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都说夏天的夕阳如血,然而冬天的夕阳就只淡淡红晕,仅像远远的少女,穿了 件浅浅红装,朦胧见殷。和方健分手后,那抹朦胧的殷色也都很快消失,黄昏的暮 色拉到了面前。 而且这黄昏的暮色含着太多寒意。前天才逢春,寒意仍然深重。好在邓四方心 急如火赶着回家,脚下的蹬车非常用力,不但不冷,反而有点汗渍涔涔。这时的邓 四方真的有些急了,恨不能一脚踏进家里。现在才回家,爱人肯定是着急,不只是 着急,恐怕还有焦虑,生怕自己出了事情。自己不管怎样说,顾了工作不顾家,过 年都是这个样子,妻子当得不容易。邓四方心里浮升一种浓浓歉疚,脚下也就更加 飞快。 可从乡里到家至少有十来里路程,加上从永安大队到乡里的,共有二十多里, 最快也得一个小时。快到村口的时候天已渐渐暗了下来,许是过年有好吃的急不可 待吧,有些村庄的爆竹已经开始远远近近地响了起来。那时候乡下比不上城里有烟 花,只有鞭爆。邓四方的心里跟着砰响,用尽力气冲到了门前。 可是冲到了门前却是有些发懵,停车一看,家里的大门横上了一把大铁锁。邓 四方盲无目的地对着周围邻居家大喊了几声鹃子,见无人答应,只好自己掏出钥匙 开了门。可是打开门进去,划亮了油灯,找出手电筒厨房到处照了照,只见锅碗整 齐,灶台冰凉。邓四方心里有些纳闷,难道鹃子去了爹妈家,今年不接爹妈来家过 年了?不过去父母家过年就父母家过年吧,等会儿除夕时多拿些压岁钱也一样。邓 四方想到这里便把自行车推进屋,仍然锁上了大门,向着父母家走去。 父母的家距自己的家大约两百多米距离,穿一条狭长的青石板屋道便到。来到 父母家,只见父亲端坐在中堂的八仙桌边持一条长长的铜嘴烟管吸着烟,在那八仙 桌上首窄长的香案几上,一对儿臂粗蜡烛正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烟雾缭绕着父亲 脸,忽隐忽现着那对焦烁期盼紧锁眉宇。邓四方推门叫了声爹,父亲抬了抬那愠怒 眼帘,总算露出丝难以掩饰的惊喜和微笑,回来了?你还晓得回家?邓四方目光逃 避似的不敢申辩,一边朝着厨房喊着妈和鹃子,一边朝内就想过去。 别喊了,鹃子带着你女儿回娘家过年去了!父亲好像无法不生气的低喝了一声。 娘听到喊声忙从厨房走出来,几带微泪的又是高兴又是埋怨,你呀四方!大过年的 怎么才回来呀?鹃子生大气了,俺做娘的也快急死了,总算谢天谢地,没出什么祸 事。 邓四方怔怔的站在厅堂,似做错事的孩子对着父母默默颔首,爹,娘,我对不 起,真是对不起……邓四方说完了这句便也心中有些不快,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大 过年,鹃子再怎么生气不应该赌气回娘家,还把女儿带了去。有气可以等我回来撒。 父亲好像看到了儿子心思,只好放下烟管,三分训示七分语重心长的叹了口气,唉, 四方,你也不要只怪鹃子不怪自己了,你说说,哪有像你这样当丈夫的?工作是要 顾,家里也要顾是不是?当好了百姓喜欢的官,也要当好家里的男人。邓四方听了 父亲的话这才俯首无语,从小到大,对这个父亲太过敬重。父亲无论外表与性情也 都具备让人敬重样子,形象高大,为人善良,厚中正直,粗而不俗,人斯文,讲道 理。父亲的品格父亲的崇高一直为自己效仿楷模,可以说父亲完全锻造了自己秉性 照亮了自己心路。父亲早就说做官一定要做百姓喜欢的官,平时鹃子不高兴,总是 中间和事佬,表面向着鹃子,心里却是儿子。今天这种严肃,好像还是头一回。邓 四方似一个逃学的学生准备向老师检讨错误,却被母亲救了圆场。母亲先是顺着父 亲的话意叫儿子也不要怪鹃子,孙女盼盼是自己硬跟着去的。然后对父亲说好了好 了老头子啊,今天是欢欢喜喜的大过年,不准和儿子不高兴,儿子能平安回家就是 好事。鹃子和盼盼反正明早要去丈母家拜年的,明天说些好话认个错,接来就是。 接着就母亲脸上挂起了笑,过来拉住邓四方衣袖,来,儿子啊,快去帮娘把菜 端来,咱们放爆竹过年。 然而等到放了爆竹酒菜上了桌,三人却是无法高兴。好像谁也没有那种明快心 情。香案桌上喜气的蜡烛将三人脸颊照得忽明忽暗,也把三人的心情照得忽明忽暗。 家里少了鹃子,特别是少了活蹦乱跳宝贝女儿,真是少了半边天。女儿只四岁,正 是天真烂漫充满稚气惹人喜爱时候,没有她好像根本觉不出除夕气氛。要是女儿在, 女儿一定会软声童气的先向爷爷奶奶敬酒,然后伸手向爷爷奶奶还有自己讨要压岁 钱。邓四方心里不是滋味,只向父亲和娘淡淡的敬了杯祝福酒,便自顾自的低头闷 闷喝着。父亲又一次似乎看透了儿子心事,四方,喝酒吧,不要想那不愉快事。女 人心眼浅,以后多理解,多注意。工作上事情父亲不会干涉于你,你还记得考大学, 为父怎样对你说的? 邓四方点点头,表示当然记得。父亲不但正直,而且极富同情心,是个分得清 轻重通情达理之人。别看泥腿子,读了不少私塾,脑里装了不少墨水。只是生不逢 时,没有弄出什么名堂。父亲把所有期望都寄托到了自己这个独生儿子,希望儿子 能出人头地志在四方,不像自己活得窝囊,因此就给儿子取了一个四方名字。儿子 也争气,没有辜负父亲期望。不过儿子能到乡里当上干部还得说完全托了邓小平的 福,高中毕业后一直跟着父亲在家锄头修地图,心灰意冷的邓四方,是在一九七六 那年忽然沐浴到了高考恢复春风,当年就以社会知识青年报考了高考。虽然没有考 上大学,只是取了一个中专师范,可是喜讯传来,全家人还是仍然高兴得要死,请 客摆酒,庆中金榜。师范毕业后本来是一般回乡教书的,正好那一年碰上乡政府缺 人,要从学校里面挑选一批品学兼优的优秀毕业生转干,邓四方就是其中一个。邓 四方回家请示父亲,父亲想了想说既然有这个机会,那就转干吧,干部比老师好, 能够自己掌握政策。不过要记住,当官一定要当百姓喜欢的官,处处为民,老老实 实,不能埋没人才乱开后门,你爹就是吃了没赶上好政策没有后门亏。 母亲倒是嘻嘻地笑着,说死老头子啊,四方能念书回来当干部,就是光宗耀祖 祖宗坟头上冒烟事情,你说那么多干吗?父亲说女人家懂什么,当官不为民作主, 不如回家卖红薯。 以后的日子父亲真的说到做到,对邓四方工作非常支持,完全不让他再去田间 参加劳动。和鹃子结婚后鹃子如果唠叨他不顾家,父亲总是帮忙对她开导,说男人 吗,怎么能够只顾家庭,得要像个事业样子。邓四方对这个父亲充满感激,但是因 此却是变本加厉,认为家中有父亲撑腰无后顾之忧,便越来越不把家庭观念放在眼 里。虽说在本乡,有时半个月甚至上个月,都是难得回家一趟。这让鹃子受不了, 母亲有时也免不了唠叨。鹃子在丈夫回家时就和丈夫吵,没有回家时间长了就找父 母闹,父亲烦,仔细一想也不能够全怪儿媳妇,于是就找儿子谈了一次。父亲修正 以后的原则是,工作好好干,干部好好当,但是丈夫与儿子也要尽量做。这不过分, 也应该,因为你无论当多大官都要家,况且目今还只是个秘书,算不了什么多大官。 邓四方有些内疚的端起酒杯,爹,你教训得是,无论如何,是我不对。 就一杯烧酒下了肚。父亲也是爱喝几盅,笑了笑,递了一个理解眼神,端杯也 干。好多次数父亲都这样,邓四方回到家里鹃子找他闹,父亲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来 到儿子家,邓四方趁机嬉皮笑脸地恳让鹃子炒两个菜,鹃子只好顾全礼面,弄得有 气无处撒。这个时候,邓四方就在心里感激父亲救驾。可是这次鹃子竟然负气走了, 而且在这大过年的,可见一定气得不轻。 和父亲杯来杯去再喝了阵酒,不觉就到很晚夜深了。邓四方起身告辞,可是刚 刚起身,就觉有点头重脚轻,差点趔趄摔倒。母亲忙过来扶了一把,四方,喝了那 么多酒,能走回去么?邓四方说,娘,没关系,过了十二点就是正月初一了,我还 要回去打爆竹开门呢。娘只好把他送到门口,远远的眼睛望着。 邓四方有些踉跄的走在青石板路上,两旁的屋子一溜过去都是灯火通明,不少 屋里还有摔牌欢乐的笑声传出。邓四方知道这是家乡的一种风俗,除夕晚上都要点 长明灯,都要买父亲家那样儿臂一样的粗壮蜡烛。而且劳累了一年似乎在这个除夕 之晚可以放松放松,什么打牌呀甚至是小小的赌博都不犯忌。邓四方不抽烟不打牌 更不赌博,当然也就无心去看。可是到了门口准备掏钥匙开门,忽然听到有种压抑 的哭声传来,哭声挺伤心,与这除夕的氛围格格不入。邓四方不觉下意识的停住裤 兜掏钥回头望听,这一望一听就心中完全明白了,便不由自主的抽出手来,向着隔 壁灯亮的屋子走去。 邓四方敲门报了自己是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赶快开了门。女人叫汪月 娥,原来是个寡妇。邓村紧靠鄱阳湖,今年的清明节时汪月娥丈夫同村里的其他三 人去湖州打草,回来的途中遇上暴风雨,结果丢下年轻的妻子周岁的儿子翻船惨死 在湖里。大半年来,汪月娥只要一想起丈夫便以泪洗面。因为和邓四方隔壁邻居, 邓四方又和父亲一样长着一副悲心热肠,有时候回家听到她哭就忍不住去劝,并且 常常丢下十元二十元的,帮助和接济汪月娥艰难生活。这会儿肯定是触景生情的又 想起了丈夫,孤儿寡母更觉伤心。汪月娥开门的时候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的喊了一 声四方哥,说你来了。便将邓四方让进屋内,转身倒了杯热茶,轻轻递到邓四方手 里。 邓四方有些飘浮的接过茶,咽干舌燥,真的重重坐下身来便喝。但是茶太烫, 嘘了嘘舌头差点把茶碗丢掉摔碎。汪月娥忍俊不禁的挂着泪花小漾了一下,四方哥, 慢点喝,看样子你喝了不少酒,我去和你做碗醒酒汤。 邓四方准备说不用,但是汪月娥口里说完已经麻利地向厨房转了身。不大一会 真的端来了一碗红塘姜枣汤,内面还有两只荷包蛋。为了让汤早点冷又怕邓四方手 上没定性,汪月娥拿着条勺一边坐在他对面不停地碗里搅动,一边嘘嘘地嘬着小嘴 朝着碗里吹气。汪月娥人长得有如鹃子一样漂亮,且有一种忧郁美。鹅蛋形脸蛋, 梳一条长辫,身材适中,窈窕而且丰满。只是鹃子的皮肤保养好,汪月娥的劳动强 度大,加上丈夫过世后憔悴,尽管比鹃子小,看上去差不多,皮肤还要黑些。邓四 方看着汪月娥动作有股暖意心中潺动,只是头脑有些浊,不由歪耷到椅背,伸两条 长腿撑住身子。邓四方向空呼了口酒气,月娥,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你 这么年轻,还有长长的路走,一定要坚强。不要总沉迷于痛苦,放宽心怀,面对生 活。汪月娥感激地抬起头,四方哥,你是个好人,是个真好人。每次都这样劝我, 今天大过年的,弄得你还睡不好觉。邓四方说没关系,其实我今晚心里也烦,睡不 着的。邓四方说的这是心里话。汪月娥说我知道,你心里烦,肯定是因为嫂子回娘 家过年去了,走的时候我也叫嫂子别去,可是劝不住。邓四方摆了摆手,说你别说 了,是我对不住她。汪月娥说是啊,女人的心眼小,总想男人陪,你应多多陪陪嫂 子。说完她叹了口气,不过话又说回来,男人总是要做事业的,况且你有工作,乡 政府里面当干部。有个人牵挂总比没个人牵挂强,有个男人盼着,起码就是命好, 像我……连个盼着的男人都没有。汪月娥说着就要流泪,邓四方赶忙说今天是大过 年,不能太难过。汪月娥这才听话似的点点头,总算虚无的脸上漾了漾,是啊四方 哥,今天大过年的,应该说点高兴事。 汪月娥说完真的就站起来,将手里的汤碗端到邓四方面前。邓四方本想努力坐 正身子去接碗,可是头太重,似有千斤,两腿一用力,差点还将椅子弄翻。汪月娥 赶忙腾出右手去按住他身子,四方哥,你别动,我来喂你。 邓四方脑瓜重浊得实在动不了,也不想动,就那样醉眼朦胧稀里糊涂的真让汪 月娥用勺喂着。闭着眼睛张开嘴,一口一口,一口一口。邓四方觉得好幸福,幸福 得让人沉沉欲睡。也如甜蜜无比的让人沉到了梦里,梦里的邓四方犹如摇篮的婴儿 欢愉享受母亲呵护,或像疲劳归来的丈夫尽情享受妻子慰爱。邓四方终于从甜蜜的 梦里悠悠醒转,可是睁开眼来,眼前的一切都好模糊。模糊的烛光模糊的屋,就连 面前的脸颊也模糊得分明就是自己的鹃子。邓四方不觉动情的轻轻呢喃,鹃子,你 真美……女人不说话,只是脸颊好像有些诧异和绯红。邓四方猛的推开碗抱住那脸 颊,鹃子,我想你,其实真的好想你!女人这时嗔恼的想挣开身子,别乱来,等下 把孩子吵醒了。邓四方说我不管,我不管……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