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八十年代的一个除夕黄昏。 深冬至初春的日子真是有些太过短暂了,刚从永安大队的书记江民忠家里动身 时还是淡淡夕阳,谁知一眨眼工夫,就见变得灰霭混沌,暮气沉沉了。就像乡里葛 书记那张变化极快的脸。邓四方记得将那份《总结汇报》呈送给他时,葛书记开始 还看得满脸欢喜阳光明媚的,连夸邓四方笔力好,写得不错,可当看到那项按实上 报距离县上要求相差甚远的经济指标时脸就唰地拉下来了,马上变得阴沉欲雨,像 是换了一个人。弄得邓四方利用工作闲余偷查暗访了永安大队半个月,永安大队的 经济状况于整个大岭乡公认属于中等水平,只要把那儿的各项经济指标摸清就能证 实《总结汇报》中指标统计准确性,谁知这一摸不觉摸到了腊月三十,几乎将过年 这样重要的事情都给耽误了。 邓四方今年三十二三岁,是前几年师范毕业转职到乡政府参加工作的,现任办 公室秘书小干部。许是凡当干部的就有个干部样吧,逆或真的继承了家中那座曾经 解元府的书香门第祖上衣钵,邓四方细皮嫩肉,五官端正,身材适中,胖瘦有度, 一副标准的书生相。昨天晚上值班的小黄告诉他,说邓秘书,下午你的爱人来过了, 到乡里找你,因为我不知道你去向,所以只好敷衍了几句就把嫂子打发走了。说着 话儿小黄有些捉挟的笑了笑,哎,邓秘书,这春节都放假三四天了,难道你真的一 直没有回家?莫不是真像嫂子疑的,会相好情人去了?邓四方像赶小鸡样的赶着小 黄鼻子,去去去,你小黄啥时候听说过我有相好情人?你说!你说!小黄一个劲的 投降陪着笑脸,邓四方却心里好像幡然醒悟,原来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九了,难怪爱 人着急找来。可是明天还有最后一个数据需要去核实,这个数据出来了,才可进行 全面统计,永安大队的书记主任都亲自走村串户上门摸底,如若不去,自己的资料 无法完整,同时也对不住永安大队的干部群众一片支持。 就硬着头皮翌日仍然去了。不过,本来那数据包括全面统计上午也已完成的, 虽然沉重,却也窃喜。沉重的是指标统计出来后终究没有达到葛书记要求,距离县 上年初分派的任务相差整整十个百分点,窃喜的是这个数值恰恰和自己写进《总结 汇报》里的一模一样,说明充分真实性。坏事就坏事在不该再唠叨那顿中饭,邓四 方忧喜参半的准备告辞,江民忠书记父子非要他吃了中饭再走。邓四方一方面过意 不去,在此十多天,一直吃住书记家,另方面想到今天是大年三十,妻子昨天还来 乡里寻过,现在工作完成了,应该早些回家。然而这样的话不好对江民忠明讲。江 民忠哪知,只道是邓四方主要是客气,认为完成了工作不便再打搅,于是欲擒故纵 的将了一军,邓秘书,如果你怕我今后去乡里寻你吃饭呢你就走,如果不怕就留下。 江民忠父亲也一头白发满脸堆笑走过来,邓秘书,别听民忠瞎说,你邓秘书哪 是那样一种人?主要是今天俺杀了年猪,平时没啥招待的,今天想趁个机会,落个 高兴高兴。邓四方无法,只好答应留了下来。 谁知这一答应就出事了。席间江民忠的爱人孩子都在一旁吃着,江民忠拿出一 瓶白酒,无疑与父亲陪同邓四方喝着。看得出来,这对父子都是能够喝几盅。江民 忠说,一来祝贺咱们工作圆满完成,二来早点沾沾新年喜气。邓四方听了心里有些 苦瓜味,什么工作完成,完成是完成了,但是根本谈不上圆满,心里正愁这事如何 去向葛书记徐乡长说起。自己背着他们暗里调查本就不妥,调查出来的结果又这样 不尽人意,葛书记徐乡长肯定是坚持党委会决议不同意更改,如果补报到县里不知 后果如何,而且春节后换届选举马上在即,会不会影响他俩这次换届?就是不影响, 葛书记脾气他知道,就是大骂一顿,也是有些不值得。而说到沾点新年喜气,不管 怎么说,放假几天都没有回家,心里多少有些牵挂,平时不要紧,这次是过年,爱 人昨天到乡里寻他肯定是着急,如果单纯是着急倒也罢了,若是误会或赌气,那么 等会儿回家就没什么喜气可言了,怕是悲气等着他。 邓四方坐在那儿有些心不在焉的胡思乱想,江民忠父子却是一个劲的热情洋溢 劝他喝酒。江民忠又端起酒杯,不就是稍微晚一点回家吗?下次我见到弟媳,一定 帮你解释清楚。江民忠年龄比邓四方大些,只是没有邓四方那样细皮嫩肉,常年的 田野劳动风吹日晒使他皮肤古硐色,这时候称邓四方爱人为弟媳,既贴切又亲近。 江民忠的父亲也跟着端起杯来,别看老人六十多岁,花白的胡须满头的白发, 但是有其子必有其父,看得出来也是一个极为豪爽热情之人。他对儿子投去赞许目 光,又把笑容转脸漾给了邓四方,邓秘书,今天实话跟你说吧,留你吃饭不光是因 为杀了年猪,主要是敬重你是个脚踏实地不弄虚作假的好干部,年纪轻轻就这样工 作务实不顾家庭,俺打心眼佩服! 话儿说到这个份上就只好喝吧,若再推辞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不识抬举。邓四 方只好一扫脸上微霾不好意思地腼腆端起了酒杯,江老伯,江书记,谢谢你们对我 这样信任看得起,来,我敬你们。 于是就一来二去,酒就喝得不觉微高。邓四方觉得有些脑热,江民忠父子俩更 是话语变多。江民忠的父亲话题一直是在赞着邓四方,弄得邓四方频频不好意思, 本就较腼腆,更像大姑娘。说自己虽然活了偌大年纪,但是很少看到邓四方这样好 的干部,大的寻不到,小的更难寻。小干部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去敢捋大干 部虎须,认真去核实一个虚报数字。大跃进那阵十亩田的庄稼统在一亩田里上报, 也没有哪个干部敢于放个屁!邓四方说我不是想捋什么人虎须,我是认为啥事都要 实事求是,按实谁报。江民忠的父亲说邓秘书,你先喝着,我去方便一下。说着有 些摇晃的站起身来。 江民忠想扶,父亲说不用。可是等了一会不见回来,再等一会,还是没回。江 民忠倒没几大放在心上,邓四方却是有些担心忐忑,就说江书记,老伯不会有事吧? 要不要进去看一看?江民忠则抚着杯笑了,没事的邓秘书,我爹有便秘,一蹲 半小时。邓四方说还是看看好,毕竟年龄大,今天又喝了这么多酒。江民忠这才想 起好像是有哪儿不对劲儿,平时蹲厕父亲总是在清晨,今天这样的中午确实很少有 过,于是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朝着厕所走去。 没两分钟果真听到厕所里面传来了江民忠恐怖变调的喊叫,爹,你这怎么了, 你这怎么了……邓四方一听就知不好,赶忙离开桌子,向着厕所奔去。到了一看, 只见江民忠的父亲倒在厕边,嘴里含混不清。这一惊真的非同小可,一家人全都奔 了来,抬头的抬头,托腰的托腰,七手八脚的慌忙将老人扛到床上。江民忠说我爹 从来很少醉过酒的,今天咋的就喝醉了呢?邓四方说既然这样,还不快叫大队的医 生过来看看。江民忠点点头,慌忙让儿子去喊大队的赤脚医生小青。 大队的赤脚医生小青喊了来,原来是个年轻女的。小青放下了药箱,取出了听 诊器血压计认真量了量,又嫩手轻轻的掰开眼皮瞧了瞧,说江书记,大叔的血压有 些高,神志也有些不大清,怕是可能合并中风症状,还是去请乡医院的医生看看好。 小青这一说,众人唬得面均失色。江民忠说不可能吧?我爹从未有过高血压的。 邓四方说管他可能不可能,请个医生总是稳些。于是拉着江民忠就往大队部跑, 亲自挂通了乡里卫生院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医生说今天大年三十,值班的医生就 他一个,不能走动。邓四方拍了拍脑门想想是呀,自己真是急昏了头,今天值班的 医生肯定只有一个,当然不能离开医院。于是只好推出自行车,说江书记,看来只 有我亲自跑一趟了,去把我的老同学请来。 邓四方说的这个老同学姓方,叫方健。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同学,高考恢复次年 考上了医学专科学校。虽说只是专科毕业,却是分到大岭乡卫生院的首个大学生。 邓四方骑着自行车一路飞驰的来到方健家,不由分说就把方健扯了来。 方健重新将江民忠父亲认真检查了一遍,抬抬他的手敲敲他的膝,然后掰开他 的眼皮用手电筒光照了一阵,才略略轻轻的舒了口气,我说老同学,喝酒哪有这样 喝的,应该考虑对方年龄。幸好老伯平时没有高血压病,要是患有高血压,这样喝 酒十有八九会诱发脑中风的。江民忠说都怪我,不能责怪邓秘书。方健说江书记, 你也是,自己的父亲都不照应。逐叫大队的赤脚医生小青把吊针的药水挂上去,自 己亲自指导用了药,坐在一旁观察。 观察将近过了两个小时,才见老人悠悠醒转,众人这才落了块石头。江民忠的 父亲醒转身喊头疼,想喝水,可是喝了水又吐,床头吐了一大堆。重新喝了水,好 像肚里的酒物全吐空了,这才算是基本神清。睁眼看见药水瓶子吊在自己手上,那 么多人围在自己床前,似乎方才明白一切。便对邓四方不好意思笑了笑,不好意思 啊邓秘书,人老贪杯,让你见丑,误得你到现在还没有回家。邓四方只好说没关系, 只要你老伯没事就是好事。江民忠父亲歉意地挥挥手,快回家去吧邓秘书,我没事。 今天大过年的,再不回去更是我的不对。 邓四方这才回身窗望,只见一窗暮阳,冬天那难得的夕阳已将窗户染上淡淡红 色。江民忠也过来歉意催促,邓四方看看老伯神清了应该再没什么事,心里也真的 急着回家,于是就说了声那我就回去了,便同着老同学方健,双双骑上了自行车。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