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 十七、八岁是混沌而迷惘的年龄,林泉一直这么认为。 林泉和柳影同是高干子弟,也是班上两个长得最靓的女孩。但性格却迥然不同, 林泉要强、孤僻,成绩名列前茅;而柳影爽朗、热情,成绩总落在后面。但柳影却 是林泉唯一的好友。 初中毕业后,林泉考上师范,柳影则被当局长的老爸送读财校委培。每到假期, 她俩总会聚到一起。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们谈论的不再是有关哪位歌星,哪种服饰,更多的是年少 的心事,有点隐秘的,亦或苦涩而甜蜜的说不清的情绪。 “有个男孩对我挺好的,他很帅气。”柳影的两个小酒窝像是盛不下那微笑, 溢出来了,化作一串清脆的笑声。 “看你羞不羞,不打自招了。”林泉笑着去刮柳影的鼻子,“小心落下陷阱!” “瞧瞧,冷美人说的话就那么损人。”柳影反过去抓林泉的长辫。 “我才不哩!读书就该读书。更何况,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爱情。”林泉的语气 突然很沉重。 …… 日子在生活的河流当中飞快地划过,沉淀下来的,是两个女孩心灵中的那份默 契,情谊也如酒越陈越醇。 毕业了,林泉十八岁,柳影十七岁。 林泉九月份因特优生而破例分配到当地最好的小学任教。而柳影则待业在家。 十月,当林泉拿到第一份工资,首先想到的便是请柳影的客。那晚柳影提议去 灰姑娘咖啡屋。 摄人心魄的萨克斯乐曲弥漫了这间咖啡屋的每个角落。林泉第一次发现柳影也 有忧郁的时候,高挑的细长眉毛掩不住她的失落。灰暗的灯光下,林泉看不清柳影 眸子里书写的是些什么。两人默默地重复着一个相同的动作,反复地用调羹搅动杯 里的咖啡,发出一圈一圈细细的碰撞声。 “可以抽支烟吗?”柳影从背包里摸出一盒“精白沙”。每次她都这样征求林 泉,林泉总会夺下她的烟,但这次却不容林泉回答。因为柳影已经抽出一支,按亮 了打火机,那一点蓝色的火苗在她掌上跳动,她犹豫着,却不敢睁眼看林泉,长长 的睫毛垂下来,她的脸色苍白。林泉沉默着,不知该怎样说。柳影又撮口吹灭了火 苗。 “抽吧!”林泉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以前林泉只是隐隐觉得柳影变得有点忧郁, 但从未发现有今晚的这般神情。即使抽烟,也是微笑着的,很洒脱的样子。 柳影重新按亮了那束火苗,修长的手指夹着烟,凑着火苗轻轻一吸,那火便窜 上了烟头。然后轻轻一抿嘴,一呼气,一串长长的烟雾便袅袅升起。接着柳影很放 松地倚在椅子上,目光追随着那烟雾直到头顶上的灯饰。 历来以老成自居的林泉突然觉得柳影不再是小女孩。林泉喝了一大口苦咖啡, 趁苦意还在口腔里弥漫时,发话了:“影儿,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一定是的,告诉 我!” 柳影掸了掸烟灰,许久才吐出一句:“林儿,借我一点钱好吗?” “钱?我有,借你可以,为什么?”林泉充满疑惑。 “我要。”声音极细,林泉听出有点哽咽。但见她又马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或许太急,竟然呛得连咳了几声。柳影掐灭了烟头,用手擦眼睛。 “你哭了?”林泉递去纸巾,她从没见柳影哭过。 “不……呛的。”柳影缓缓地说。 “骗我!”林泉不愿和她争辩,“把你的右手伸出来。” 柳影很顺从地伸出手。林泉像审阅那些调皮学生一样,将柳影的手指凑到鼻尖, 对烟味极敏感的林泉便知道,柳影绝不是只抽过刚才一支,这段时间肯定常抽,而 且烟的牌子也比较杂。 柳影迅速地缩回手,掩饰道:“这段(时间)我抽了些烟。” 林泉没再接下话头,只是拿出钱夹,问:“要多少钱?” “三百吧!”柳影的声音极小。林泉将刚领到的五百块钱递过去,柳影慌忙拦 住,“不要这么多,不要。” “拿着吧,全在这儿,要好好使。”林泉硬塞到柳影手里,很想看看她的眼睛, 可她一直低着头。 “……对不起,谢谢你。”话刚落音,柳影突然起身去洗手间,很仓促,甚至 没来得及跟林泉打招呼。林泉觉得她的背影有点像逃跑。 柳影归座,好象洗过脸。看那样子,林泉只得静静地说了一句:“今晚到我那 里睡吧,我会给你爸打电话的。”柳影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都埋头像完成任务似的喝咖啡。 走出咖啡屋,已经十一点钟,回家的路上碰到了海儿。 海儿是林泉毕业时在一个书画展上认识的,高高大大的很魁梧。当时,他正骑 着摩托车在街对面,老远就叫林泉的名字,一副很高兴而显得激动的样子,飞快地 浇了个大圈骑到两人身边。 问明他俩要回家,海儿便很热情地提出用摩托车送一程。林泉瞟了一眼他豪华 式摩托车的后座,坐两个人是没问题。但想着总没那么宽松,她学不会攀着一个男 人的肩或抱着腰。尽管到那小屋的路有一段静得吓人,但还是很有礼貌地拒绝了。 海儿只得失望地说了声再见,与两人相背而驰。 林泉拉着柳影,走向小巷。柳影老是不住地往后瞧,然后紧捏了一下林泉,说: “泉,那海儿还真够意思,在护驾哩!”“胡说,护什么驾,丑美!”林泉仍禁不 住也回头一望。天!海儿居然推着摩托远远地跟着他俩。 “他真是用心良苦,你猜那摩托到底有多重?只为不让我们的泉发觉。”柳影 似乎有说不出的感慨。 “嗨,人哪,感情哪,真是的。”林泉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海儿听的,又像 是个理智十足的旁观者。 “我感觉,海儿这人一定很负责任,真的。”柳影拍了拍林泉的肩。 林泉住的是爷爷留下的祖屋,爸妈不常来。她的那间房在二楼。一进房间,林 泉就走到窗前,看楼下,只见海儿已将摩托撑在路旁,正用纸巾擦汗。海儿似乎在 等待什么,又像看到了林泉。林泉将窗帘轻轻拉上。 柳影已开始洗漱,过了一会儿竟口里含着牙刷,满嘴牙膏沫儿跑进卧室,对正 在整理床铺的林泉:“啊……海……哼……”地作着手势指窗外。林泉知道是告诉 她海儿还在那里,但无动于衷。接着柳影飞快地去吐掉牙膏沫儿,又走过来说: “泉,打个电话给他吧!刚出过汗,还在那里痴呆,这风一吹还真凉的!”“担心 个啥,笨蛋!”林泉口里这么说,却仍提起电话。 海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喂……”海儿的声音极富磁性。 “啊,是我。”林泉最终还是发现自己,即使再装作冷静,只要一听到海儿的 声音,她就会禁不住莫名地觉得有点紧张。 “泉儿!”海儿十分地高兴,眼睛一直盯着那已被蓝色窗帘衬得格外宁静的窗 口。 “谢谢你。”林泉平和的声音,“可是,你犯不着这样。真的,冰是麻木的。 这也不是融化的季节。起风了,晚安。” “晚安。”海儿涩涩的,还是跨上了摩托,启动,但仍禁不住往那窗口回望一 眼。缓缓地向自家驰去。 林泉听到声音过去,掀起窗帘一角向外望。今晚天空没有星星,四处的人家都 早已灭灯睡觉,惟有街上的路灯在孤独的无奈的亮着,街后的那条河也显得格外沉 默。林泉一下子觉得有点空寂。 “泉,其实他很出色,这么年轻,在这带书画界里已小有名气。更重要的是他 很有责任感,而且,看得出你也很喜欢他,其实……”柳影站在林泉身后,还想再 说下去。但林泉一脸的漠然,眼里已蓄满了泪水,“我爸也是负责任的,但他为什 么还是和我妈离了婚?谁不说我爸和我妈是郎才女貌,而且事业辉煌。这世界真有 永恒的爱情吗?”林泉进了洗手间。 柳影听到了林泉的话,手不自觉地又掏出一支烟,点上。林泉洗澡出来见状, 夺下那支烟,又将柳影包里的那盒也翻出来,锁到自己的抽屉里。 柳影无奈地倚着床头的墙,反复按打火机,亮了又吹灭,吹灭了再按亮。蓝色 火苗一会儿升腾一会儿消失,随着她手指有节奏地起落不断地跳跃着。 林泉上床和柳影并排坐着,说:“影,老实说吧,心里有啥事?以前你不这样 的。” “是吗”柳影笑里透出凄然。刚说着,突然忙不迭地从床上跳起,只趿着一只 拖鞋,捂着胸口往厕所跑。 林泉莫名其妙地跟上去,只见柳影“哇--哇--”对着水池地呕吐。看到柳影的 难受样儿,林泉十分焦急:“影,是感冒了还是犯胃病了?吃点药才好?”柳影连 吐了一大堆。刚一擦,柳影“哇”地一声又吐。吐尽了,柳影抬起头,脸上,停下 来像轻松多了,林泉忙打开热水龙头,给她拧毛巾擦脸满,是泪水十分无助地倚着 林泉,全身瘫软。林泉急得只能双手扶着她,“影,你怎么啦?怎么啦?” “泉,泉我怕,我好怕……”柳影双手搂肩,有点哆嗦。 “泉,泉我得去医院,我得去医院,我怕……”柳影已开始抽泣,浑身无力, 任凭林泉将她挪到床上。林泉不知如何是好,忙说:“影,别怕,很难受坚持住, 我陪你去医院,一定能治好的。”提起床头电话就按号码,是海儿的手机号码。人 在最慌乱无措时总会想到自己觉得最信任的人。 “不,不,我不去,不要去!”柳影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似的一把拽住林泉 的手,将电话挂掉。一头扑倒在林泉身上,大哭着吐出几个模模糊糊的字:“我…… 有……那……个了”接着便哭得气也回不过来。 柳影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将林泉一下子给镇住了。一会儿,电话铃响起,林泉机 械地提起话筒,是海儿的声音:“泉儿,怎么了?是你的电话怎么又挂掉?” “……”林泉的嘴似乎被封住,那思维仍停留在柳影的那里。 “喂……喂……”海儿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林泉的沉默着实让他担心。 “对不起,没事了。睡吧。”冷冷的,林泉终于回过神来,挂了电话。 海儿一夜辗转。 林泉扶起已哭得双眼红肿的柳影,“也许,不是这样的,对吗?别哭。”林泉 仍心存希冀。“不,一定是的。我已经两个月没见‘大姨妈’了……”柳影的肯定 中流露出绝望。 林泉忽然想到许多电视上女主人公捂着胸口作呕吐状,便预示着“有喜”或事 情败露。显然,这属后者。 “你借钱,是为了上医院做……”林泉清楚这是电视上千篇一律的接下来的情 节。但这里没有导演,这是生活。“你一个人去?”林泉直视柳影,“是他吧?他 呢?”柳影无言,但眼圈却红得更厉害了。 林泉气愤地拖过柳影的包,一顿乱翻,找到一本电话簿,寻找那个叫蒋君的二 十岁男孩的名字,一气翻过,没有。其实,最亲密的人的电话号码总是录在心里, 不用写在纸上,只需一个指头的动作便可输出,那几乎已经成为思想的一部分。这 点,聪颖的林泉忽略了,忽略了柳影,也一直忽略了自己,海儿的手机号码,电话 簿上也没有,虽然林泉一直不曾将海儿作为最亲密的人。 林泉摔下本子,握起柳影冰冷的手,坚决地说:“电话,手机,扩机,他的!” 柳影仍啜泣着,不言。但林泉的手有种让她不敢回绝的力量,尤其是那双眼睛,虽 然泪水模糊,让她感觉到像刺,像刚针,像剑。林泉又拿出笔和纸塞到她手里。她 颤抖地将三个号码都写上,放下笔就用被子蒙住头,任泪水肆意滥流。 林泉首先啪啪啪地按下手机号码,那边关机;又啪啪啪地按下电话号码,没有 人接;不得已又啪啪啪地打到扩台,让服务小姐多扩几次,并留下“119 ”的紧急 码。 良久,“叮铃……”林泉忙一把抓过电话,“喂,你好,我是林泉。”林泉努 力控制住自己。 “哦,你好!有事吗?你家是不是缺个钟?”蒋君的散漫中含有不满。 “不缺。但缺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林泉很严肃,故意将“男人”二字语气加 重。 “什么?”蒋君有点诧异,但不敢误解。 “柳影的身体不好,你应该知道的。”林泉想使自己的措辞更为确切些,“她 得去医院,这事儿不能拖,你必须得陪她去!” “我知道。可我实在脱不开身。这次我公司里又进了一批电脑,我得装配,又 有客户上门。你也知道,这公司才开不久,没我不行……” “废话少说,到底什么时候有空?”林泉打断了蒋君那套生意经,心里很难受, 但又不得不压低声音。 “近段是抽不出时间的,过一个月吧,怎样?”蒋君的口气像是与客户讨价, 但作为客户的林泉不能还价,因为电话里只有一串被挂断后的盲音。 林泉心里痛极了,再看着蒙着被窝的柳影,轻轻走到洗手间,把门关上,捂着 嘴巴不让声音发出,但眼泪却一个劲儿往外涌,她使劲地用拳头击在墙上。她想大 哭,一直搁在心里的那块石头现在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还觉得胸腔里有种被压 抑的气体,她不愿它扩散,甚至不肯承认那就是失望。她得让那石头压着,一丝不 透地压着。可是,她清楚地感觉到那气体正一丝一丝地从石头底下缝隙里游离出来。 她既承受不住石头重压,又遏止不了气体的散发,她也有点害怕,那种失望,不知 该是针对谁,以前就有过,对于爸妈的离婚就有过。但今天却如此的强烈,又似乎 知道是针对谁,是爱情,是蒋君,还有……影儿?不,不,不行!林泉知道自己不 能想,迅速地抽下毛巾草草抹一下脸。对着镜子再检查一番,又用热水拧了毛巾, 拿到卧室。 林泉轻轻扯开被子,扶起柳影,用热毛巾给她擦了脸上的泪水,拂开被泪水粘 住的头发。“影儿,别怕,有我。这事儿你不能一个人去,万一出事咋办?也不能 拖了。明天,就明天中午我陪你去医院。不,不,我们不能上这里的医院,那些小 主任大科长之类的都认识我俩。对,……对,去外地吧!得去没人认识我们爸妈的 的地方去。”林泉说话很乱。事实上,再理智成熟的她,也不可能很平静地处理这 样一件从未想象到的、也从未经历过的事情。 林泉倚着床,思考着。最后,她顿了一下道:“影,我们明天中午坐车去狮县 吧。”狮县是林泉母校所在地,坐车大概四、五个小时。 柳影满含歉意地说:“对不起,泉儿。”“别,别说这些,好好睡吧。休息好 才行。”林泉觉得开朗的柳影脆弱到让人可怜。为她掖好被子,熄灯躺下,心中的 那块石头压得很沉,那气体似乎没再往外钻。因为她得考虑去狮县的线路,要安排 的事情。 清早,天色阴沉沉,下起了小雨。林泉上了两节课就向校长请假,再从学校出 纳室支了三百块钱,便匆匆赶回家。 林泉进门就看柳影的眼睛,还好已经消肿。一边吩咐她再搽点霜,一边利索地 收拾行李包。一会儿东西整理好了,就坐下来对柳影说:“影儿,我们得出去两天。 你爸妈对我是十分信任的,我也觉得他们比我爸妈还亲切,但这次……” 柳影的眼圈又红了,“泉儿,对不起。你一直都是很优秀、很纯洁的,这事不 能扯上你,我不去了。” “你不去!你想做未成年的未婚妈妈?你的爸妈能做这样的爷爷奶奶吗?”林 泉的口气里不小心留露出责备。但她马上意识到,立即温和下来,“影儿,现在什 么也别再想了。记住,你是陪我去参加画友聚会的。” 于是,两人到了柳宅。柳父正在书房看报。柳母在厨房里准备午饭,老两口见 了林泉都很高兴。林泉帮柳母择了些菜就走到柳父跟前:“柳叔,我这次要去参加 狮县的画友聚会,想着影儿在家反正没事,找她做个伴,顺便也去见识一下我那些 师兄师姐的新作,行吗?”林泉尽量说得自然。 柳父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儿,欣然答应:“影子,跟泉儿多学点吧。” 尽管,去狮县的车还有一个小时才发,但林泉谢绝与柳父柳母进餐,拉了柳影 逃也似地去了车站。她也怕,从未有过的一种怕。 午餐桌上,柳母对柳父说:“泉儿这孩子谁见了都爱,打初中她给其他孩子上 课补习起,我就觉得她不同寻常。要是咱影儿有她一半懂事就够了。” “是呵,泉儿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她对自己要求严格,自尊独立。林家两口子 的吵闹到离婚促使这孩子心理上的成熟,但在幼稚的年龄时期的成熟也是一种痛苦。” 柳父若有所思。“听说那个画画挺行的海儿在追泉儿哩。”柳母说道。 “就是这事,照理海儿这小子还真不错。但我感觉泉儿在爱情这方面的认识比 较犟。我只怕她走不出父母留下的阴影。”柳父叹道,“哎,这社会,真真假假, 泉儿的悟性很高,看什么都太细太真,纯得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她从父母身上看 到的亲情、爱情已脱离了常人理解的范围。现在她似乎把全部的情感放在友情上, 上次和我说世上只有永恒的友情,我就有些发簌。她就咱影儿这么个好友,可咱影 儿,哎……” “但只愿,海儿能有什么办法。别看泉儿那要强的样子,心里可脆弱着。”柳 母一直关心着被她当女儿看待的林泉。 林泉和柳影一路颠簸,到狮县已是下午五点钟。天空抛下了雨丝,林泉撑开蓝 格雨伞,和柳影找到紧挨中心医院的一家旅店住下。 初秋的雨夜显得格外的清冷。九点钟时,两人刚躺在床上,窗外又响起了沉沉 的哀乐,间或伴随着为人超度而敲击的鼓点,偶尔还夹杂着一声两声妇人的哀嚎, 掩盖了那屋檐的滴雨声,空气里流传着凄凉。两人都无话,这声音似一浪高过一浪 的潮水,赶走了彼此的心事,但马上又衍生出另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人在年轻时不 该有而又无法驱逐的某类感悟。 泪珠从柳影的眼角滚下。林泉脑袋里是一片空白的。前年她爸妈正式离婚之后, 她就会常出现这样的莫明其妙的情况。不管是空白也好,麻木也好,她还是她自己。 她总这样想。 迷迷糊糊到了天亮。窗外,天气好象有点见晴。两人清理好东西,决定将房退 掉,远离哀乐。付完帐,林泉才发现过道顶头那间大房居然是个“美容美发室”, 两扇大玻璃门贴着花花绿绿的胶纸。刚起床,在那里进进出出的一个个女人,脸上 的残妆分外刺眼。林泉瞟了几眼,觉得非常恶心,加快步子往楼梯走。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拦住了她俩,似乎注视两人已久。老头比较矮,尤其 站在这两个有着一米六八的个头,身材高挑的女孩面前,更是猥琐。但他仍用手指 着自己的房门,用外地口音小声地说:“小姐,进来,快进来,要多少钱啊?”说 着做出掏钱的样子,林泉狠狠地一瞪眼,真想剜出那老头的心来,正色道:“让开, 放尊重点!”飞快地绕过那人,拉着柳影跑出了旅店。 林泉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只顾往前走。 柳影一直害怕林泉沉默,因为沉默的林泉像一块冰,一块顽石,拒人于千里之 外。但林泉在柳影面前是很少如此沉默的。 柳影只能以沉默追随林泉的沉默。 到了医院门口,柳影的脚步像被忽然定住了,再也提不起,有股寒流自下而上 地冲涌,很快便变得四处乱窜了。 林泉回头扯柳影:“别怕,事到如今,咱豁出去了。” 挂号之后要到妇产科去,这些林泉是知道的。去年,她因为痛经,她妈也陪她 去过一次,那次医生还让她躺在一个长长的桌上叉开双腿检查,她都满脸通红,磨 磨蹭蹭地久久不肯脱裤。医生冰冷的话语让她眼泪直冒,一出病室,便对妈妈说: “妈,我再也不去那里检查了。那医生像我欠他八辈子帐没还似的。”“泉儿,也 难为那些妇科医生了,每天,他们除了看到各种生理疾病之外,还看到的是他们无 能为力的而又十分痛惜的社会疾病!”她妈妈理了一下女儿额前的刘海,意味深长 的叹了一口气。“社会疾病是什么?”林泉睁大眼睛疑惑地望着妈妈,妈妈没再说, 但那个疑问却从此种在林泉心里。 当林泉和柳影走到妇产科室门前,那里已有一位母亲带着女儿在诊断。林泉发 现这里的妇科医生也一样绷着脸,硬梆梆的。只得尴尬地站在一旁。 这里有两个医生,一个大概四十岁,一个大概二十五岁。待医生示意坐下时, 林泉忙拉过呆在后面有点木然的柳影,鼓起勇气道:“医生,她已两个月没来了, 请你帮她检查一下,是不是……”林泉特别紧张,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那医生正 在用特别的眼神打量着眼前两个很俊俏的女孩,那眼光不是欣赏而是鄙夷。柳影一 直低头不语,双手使劲地搓。而林泉的脸有点发烧,心头一阵阵地痛。 “小李,带她过去看看。”年老的医生对年轻的医生说道。小李医生一言不发, 走到旁边的帘子后面,用手推拿了几下柳影的腹部,面露疑色。但还是没好气色地 说:“怀了。” 林泉想起在哪本书上看过要做什么化验之类的,便硬着头皮问了一句:“要不 要化验?” “还化验什么,都两个多月大啦!”林泉被小李医生抢白了一句。 柳影眼里含泪,使劲拽了拽林泉的衣脚,她知道林泉一定很伤心。 林泉没有反应,只是继续跟着小李医生:“医生,那肚里的东西她不能要……” 她还是不习惯说孩子,因为在她眼里柳影还是个孩子。她不知该找些什么理由,林 泉觉得任何解释只会是“掩耳盗铃似的聪明”。因为任何理由都掩盖不住这样的事 实--一个女孩陪着一个比自己大一点的近乎小孩的女孩将做流产的事实。 她正在犹豫。“知道,流吧!”那老医生直统统地说出来,并提笔开了手术单 递给林泉。 林泉让柳影坐下,就奔出妇产科去缴费。由于太急,撞到一个三十岁男子的身 上,打了个趔趄,手术单也掉在地上,林泉拾起单子抬头一看,竟然是邓老师!读 师范时的班主任。邓老师见是昔日的得意门生,非常高兴,谁知笑客刚露出,不料 猛然瞥见那药单上的“人流”二字,失态地“啊”了一声。林泉立即意识到事情不 妙,看着这位曾谆谆教诲过自己处世的恩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只化作 一句话:“邓老师,你相信我,以前是,现在也还是!”便扭头奔下楼去,鼻子酸 酸的,林泉极力克制住往外涌的眼泪。交费的队伍真长。那些医生麻木而又鄙夷的 面孔和邓老师意外地张口结舌的神情交错着在林泉的脑海里晃动。脸上的大颗的泪 珠掉下来倏地钻进她的脖子。她莫名地觉得刺骨的寒冷,胸中那气体仿佛又化作一 团寒流,在缓缓下沉,沉到最后凝结成一块填塞整个胸腔的冰,麻痹了她每根神经, 又似乎冰冻了这个世界。 而柳影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双眼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白色的床单,白色的 窗帘。还有爸爸、妈妈,泉儿……一忽儿都重叠成了白色。白色,任何画家都调配 不出的一种颜色,可是白色却可以隐藏起任何一种色,泉儿钟爱白色,说它纯洁。 泉儿画山水,宁愿重新作画,也不愿随便用白色去遮盖画中某处败笔…… 柳影的思绪转得飞快,可最终还是只留下一片白色,纯纯的白色。于是她闭上 了眼,泪水却缓缓地从眼角滑出来。 许久许久,“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声伴着衰乐突然响起,林泉的思想被拉回现 实,雨水已将她的头发淋湿,她才记起伞忘在旅店没拿。走到旅店,又两手空空地 走出来。这时,旅店与医院之间的小巷口,走出一长队披着白布,打着花圈的人, 队伍在凄怆的唢呐声里缓缓移动。林泉目送着队伍走远,才进医院。 浑身湿淋淋的林泉站在柳影床前。“伞,丢了。”林泉轻轻叹息,“天意!” 柳影无声地看着林泉,刚才手术台上的痛,现在已延续到心头。她不敢也不能 再说什么,只是强装没事,起身为林泉擦干头发。 “回家吧,泉儿,你累了。我也想回家休息。”柳影说着,就提包出门,林泉 拿过包,远远地走在柳影前边,叫了的士去车站。 下了车已是黄昏,林泉扶着经过颠簸而显得格外疲倦的柳影,两人都没说话。 将柳影送到家,林泉便谢了柳母的挽留,独自慢慢地走回家。林泉觉得路好长 好长,她好像又重新将孩童时代走了一遭,无数与柳影在一起的片断反复在脑海上 演。 “泉儿--”海儿正站在林泉的家门前,看样子已等了一段时间。 林泉漠然地开门,任海儿跟着她一起上了二楼进入房间。海儿见林泉颓然的样 子,心疼极了:“泉儿,前晚怎么回事?你去狮县了?我怎么就觉着不对劲?柳叔 说你去参加画友聚会,可那边的画友都没见着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泉仰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个死心塌地的男人,眼里的泪水直打转。海儿见状, 更急了,一把握住林泉纤细的手,一个劲地追问:“你到底怎么呢?啊?” “别问,你别问好不好!”林泉像是突然惊起,使劲地摇着头,“我什么都没 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的精神支柱再也撑不起要强的躯体,一头趴在海儿的肩 头,放声痛哭。 “哭吧,哭吧!不说就哭吧!”海儿怜爱地托着林泉如瀑的秀发。 哭声越来越小,林泉哽咽着站直了,将头扭过去,背对着海儿,擦去眼泪,冷 冷地,“你走吧,请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谁。” 突如其来的变化,海儿手足无措,看到林泉的情绪很不稳定,只得伤心地轻轻 带上门,走出这座屋。 夜幕已经降临,林泉坐了很久,她起身拉亮了灯,按下蒋君的手机号码:“喂, 我是林泉。” “喂,你又有什么事?”蒋君很不耐烦。 “柳影今天做手术了,抽个空过来看看她吧。”林泉说得很忧伤。 “哦,我很忙啊!”蒋君无动于衷。 林泉一听那语气,“呼”地火冒三丈,“忙,就你忙!你他妈的是个畜牲,大 混蛋!”说完“啪”地将电话摔掉。提起枕头就朝对面沙发上扔。“王八羔子!” 从没如此骂人的林泉,这时找不到更好的骂词去消解心中的愤恨。除了反复吐出这 三个词以外,她只有将自己的枕头扔过来扔过去。 累了,她拉开抽屉,看到柳影的那盒烟,她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支,点上,然后 一顿乱吸,结果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以后的日子,林泉拼命工作之余,就将自己锁在房里,把电话线拔掉睡觉,也 学会了像柳影那样抽烟。海儿每天都去接林泉下班,可林泉像完全不认识他。他只 是照样每天远远地看着林泉回家,再看看那蓝幽幽的窗户,默默地叹息。林泉已经 越来越消瘦。 十五天后,林泉照样从外面提了快餐回屋,这些日子,她不再下厨,她吃上了 她最不爱吃的快餐。正吃着,拷机响了,打开一看,是柳叔的手机号码。她犹豫了 很久,还是接上了电话线,打过去。 那边,柳父很焦急:“泉儿,影儿在你那儿吗?她不见了!” “不见了?”林泉手中的筷子都掉到地上,“不会吧,不会……” “不在你那儿,她真走了。”柳叔的声音苍老许多。 林泉马上披上衣,飞速地跑到柳宅。只见柳姨正在抹眼泪,无神地盯着桌上柳 影的相片,手里有张简短的留言:“爸妈,我走了。原谅你们不孝的女儿。请多保 重。 不孝女儿:影” 林泉捧着纸条的手瑟瑟发抖。 “泉儿,影儿最信任你。她会到哪里去啊?她不会做傻事吧!”柳姨像是抓到 希望的草绳一样紧紧地抓着林泉不放。 林泉不知是怎么回家的,在房门口,她下意识里去拿门边木箱里的鲜奶,却带 出了一封信,一瞧信封上的笔迹,是影儿!林泉飞快地拆开:“泉: 我在这样的年龄做了女人甚至妈妈,那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你说得对,错 中更错的是我不该让这个错误有第二次。 那段时间,我是一个铐上枷锁渎罪的奴隶,我只想蒙耻的爸妈开心,我不敢言 语。我要认真地揣摩他们的每个眼神,举手投足我都不敢有丝毫懈怠。而你那间小 屋则是我完全放松的唯一去处,与你在一起,我才感到暂时的宁静平和。我是多么 害怕,你也像爸妈那样与我隔得很远很远。在纯洁的你面前,我也得装,装得好累 好累。我感到心灵的孤独,我在茫无涯际的沙漠里爬行,在我真实的世界里还是只 有他。在那方面犯下了第一次错误之后,又多么地容易再犯下第二次啊! 你不能原谅我,你也不用原谅我。我知道,最终我还是失去你这个曾扶持我走 过一段痛苦的朋友。 爱情和友情不是跟我开玩笑,而是在惩罚我。只求你相信,适时的真诚的爱情 仍会给你带来幸福。别因为你父母和我的际遇如此而拒绝这个世界,包括爱情。 对不起,泉儿。 谢谢你,泉儿。 我走了。 影” 林泉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信纸上。 “走吧,都走吧,爸爸走了,妈妈走了,你也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林泉 呢喃着。 这时,林泉的拷机响了,是海儿的号码。林泉没动,接着电话铃也响了。林泉 没接。只是拉开抽屉,那烟盒里还剩下最后一支。林泉点燃了,伴着那电话铃声狠 命地吸。不一会儿,小屋弥漫着这股烟味儿,她感觉柳影、爸爸、妈妈就在身旁, 而小屋则莫名其妙地空,空到了无穷大,无边无沿…… “咚- 咚- 咚”天籁之音,是海儿在敲林泉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