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滴答 作者:漪 她坐在十三路公共汽车上,黄昏,天暗下来很快,街灯过早地点亮。此时天空 下起稀稀沥沥的雨,街道变得湿漉漉的。在这里,雨总是没有任何预告地落下来, 有更多地人上车来,把车子挤得象沙丁鱼罐头。不过她难以理解沙丁鱼罐头的拥挤 程度,只是喜欢这样一个词汇所引起的一种意义。她已经占到一个有利的位置,靠 窗,坐在那里,挤迫的空气让她有点晕,她把车窗打开些,她对这个城市了若指掌, 对它的生长进程了若指掌。城市还在生长与破坏之中,象个恶作剧的孩子恶意踩过 的草地,有诸多不尽人意之处。一条条街道没有规则地四处伸展,姿容不美也不丑, 只是毫无个性,恰如在大众歌舞厅里时时可见的女人,尽管描脂涂粉,无奈青春已 逝,唯有在夜晚的霓彩灯光中翩然起舞,外表庸俗,内心空洞。 城市是一张粘粘乎乎的蜘蛛网,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始终都在中途,永远 都走不到头,公车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前进,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让人不胜厌烦又 无可奈何。再没有新鲜的风景可以引发新鲜的激情,一生仿佛都已经注定,从一个 巢穴到另一个巢穴,路途不长也不短,摇摇摆摆,既不笔直也不曲折。 这样一段路程,正适宜她做一段短短的梦,至于究竟是梦还是回忆也无从记清。 那时她还年少,鲜润光滑,象玫瑰一样芬芳,只是当时并不觉得,当时亦有大堆的 烦恼,可是在回忆中,一切不快乐的琐碎都可以被剔除,故事总是有所选择。 春天的雨顺着灰黑色的瓦片铺就的屋顶滴滴答答地落在檐下,把她从梦中惊醒。 所有故事美好的情节都发生在春天,其实并不如此。也许是在寒冷萧条的冬天,也 许是在湿热难当的夏季,可是她喜欢春天这个字眼引发的悦耳的音色,于是在她的 叙述中总喜欢捎带上春天。春天美丽纯洁温驯,象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那个少女惊醒了,被一声春雷,邻居家的一只猫穿过了屋顶,纵身一跳,掀翻 了一张瓦片。她睡眼迷蒙,被某种不可名状的情愫包围着,昨夜她的男孩把唇印在 她的唇上,她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又摸了一下,那时的嘴唇天然玫瑰红,不需要涂 抹任何的唇膏,它饱满晶润,跟皮肤一样。她把唇贴在自己的手背上,尝试着嘴唇 与皮肤相接触的味道,潮湿温暖,给人以安慰。 男孩站在她们家的庭院里,这时她清醒过来,时间是在春末夏初,梅雨季,一 切都是湿漉漉的,所有的物件都浸透着一种霉湿的味道,邻居的阿婆念叨着阳光, 出日头的日子,家家户户忙着晒被子,晒衣服,恨不得把整个房子也象衣服一样能 轻巧地翻过来暴晒一下。男孩腼腆地站在庭院门口,等待着她从里面出来,他的嘴 里哼着口哨,是当时大街上极其流行的曲调。庭院中有一棵枝叶繁茂的中国梧桐, 叶子宽大碧绿,伸展在青色的天空里,淡紫色的大骨朵花一朵一朵地往下掉,散发 出特有的清香。她觉得正是这株梧桐树给她们陈旧发霉的院落添加上了一种古色古 香的情调。可是就树本身来说,并无多大的用处,中国梧桐的枝干是中空的,那时 人们更多地考虑一样东西的实用性,现在也一样。所以梧桐树的主人每每想砍掉这 株树又因为派不上任何用处而屡屡把计划搁置。 男孩等得有些不耐烦,用脚踢着小石子,他的鞋子因此溅上了水污,他穿着貌 似随便却又着实精心打扮一番,既不至于老气横秋又不至于显得幼稚。那天他穿着 一件浅咖啡的休闲外衣,他高高个子,略显狡诘的眼神,体形虽未发育完全,将来 也料定不会长成一个美男子,但自他的身体里面散发出一种青草般透明清新的气息。 这种气味将在日后的生活琐碎中消失殆尽。 很多个夜晚他穿过雨后湿漉漉的街道,他的手臂圈着她的细腰身,走进一家士 高舞厅,后来这家舞厅几经易主,成了环境不错的自助餐厅,厅堂明亮,各式过于 普通的肉鱼海鲜生菜有规律地排开,随选随挑,生意不错,人声鼎沸,济济一堂。 每张餐桌上都狼藉一片,舞池的迹象已经荡然无存。不过都一样地放着靡靡之音, 一样地提供一种消费的消遣。他们各自舞动,沉浸在自己的快感中,每个人都一样 被节奏扰动着不由自主,不由自主地靠近,不由自主地分开。 男孩的身体,象夏季的一种河鱼,扁平灵活,肉质鲜美。他们那时都还在上中 学,前途渺茫,压力重重,甚至更愿意自暴自弃。她走到操场时,时时见到他,他 总是在运动中,踢球,投篮,身姿矫健美丽,她知道他却并不熟悉他,无数次的擦 肩而过,他随意地用球衣擦着汗,她抿着嘴微笑,当然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当时自 有其他事情吸引她的注意力。后来他们肌肤相触却又攸然分开。那时她总是穿着一 条蓝色牛仔裤,暗红色衬衫,留着长发,几年后她把长发剪掉了,从此再没养长过, 养护长发是一件累人的事,她力求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简单化。 男孩的身体象鱼一样悠游在水中,象面条一样灵活柔软,日后将越来越强壮有 力。"来吧。"他说:"下来吧。"她一进入水中,就喜欢上了被水包围的感觉。可是 她始终都没有学会游泳,她只是喜欢浮在他的手上,被他牵引着在狭小的泳池中前 进或者转弯。她的笨拙常常使他有恨铁不成钢之感。"你可真笨啊。"他说,快乐地 笑着,故意在水中长长地憋气,以显示他强大的肺活量。她想,男人总是喜欢卖弄, 喜欢征服的感觉。她一直都喜欢这样正常的充满活力的男人,象阳光一样温暖。而 她是雨,落在水里,落在地上,总是溅起小小的水花。 可是究竟在哪里与他真正地相识呢,好似在一个房子里面,火车厢一样的座位, 她与她的朋友闹了意气,一个人坐在两个人的座位上,喝一杯果汁饮料,已经故去 的陈百强当时正当盛时,CD机里播放着陈的"偏偏喜欢你"。男孩走近,坐在她的对 面,长久地看着她,然后笑起来:"你是三班的吧。"她的朋友是另外两个女孩,她 们对她的别扭有些恼火,决定暂时不理她。后来她喝光了桔子汁饮料,又喝光了男 孩叫来的另一杯可乐。她的体内充满水分,后来她与男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间房 子,走在雨后湿漉漉的大街上。来到临江的一座公园里,这座城市充满了河流与水 分,曲折蜿蜒,河道宽窄不一,那天他们所处的地段,是三江交汇之处,广阔浩荡, 河水从这里开始便将一心一意流向大海。在那座八角凉亭里面,男孩开始亲吻他的 女孩,在这阴湿的季候里,除了阳光,唯有亲吻让人抚慰。他们笨拙粗糙却又极为 自然融合。浅尝过后,一次又一次,成为一种美妙的习惯。 他们隐密地相会着,有几次想越过雷池一步,却始终没有做成。不知是出于她 的的羞涩还是他的胆怯已经无法搞清。他们幻想着美妙幸福的将来,计划着生男孩 还是女孩,要多大的房子,买什么样的家具如何布置,谁作饭谁洗衣,他们的亲吻 越来越圆浑熟练。最后的事实是他上了体校,而她去学画画,因为怕麻烦,写了几 封信后没再联系。后来又见过几次,他有了新的女朋友,她也另有新交。 他们尝试着重续前缘,并没有成功,逝去之水已无法重返平原,只能在回味中 重温。 这时汽车已经停在她该下的站点,她下了车,天是淡淡的灰色的白,细细密密 的雨打在她的身上,一点点地把她浸润在水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