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遗忘之忠贞不渝篇 不知是在时间和空间的哪一点开始这段遗忘的旅程。我坐在不断向前行驶的汽 车上,使劲地想找出一个起点。一个朋友曾对我说遗忘是一种幸福,那么这种幸福 又来源于何处呢?记忆会不会在某一段又突然冒出来,以一种铺天盖地的姿势,占 据我某一段的旅程,让我欲罢不能。 我每年这个时候都坐这趟车,去看望森。他是我的初恋情人,一个长得极其英 俊的男人,稍带邪气与稚气,我们在许多年之前开始恋爱,那年我十七岁,他十八 岁,我们都不再念书,也不干活,就在街上逛来逛去,成群结队,但这帮人都有钱,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钱是从何处来的。我们也不管,反正只要有人请客就行,涌 到哪儿就算哪儿。 那实在是生命中最放纵的一段时期,年轻无所顾忌。我是家中的小妹,有四个 哥哥,都人高马大。物以稀为贵,我从小就很骄纵,独断专行,一半是性格关系, 一半是后天环境培植出来。我们所居住的是个小镇,不大,转一圈用不了多久,他 们一群人入夜了也常在大街上乱逛,象野兽一样地怪叫,尖利的口哨,在多年以前 确实这样,商业与娱乐还没发达,旺盛的生命无处发泄,时常有打群架的,从一座 桥头追到另一头的街角,总会有流血事件发生。不论在哪: 舞厅,卡拉OK,夜宵摊…一语不合就拔刀相向。 森在十八岁那年也是个打架高手,身经好几战,他的右手臂上刺了一条龙,在 背上也刺了一条。当时正在流行长发,他却剃了个光头,头皮泛青,据说把他外婆 给气哭了。这是我遇见他时他的形象,一个十足的小流氓。不过即使这样,他看上 去依然很帅气。他手下有七八个兄弟,都叫他大哥,也是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 我得承认,我一开始是被他的外貌所吸引,后来我爱上他之后突然觉得有很多理由 没法不爱他。比如他很不羁,他很会哄人,无论谁都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力,他的笑 容很诱惑,带点小男孩气的无邪的笑容,当他这样对你时,你简直没法拒绝他。多 年以后,当我看到莫泊桑的漂亮朋友时,我在生活中可能找到的原型就是他。 但是当时我并不曾预料到这一点,即使有意识也无力回转,多年以后我还是与 他在一起,并且结了婚,后来又离婚,后来我们又住在一起了,那种方式叫同居, 我们共同拥有一个叫风的孩子。在这长长的过程中,他丝毫没有改变,毫无变化。 他的面容依然是年轻的,他的行为依然是放荡的,多年以后,我站在他的身边,我 已显得苍老,而他一样经历了一些事,却没有任何迹象在他的脸上心上打下痕迹。 当我乘车过去看望他时,是我生活的某个阶段,一个中途站。那时我以为我正 在忘记他,我想我是出于道义,出于对一个往昔朋友的关爱去看他,因为他写信给 我,他父亲母亲都不再去看望他了。在节日里,他的盼望没有实现。他问我今年是 否会去看他,本来我确实不想去了。 我正在努力忘记过去岁月的事件。看信时,我突然无比强烈地想念起他来,遗 忘变成了一种对他的背叛,虽然之前他背叛我不止一次,不止二次,之后也继续重 复背叛,但我把往昔翻过来覆过去,竭力寻找蛛丝马迹为他的行为辩护,他的本性 并不坏,他拥有甜蜜诱惑的笑容,痛在我的心头扩散开来,最后我还是决定去看他。 当时我正犹豫不决地谈着一个男朋友,一个贩卖水产的男人。我从森那里回来后不 久我与他的关系也彻底解除了。 森又一次套住了我,迷信管这叫因果轮回,说我前生欠了他的,所以轮到今生 来还。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以解释。 去森呆的那个劳改农场,需要整整14个小时的车程。我坐在长途汽车里,车窗 外连绵不断的青山,不断地后退,不断地显现。车在某一段路途上下颠簸着前进, 随后穿过一个山体隧道,乘客们已兴致全无,耸拉着脑袋,泛土黄色的脸,大部分 沉入睡眠中,有几个眼神木然地望着夜色。我们从黄昏出发,目的地将在清晨到达。 我的形象也一样不堪一击,脸上的妆掉得模糊不清。由于接见的时间还不到,我在 途中吃了早点,补了妆。 我不断地回忆,正是在回忆中唤醒了森。森被送进监狱时,我即将跨入二十岁, 在那之前几个月,我与森的关系宣告彻底结束。我在森的住所把所有我与他一起拍 的照片撕成了两半,我带走了属于我的那些半张照,很戏剧性。之后一段时间,不 断听说森与这个那个女孩搅在一起,我很不想在意,但他的朋友很多都是我所熟识 的,那些消息经过风的传播以最快速度传到我的耳中,我说由他去吧,他是他我是 我已不相干。 这话不久,我的视线又必然为他所牵,他在舞厅里为一个女人把另一流氓给捅 伤了。我并不在现场,但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给我听当时情景,当时两边都有不少 人,从六楼的舞厅一直打到大街上,颇为壮观,凑热闹起哄的人也不少,森打得兴 起,看见一水果摊上有刀,拿来就刺,把对方伤得不轻。 警察来时,森已经逃窜。 这件案子被相当重视,当时正要肃肃这股歪风。森被通缉,在离开小镇时,他 约了我,在我家小巷的暗淡处,他不断抽着烟,我一看见他那落拓的样子就没来由 的心酸。在我印象里,他坏也好,狠也好,花也好,他都是意气奋发的,一到这地 步,有点英雄末路的苍凉感。我给了他三千块,那是我当时全部的积蓄,他准备去 哈尔滨。他摸摸我的脸,说我走了,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我目送他良久,不知他的路会怎样?不知还会否遇到他?当时似乎觉得再也见 不到他了,以为他会就此消失。在这条巷子里,他曾经为我与我的哥哥们打过架。 他曾经在这里搂着我的肩走来走去,曾经在我房间的窗下徘徊又徘徊。这些日子都 将一去不返。当时知道,一生中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激情。 事隔半年,我又见到他,是在看守所里,他即将被押解去劳改农场。他并没到 哈尔滨,他是在附近被抓的。我看着他,他说你自己好好过吧。他看上去并无伤感, 依然是不羁的。我的眼泪流出来。他被判了八年,探视时间过了,我出来。 这些年,我在镇上开一家礼品饰物店,店开得早,牌子做出来了,生意还不错。 我的脸上稍带些忧郁,我的朋友还是以前的那些。这些年来,我也不是没有找过男 友,常有男士进来与我搭讪,我认真地谈过几次朋友。几次我都没有找到感觉,我 一年比一年大,我的母亲很着急,我的哥哥们都一个个地结婚了,生孩子了。朋友 也都结婚生子了。 他们都以为我在等森,虽然我每年都去看森,但我对他早已放弃等待,我不知 为什么不想结婚,不想恋爱。也许一切都开始得太早,然后便迅速地厌倦了,我真 得感觉厌倦。我只是想帮助森,因为森曾是我青春快乐的奥秘,因为在他困难的时 候没人愿意帮助他,连他的亲人也遗弃了他。我不想看到他会颓废。当然,事实更 出乎我的意料,劳改农场几乎象个真空,八年后,森出来,依然一样的德性,毫无 改变,甚至更甚。他饥荒得太久了,对于物质,对于娱乐穿着,他都要求得到最好 的。当时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帮助他。而我,既然这些年来我都一直守护着他,那我 有什么理由不守护到底呢?这些年来我并没有遇到更可托付的男人,在午夜梦回时 映入我眼中的也依然是森的影象,那么有什么理由我不与他结婚呢,当森想与我结 婚的时候。 我根本没有选择。我们的婚礼被传为我愚蠢或者忠贞不渝的美谈,但谁,又能 剖解我的内心?我只是无可奈何的结了婚,这样似乎挺圆满,森既是我最初的爱人, 也是最后的爱人。 当然,森的生命中是断无法缺乏其他女人的。有时我假设是女人在诱惑他,森 从来不肯承认这些事,他对待我就象对待情人一样甜蜜,他依旧不工作,在赌场、 舞厅与酒吧游来荡去,他同时代的很多人都干出了一些事业,他尝试开车,终于认 为太累了,作罢了。决定开个公司,资历又浅资金也不够又作罢了。于是日子依然 照旧。隔年,我生下我们的儿子风。有时我对朋友们说我有两个儿子,森始终都不 愿长大,他一直停留在二十岁那个阶段,保留着那时的爱好,只是不再打架了。脱 掉衣服,身上龙的刺青依然盘虬扎眼,不曾褪色。 我想起我从前是一个骄纵的女孩,但我却做了我能做得最宽容的行为。我不住 地探究自己的心理,我搞不清我这样到底算不算爱他。而森,一直爱自己比爱其他 人多,即使他在最爱我的阶段里,他也爱自己更多些。我听闻着森与别的女人鬼混 的消息,我的心已不会很痛。但我很困惑,我无法保证我自己可以无限止的宽容下 去。我的容颜以两倍于森的速度老下去,出去,两人在一起,我倒象他的姐姐。我 很想改变生活,试图改变,在没有森的日子里,好象没有这么多的烦恼。另外还有 个原因也很重要,森花钱如流水,我们的积蓄即将成为倒计数。而当森向我要钱时, 我又没法不给他,他有一千种方式得到他想得到的。我身心俱惫,终于,婚后三年, 我与森办了离婚手续。 这样我有半年没有见森。我知道他开了一家美容店,他与黑道的关系还是可以 的。他与其中某个小姐住在一起。我尽量遗忘这一切,我的儿子并不象森,这是我 的欣慰,男孩子不要过于俊帅。过度的自信心常常导致一种自私的心理。我的风很 乖,脾气比我比他爸爸都要好。我做饭,他已经一个人会在屋中跟玩具玩耍。而森 从来不曾记挂过儿子,不曾意识到自己也已经是个父亲。 有一天夜里,森来敲我的门,我站在门边,没去开,他就一直敲,把门擂得咚 咚响,在深夜里听起来特别险恶。我抵制不住,终于开了门。他脸带薄怒:怎么不 愿我进来?我意识到他一定又出什么事了。每次他一出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 也算是我的一项荣幸吧。 我说:什么事? 森说:想你了,来看你。 他抚我的发:头发好象又长啦,刚洗过吧,闻起来蛮香的。 他切入正题:我想这儿住几天他的美容院被封了,我早预料到会有这个结果。 他并不是个合格的商人,他没有理性的头脑,逐利之心又永无止境,终于是要走到 这一步的。 于是,他又在我的住处住下来,这一住,便漫无止境。而我,又怎能不收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