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已经很晚了,也确实应该这么晚;到了该睡的时候,那就睡吧。 一间不大的屋子,十来个平方,除了床和一副桌椅,以及一具衣橱,只剩下很 大的一面镜子。 主人大概很久没在这间屋子呆过,简单陈设上的尘土掩饰着它们陌生的面孔, 唯一让人熟悉的,就是这面镜子。背面的镀银已经部分剥落,星星点点的疤痕,像 一只只窥探屋子主人隐私的眼睛,冷的很。 主人今晚也在这,我称之为“他”。他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头发,颜色自然是 黑的,非常非常黑,没有任何的光泽,即使在现有的灯光下也是如此。同时,却有 着异常大的诱惑力,让人心甘情愿地释放出好奇的目光,任它吞噬。半长的头发遮 盖着的,是女人才应该拥有的白皙皮肤,水在不停地渗出来,缓慢打湿罩在身上薄 薄的睡衣,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得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等待着它再次湿透, 然后再换上一身新的,周而复始,没有停息。 “别老是站在外面,露水很大,进来吧。” 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把周围的环境交代一下,以加快大家对小说的适应。首先, 这应该是平房,只有平房才最适合称之为小屋,其它的都有些牵强。而这小屋是要 有一个小院子的,不能是大院子,否则也有些不搭配。而且,应该种上些花花草草, 却没有必要非得是些名贵的品种,毕竟不是什么隐士的草屋,只要有些就行了,但 必须要茂盛,不茂盛的话我就没有隐藏的地方,主人也就没有什么值得我好奇的隐 私。所以,这些花花草草可以被说成是灌木丛,一般情况下这种场景比较适合侦察, 很多电影小说里都是这么回事。可是。 我已经被发现了。既然主人邀请,就服从吧。我畏畏缩缩着弓进了小屋,感到 非常局促和紧张。主人让我坐下,可他已经坐在唯一的椅子上,实在没有可以让我 休息的地方,我只好沿着床边放下自己僵硬的屁股,从里面了解一切。 床单很白,和医院里的一样,不知道漂洗过多少次了。隐约可以发现被磨损掉 的浅兰的底色,不知道是凄凄的白渗透着陈旧兰色还是陈旧的兰色蕴涵着凄凄的白。 上面铺满玫瑰花瓣,红色在这里极为刺眼,像一滴滴温热着的血,却让我感到异常 熟悉,我不是一个热中于暴力的人,也不嗜血成性,只是我喜欢这里的玫瑰,进而 爱上了这里的红色,激起我极大的好奇。 “呆会你自然明白花瓣的作用”。 我的想法没逃出主人的眼睛,可我还是不能在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之前,管住 自己的嘴。 “这些花瓣怎么来的?要知道我们这儿可从来养不活玫瑰。你该不是偷的吧? 据我所知,只有公墓里一位姑娘的坟头才能偶尔见到那么一两株野生的,数量远没 你这儿多......” 主人转过先前背着我的身体,用同样缺乏光泽的眼睛瞟了我一眼,嘴角也随之 抽搐一阵子。 我想,我应该闭上嘴了。 “姑娘?你怎么知道那里埋着一位姑娘?你为什么不说是一个小伙子?为什么 不说是一个老人?为什么不说是一个夭折的孩子?姑娘?你认识她吗?你爱她?你 吻过她吗?你抚摩过她的手吗?你和她上过床?难道是你杀了她?” 我认识这位姑娘?不会的,我脑子里没有这个印象。可我却又觉得我应该认识 她,而且已经很长时间了,具体是哪一天认识的呢?我实在说不出清楚、清楚的概 念或者轮廓。我只是见过她的坟墓啊。 主人没有继续理会我,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匕首,捋起袖子,当着我的面刺进自 己的手臂。不知怎的,眼前的情景带给我一种温馨的恐惧,白皙的皮肤随着刀尖划 过的路线展开,鲜血滴落在白瓷砖地板上,轻轻扩散开来。在伤口缓慢地自然愈合 的节奏中,血,化为了花瓣,呼吸出来的香气弥漫在任何一个空间。 “明白了吗?”可能是暂时失血过多,主人的表情有些激动,新换的睡衣又已 湿透,主人起身问我。 “热吗?我觉得很热。” 看着我摇摇头,男人轻解开腰带,褪去身上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橱里, 把裸露着的身体释放在那张镜子前面。 他的身体也许应该算是美的,白皙的肌肉虽不是很发达但也结实。皮肤下层渗 出的液体从上到下,高高低低地划着美妙的弧线,从肌体表面走过,与皮肤相互抚 摩的声音很柔和,“呜~~~ ,嘶~~~ ”像一个女人轻俯在你的耳边哭泣。你当然可 以把这种声音当做女人对你的调情,只是这种调情极富有挑逗性,却又属于高级交 际花那种文雅的诱惑。很难想象的出,声音竟然出自一个男人身上。面对尴尬的局 面,我的面部微微发烫,有一些奇怪的非分之想,虽然这一切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 是有些不应该的......“你不必老是盯着我,想抽烟就抽吧”。此刻,主人立在镜 子前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脚下散着一滩水。镜子也因此变得非常透彻,纯净。在镜 子的深处,丧失了距离和时间的影子,根本无法摸到这种动态的静止,却觉着声音 应该是出自里面的世界,这种奇妙的哭泣不应该属于镜子外面我所在的这个空间。 我想在这等,今晚应该会来个人。 确实,从男人身上不断流失的水分也带走了我清醒的意识。我递给他一杯水。 男人向我点了一下头,算是感谢,我觉得有些无趣,也就照着主人的建议,点上一 支烟慢慢得吸着,吞着,咽着。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抽烟的日子,就在明明走的那一天。明明十八岁就跟了我, 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有四年。明明抽烟,抽得很凶,并且只抽一个牌子。每天傍晚, 只要我在屋子里嗅着一股浓烈的带着甜味的香烟味,便知道她下班了,正在回家的 路上。我向来是不抽烟的,而且讨厌别人抽烟,对明明却是个例外。我喜欢坐在那, 静静地看着她和淡蓝色的烟雾融合为一体,我的心脏也随着烟头忽明忽暗地搏动, 时常忍不住走进烟雾,轻吻她的额头。这时,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有 时候,她也会猛吸一口,然后咬住我的嘴唇,把那股最浓烈的烟灌如我口中,便像 孩子一样从我身边跳走。看见我被呛得眼泪直流,她却笑得前仰后合。我不怪明明, 只是也随着她一起傻笑,因为她是我的精灵。 可是那天,明明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气息也没留,事先没有任何征兆。 我孤零零地倚着墙壁,一株株玫瑰从地板,从窗口,从她用过的小玩具,从我和她 一同休憩的床上探出来,再缓慢地开放。我从她放在床头的烟盒里,找到仅存的一 支烟,疲惫地划亮火柴。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了,烟是单纯的苦味,绝没有明明送 给我的那种甘甜,而明明,也绝对不会再回来了。 爱情是一种很奇妙的关系,从开始到结束,始终不能找到一根使它围之旋转的 轴,不管二十岁还是八十岁,或许它本身就是非常孤立的个人情感。明明出现的时 候,我对她说:“我会用我的手指和大脑为你卷上一支最醇和的烟,看着它在你的 指间姿势优美地燃烧”,然后就开始了我们的爱情。而如今当她消失的时候,我只 能看着烟在自己粗糙的手中里烦躁地自焚。 烟是苦的,淹没一切幸福。当我抽尽最后一口的时候,满屋的玫瑰花全部枯萎 了,残缺的花瓣洒落在地上。 “你经常抽烟吗?” “应该算是吧。” “它就是你的姑娘。” “哦。” “即使她燃烧了,消失了,气息依然会存在。” “哦?” 男人转过头,继续看他的镜子。 起风了,微凉的风从未被关严实的窗缝里探了进来,加重屋子的阴冷。男人也 打起了哆嗦,身上的水随之发出一阵低颤音,把我的耳膜冻结住。我自己清楚此时 的失聪是暂时的,也就没有什么惊慌失措的举动,目光还是停留在男人身上。男人 掬起一些玫瑰花瓣,高举过头顶,成膜拜状,嘴在“呐呐”动着。由于我的失聪, 无法明白他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他停住所有多余的动作,让花瓣自由地由头顶 飘落。零星的残片附在他白皙的身上,很快溶解于皮肤下不断涌出的水,红色在全 身扩散开来,色泽没有任何稀释,男人也就成了那种红的很艳的人。伴随而来的一 阵阵似曾相识的香味击打我的嗅觉,我预感到今晚这屋子将要出现的女人。 这个女人到底会是谁呢?我希望是明明1 ,明明2 ,也希望是明明100 ,明明 200 ,可我清楚来的也可能是敏敏,鸣鸣,玟玟,这些以后的明明和我的明明的差 异太大,我却决定继续等下去,因为我已经来了。 现在大概是午夜,我没有手表,也没有具体的时间概念,自从明明消失后,血 管的生物钟就已经停摆。我无法清楚的了解主人和他的小屋,我来这的意义不知道 是否存在于此。主人开始用手来来回回的摩擦自己的皮肤,频率很熟悉,和我此刻 焦急烦躁的心情一起做着和弦。 这是一种由动能转化为热能的过程。主人不挺地做下去。屋子里的气温持续升 高,原本淡蓝色的空气被渐渐加热,木讷迟钝地变红,变得烫手。无法逃脱的水汽 逐渐弥漫,把原本就很小的空间封锁住,禁闭住。视线开始模糊起来,呼吸开始粘 稠起来,我有了被监禁的感觉。 然而,镜子在此时碎了,就在我即将丧失自由的时候。“哐当”一声崩溃,留 下无数碎片,有大有小,有尖有钝,不分次序地散落开,和瓷砖的撞击转化为不同 的声音,却在很短的实际那内完成自己的绝唱。我和主人的面孔也就如同这声音一 样被切割成无数份。我盯着自己面孔的碎片,碎片中面孔的眼睛盯着我,处在一种 胶着的状态,无数的眼睛加重小屋里的喘息。我留意旁边的主人我为他担心我为他 害怕我怕他失去理智假如那样的话我会制止他疯狂的行为。 主人在废墟前蹲下,是我未曾预料的平静,可我知道他在哭泣,声音很小,穿 透力极强,搅得我心慌。哭啊!哭。在遇到意外时,他用哭泣化解心里苦涩的咖啡。 我等着他留出泪水。 没有泪水。不能算是真正的哭泣。我替他烦躁。我不想如此安静,我不愿见到 灯光,我怕碎片里的眼睛,它们是无数的问号,是一个个针对我的问号。 “你爱明明?” “你真的很爱明明?谁能证明?” “既然你爱她,为何在这等待其他的女人?” “假如是一位美女呢?你保证不会爱上她?” “你说你不会爱上她,那你会爱上谁?” “倘若你真的爱上她呢?” …… 我的脑袋快炸了。我爱明明,我爱明明。我爱她?我希望来的能是一位绝色美 女。我希望与她发生一夜情?我想。我要。我应该。我到底怎么了?这到底是哪? 我等的究竟是谁?明明消失后的日子里,我希望每一次电话铃响都是她归来的信号, 我也希望听筒那边是一个放荡的裸女,要我与她上床。可是这些都没发生,我却只 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苍白地等下去。 镜子啊镜子,你虽然成了碎片,可你的意识还在,你的判断能力还在。告诉我, 我究竟等的是谁。 明明是谁?谁会是放荡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饿了。有吃的吗? 我有一个苹果。你想吃有毒的一面还是干净的一面? 哪一面有毒?哪一面又是干净的?我想吃干净的,可又经不住有毒的那面艳人 的诱惑。 你有没有考虑过整个苹果都是干净的,也可能通体剧毒。是干净的净化了有毒 的,还是有毒的侵蚀了干净的? 我如何去辨别这些? 你可以试着一半一半的吃下去,全部吃完。 无论我怎么试,我都得死。因为苹果可能是纯净的,也可能通体剧毒。这是你 说的。 你会得到答案?或许吧。 “唱支歌听听,算是为镜子送葬”主人如是说。他的身上已经干了,不知道发 生在什么时候。 “唱些什么?我会的歌不多,不骗你。”但我还是我随便起了个头,紧接着沉 默下来。我和他都不清楚发出了什么样的音调,我们已经忘记了歌词。曲调中小屋 墙壁上的裂缝慢慢愈合,雪白光洁的很,我的心情也平静下来,我觉得有让整个房 间种满玫瑰的必要。 “记得埋在公墓那位姑娘吗?” “记得。可我好象不认识她。” “不,你认识她,你认识她坟头的玫瑰花。其实,那里埋的是一面镜子,和碎 了的这块一模一样,我亲手埋的。” “镜子?” 也许我该买一面新的镜子了,去量量镜子里的我和自己到底有多远。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