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婆鲁大娘 七年前,随老师同学赴太行山区写生时,在一个小山村的鲁大娘家住宿了一周, 这次来到太行山,我再次住进她家。 当我找到鲁大娘家,她的儿子和媳妇已不记得我,经我一说,唯有鲁大娘能够 叫出我的名字来,这是我感到意外吃惊的一点,因为我们根本谈不上深厚的交情; 只是我曾帮她烧过炉子而已。我的印象中,鲁大娘是一个极其勤劳的家婆。不过, 她的老伴郭老汉却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因为他长一个甲状腺的大肉瘤,大概是由 于缺碘所致。郭老汉两年前去死了,鲁大娘说起老伴时,脸上浮现出非常复杂的表 情,使人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好象她并不在乎他的去世,而是对他凶煞煞地死法 显得不可谅解和耿耿于怀,因为他是被牛撞入悬崖摔死了,人们寻找了数天才发现 他,为了打捞尸体又费了一番力气。我还发现,她家窗户和门眉上挂有镜子、刀斧 之类的避邪物,这无疑跟鲁大娘老伴凶死有关。 我在她家居住了一个多月里,使我最受不了她过分刻薄的节俭,她可以将家中 一切好吃的都拿去卖给观光客:她的儿媳在山下的路边开了一小吃铺,我午饭都到 哪儿去加餐;早饭和晚饭都与她家人一起吃,几乎顿顿都是稀稀的玉米粥和面皮清 汤面,其中参一些蔬菜和瓜片,最好的情况就是吃上一顿馒头,通常馒头是没卖出 去才留给自家享用;而且吃馒头的如同吃人参补典一般,将馒头砌成一小片,一小 片,然后加一些油盐一起炒炒,这算是给全家人加餐了。 我对于鲁大娘极端节俭的家风愈来愈不满,更尤其为她的一家人感到难熬和委 屈,她的一个孙女和两个孙子因营养不良而发育不佳,瘦小到足以令人怜悯的地步; 还有鲁大娘哪当小学教师的儿子,他每天带着两个儿子去十几地的山外的上学,早 出晚归,然而连一顿象样的菜饭都吃不上,但却因为头痛和胃痛而不时地常吃镇痛 药。这一切,跟他的母亲过分节俭必然有关。 可以说,鲁大娘是一个地道节命的妇道人家,有时反而得不失偿,记得初到时, 鲁老娘家一只羊的后退被山石砸折了,而且有外伤,替她家看养的牧羊人当即建议 她家宰了它,否则受伤的羊会削瘦掉一身肉膘,到时再来屠宰就剩下一些皮骨了。 鲁大娘不但不接纳这个建议,反而私下里把牧羊人痛骂了数天,大意是责备他没有 替她家看好羊,其次是斥骂他嘴馋想吃羊肉,以此怀疑牧羊人有意识弄伤她家的羊。 尽管鲁大娘精心喂养和照理这受伤的头羊,但它的伤口还是逐渐出现发炎腐烂,那 情形实在令人惨不忍睹,脓臭弥漫了整个庭院,招来了川流不息的苍蝇。后来,鲁 大娘的儿子也打算宰羊,而鲁大娘却坚持到国庆节前一点才宰,哪样可以将羊肉拿 到自家的小吃铺里去卖给进山的观光客,因平时进山的游人很少。结果国庆节还没 有到,那羊就不吃不喝地死去了,它身上那一点可怜巴巴的肉胫也成了饭馆作料。 凭这一点,可见鲁大娘是一个何等刻薄的管家婆,节俭在她的身上已不是美德了, 而是一种愚蠢而麻木的恶习。 中秋节那天晚上,饭桌上有一样荤菜--猪肉炒辣椒。也因为这盘荤菜,使得 这顿饭的气氛变得不寻常起来,因为其中有一个放羊的单身汉也在他家吃饭,他的 存在似乎加剧了这顿饭的紧张气氛,只要谁手中的筷子伸到那盘荤里,都引起别人 不自觉地注意,我发现那位放羊人的夹起一筷肉时,手都不由地发了抖,如同做贼 一般心虚。事实上,鲁大娘家是全村首屈一指的富裕户,至少是有些积蓄存款。这 位放羊人对于鲁大娘家的伙食大为不满,轮到她家供饭时是常常不来,跑到别处去 蹭饭。 令我不可理喻的是,鲁大娘个子矮小,下身显得尤其的短,两条腿稍有些拐偏, 可她有着惊人的充沛精神,象是一台不停运动而不消耗的永动机,除了睡觉的五六 个钟头之外;全处于劳忙状态中,我从没见过她坐下歇一会儿,也从没有见她吃过 一点好东西;也从没见叫苦叫累过,她对生活是那般的热情和知足。夜里睡得最晚 的是她,早晨起得最早的也是她。事实上,农家的杂务活是了无止境,若不得过且 过一些,那是永远干不尽头的。不过,鲁大娘说话有些絮絮叨叨,她不仅爱喋喋不 休和自言自语,而且还爱管闲事,对于她的周围几乎无所不及。这是老年的一种正 常的征兆。 平心而论,鲁大娘对我关心或照理却无微不至,象是我的贴身奴仆一般,很多 方面从不计报酬地为我效劳。这,令我实在受不了的是,她却是那般刻薄地对待自 己和家人。至于她是怎样看待我的?我就摸不准了。有一次,她问起我的婚姻状况, 当她听说我不久前刚离了婚,便安慰我说:“离了婚?不要紧,好闺女多得使”。 我知道,她嘴上虽这么说,而她打心里瞧不起离过婚的人。她曾抱怨城里人,说: “城里人学洋人一样不象话,男女随随便便、搂搂抱抱、接嘴、不穿衣服上电视- -不懂害臊”。她告诉我她从小是同养室,而且生过九个儿女,仅五八年饥荒时, 一年中就饿死了四个孩子。她说到这些不幸往事时,似乎跟她本人毫不相干一样, 那种平静的表情中多少是有些麻木的。就在中秋节那天傍晚,鲁大娘提着一篮子梅 花形的面包,撕得一瓣一瓣扔在院子的四周。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说是给饿死 鬼吃,很显然,这些“饿鬼”无疑是她的那些饥荒中死去的孩子。 离开鲁大娘家那天,鲁大娘送我到山脚下,她本要送我一些山核桃,由于我还 要转去别的地方而不便收下。我坐上公共汽车时,对窗下的鲁大娘客套的说我以后 会再来她家的,她显得很认真的问我几时再来,当我说要等一两年之后,鲁大娘听 了,有些掩饰不住地感慨起来,从喉咙里吐出一口艰咽的痰子,然后磨了磨她那早 已凹瘪的嘴唇,说:“几年之后,你来可不一定见着我了,到了我这岁数,可是世 上的客人了”最后,她向我说了一些祝福的话,我就带着她老人家的祝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