总是贴附水面,却永远不能驻留片刻,无论如何把握仍免不了漂浮。不定地流徙。 有的人是风中的叶片,飘忽跌宕,起落高际,茫然无力。 莲,阿建轻轻地说,担心惊动什么似的。其实除了绿叶,河水空澄无物。莲, 哪有什么莲? 阿建叹了一口气,重又鼓起勇气,低低地唤了一声,莲。这时他用双手掩住脸, 手心透出的淡淡暖温,将脸庞环绕的清凉遮盖了。许久许久,他从手中抬起头,幻 光在眼眸里飘来飘去。 可是他再也没有勇气开口了。 月亮也困了,暗淡了光华。 风大了,席卷般东突西进。阿建像个傻瓜,倦缩着身体,一动不动。他似要开 口,呼啸的风声恰从他的唇齿间扫吹而过。终于没有说出来。 有一串泪水滑落,软弱,而无力。倏而被澎湃的狂风吞没了。 不要。不要。请不要。求求您。请不要。 阿建变得迷惘起来。我是谁。眼前是什么。莲。莲。莲。莲是什么。他喃喃自 语,发现自己的眼腺干竭枯涸,这一刻他连悲伤的力量也没有。怎么了。为什么我 没有感觉了。莲。你在哪里。他呼唤着,用尽浑身的气力,却依然非常微弱可怜。 而现在,他已经忘记莲是什么。 一阵怪腔怪调的干嚎从他的喉咙中发出。这声音是如此刺耳怪诞,支离破碎, 听起来像地狱的呻吟。毫无半点悦耳,与人世格格不入。 蓦地,他站起身来,一边抖抖嗦嗦地打着寒颤,一边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似地, 跌跌撞撞地走进河水。 唰啦!唰啦啦!唰啦唰啦!水花接连被激起,一次比一次激烈。而阿建此时已 楞楞地站在河水中央。大半个身子被吞没了。 嘶!!他僵硬地胡乱抓起身旁的一页叶片,拽到胸前,使劲地撕成两半。长舒 一口气。忽然间,发了疯似地拼命把身边的每一片叶片撕个粉碎。一下子,四下的 水面干净了,空无一物。阿建骤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阴沉恐怖, 无奈而荒凉。 上流的叶子有源源不断地流过来。撕!我撕!我撕烂这一切! 流水不动声色地望着阿建。终于把精力消耗竭尽的阿建。他“扑”地一声倒在 水中,渐渐下沉。下沉。水面没入了他赢弱的躯体。 他觉得呼吸越来越紧促,窒闷过电一般蔓延全身。忽然,悲伤回来了,那幸福 的感觉让他恍若走进了梦境。他呜呜地哭了。哭的很伤心,很投入。这一刻什么都 不要,他只想哭。倾诉自己的悲伤,刚刚回归的悲伤。 然后他对水温柔地说,让我死在你的温暖中吧。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开启口,似要唤出一个“莲”的发音,此刻,浩淼无尽 的河水淹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