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大岭乡有几个特别大的村子,几乎每个自然村就是一个生产大队,永安大队的 江家村就是其中一个。三百多户,两千来人。整个大岭乡的地形就像一条狭长布袋, 三面环水,一处通陆。鄱阳湖就像一幅宽阔美丽带子,严严实实温温柔柔地把这个 襁褓中婴儿,包绕在里边。因此说,大岭乡的许多村子都靠水,永安也是。靠水的 土地有个特点,黄土,土质容易板结,低处的田地容易被淹。低处的禾苗总是在端 午节前后大水来时被迫早早收割,因而收成小了许多。有时候大水来得快些或雨降 得猛些,就只捞个一束半穗,甚至完全颗粒无收。 这样的农民生活肯定好不到那儿去,可又无法改变。越是缺粮越要种粮,除了 种粮就只能从湖里捕点鱼虾。再者想因地制宜种点经济作物也不敢,在那还要早一 点的文革年代,到处割资本主义尾巴,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宝,因而祖 祖辈辈种粮方式,争着个温饱便不错。邓四方从小土生土长在鄱阳湖边,传统民情 了然于胸。邓四方想要想引导农民脱贫致富,首先得要打破这种乡俗,改良种植模 式,兼顾发展手工业。 一个多月里,邓四方同书记江民忠主任江期希,几乎走访了全村所有户子,哪 家劳动力多少,哪家生活怎样,哪人具有手工业特长,哪人无依无靠,都像一本册 子,记在了心里。邓四方想这也如打仗,必须先知己知彼,才能做到百战百胜。可 是正当邓四方摸清了情况苦思冥想改良对策时,却被上面飞来的一纸文书,彻底打 断了阵脚。 这书是乡里副乡长沈青松送来的。沈青松同葛书记一样,也是瘦高个,只是葛 书记偏瘦,他却像个孙猴子瘦巴巴的,颧窝内陷,颧骨嶙峋。但是别看他肉少,思 想起来却极灵活,脑浆长得可不少。他在乡里的一般干部面前常持在上,却对葛徐 二人非常卑躬,马首是瞻。沈青松送来的这份转发县政府文件,归结起来也就八个 字:产业调整,毁粮种棉。邓四方看了不禁吓了一跳,什么?乡里的意思要我们… …毁粮种棉?于是忙问沈青松,沈乡长,这是今年事情还是明年规划?沈青松一手 叉腰地指指上面文字,这不明写着吗?立即执行。邓四方一下跳了起来,不行,不 行!禾苗都已抽穗,种棉也已显迟,毁掉希望的粮去种无望的棉,不妥,不妥! 邓四方当即骑上那辆斑斓绚丽的自行车,一路旋彩的马上来到乡里。正好徐乡 长也在葛书记办公室,邓四方气喘吁吁的一抹脸上汗水,葛书记,徐乡长,你们不 能这样做,毁粮种棉,这样会要老百姓命的。葛书记听了一沉脸色,邓四方,你在 说什么?什么要老百姓的命,这是县委县政府文件!难道县委县政府,会要老百姓 的命?葛书记发火,徐乡长那副弥陀佛笑却在那儿笑得更深,这一深反而不自然了, 笑里的和蔼好像可以剔出冰,犹如皮在笑底下的肉却没有笑。徐乡长操起软绵绵的 不愠不火口气,我说小邓啊,说县委县政府不顾老百姓死活还要老百姓死,这是要 犯错误的,还是先歇歇气,喝口茶。说着真的用手指了指桌上热水瓶,示意自己倒。 再者我和葛书记正在研究此事呢,我和葛书记也是没有办法,上命难违。要么你再 向上面写个意见?你的笔力好,或许能像上次一样引起领导重视。邓四方摸摸头顶 竖发想也没想,写就写,我就想不通,这样做很对。 回到永安真的提起笔来,可是提笔在手,那股刚才的冲动不觉慢慢消退下来, 窗外有丝初夏的凉风轻轻吹进,微微吹醒了邓四方的发热头脑。他放下笔,叹口气, 唉,上次写了那么个东西就被弄得不愉快,这次要“状”告县委县政府,不知会要 捅出多大娄子。再者自己的力量太小,肯定无非螳臂挡车。可是当他抬起头来,望 见窗外那片绿油油的禾田不觉又一阵钻心锥骨样疼痛,是啊,这么好禾苗,如果把 它毁掉,多么可惜。坦率说他不是不赞成种棉花,相反还认为棉花较禾耐旱,那些 地势高的难以灌溉淹不着大水的岫田更加适合种棉花,但那一定是在明年打算,决 非今年马上所为,邓四方蹲点来的时候,水稻已经下了田。种了怎能去拔,拔了十 有八九得不偿失。然而县里的文件不这样想,说什么“要发家,种棉花”;“要致 富,棉开路”,似乎只有种棉,才是农村唯一富路。并且强行规定,“只种棉花, 不种其它”;“少种一亩棉,罚款三百元”。邓四方想不通,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不觉把手插进发堆,无意摸着了那绺竖发,想起了父亲说的话,当官不为民作主, 不如回家卖红薯,于是不觉又提起笔来,铺开稿纸。江民忠长吁短叹的扛着锄头从 外面进来,后面跟了他爱人。江民忠看见邓四方坐在桌前涂涂写写就知他要干什么, 于是走上前去夺下他的笔,邓秘书,不要写了,上次那份补充报告的事我也知道, 千万不要再做傻事。 吃晚饭,江民忠从床底拿出了一壶红苕酒,自己酿的,舍不得喝。但是虽有酒, 气氛却是比去年大年三十憋闷了许多。江民忠父亲因了那次醉酒也不敢多喝,只是 反来复去仍然唠叨,好官呐,邓秘书,你这样好的官,大概只有死去的毛主席身上 才能看到。邓四方不禁苦苦的比哭还难看地笑,江老佰,我这叫啥官哪,可以和那 伟人比?就算是个小不点官,也是当得十分窝囊。 县政府伙同乡政府大部队开来那天,邓四方只好躲得远远的。二十几号人见禾 就拔,四五台机动喷雾器配上“盖草能”见禾就喷。邓四方觉得不忍心看,老百姓 们更是没有人上前,不敢阻止,只是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站在远处哭。 这景让邓四方想起了父亲经常讲的关于日本兵扫荡。父亲说小时候日本兵真的 太过残酷了,烧杀抢掠,无恶不做。有一次来到村子里扫荡,那些年老病弱跑不动 的,只要是抓住自己的粮袋不放,或者不让他们牵猪捉鸭,都要惨死在日本兵的枪 刀之下。邓四方的奶奶只对他们行为怒瞪了一眼,结果就被两个日本鬼子活活拖去 丢进了屋前井里。水井就在那棵大桂树下,爷爷由于不忍心惊动奶奶,又怕日后睹 井思人,就把水井干脆作了坟穴,填平以后作了奶奶坟墓。那一年父亲才刚三岁, 还未记牢娘的模样。从此爷爷有空就拿把椅子,默默地在那屋前的井穴地面上静坐, 一坐就是大半夜。父亲讲这故事时也是学着爷爷的样子端把椅子坐在井穴的地面上, 讲着讲着就要邓四方一定要好好记住奶奶,记住家仇国恨,做个良心正直之人。这 教诲也许现代人看来有些可笑,认为是空话废话甚至是假话,现在的人,哪有那时 候特别像邓四方父亲那样目睹过日本鬼子罪行的人思想境界,战争与和平年代不同, 人心也是有着很大差距。可是邓四方却从小记住了父亲的话,奶奶的故事成了鞭策, 奶奶的形象照亮着心路,奶奶的精神影响着人生。前年父亲平了反,给他摘了富农 帽子,政府还让奶奶成了烈士,邓四方更加坚定这种信念。可是奶奶的死纵没和鬼 子拼搏也是死得非常其所,眼前乡亲们的泪却不知流得值也不值,邓四方真的想不 通,只觉一阵头痛如裂,眼前一黑,栽倒了田塍之上。 第二天清晨醒来,才见自己原来躺在了医院。妻子鹃子也在,鹃子盈满着泪花, 四方,你总算醒过来了,没有把俺吓死。邓四方虚弱地说对不起啊,看我把你吓的。 鹃子的哽咽转为幽怨,你还知道对不住啊?小家都不顾,还顾什么大家,大家你能 顾得了吗? 这话确实实话。邓四方唯唯诺诺地噎在那儿,只好将鹃子的右手紧紧攥在掌里。 鹃子姓柳,虽没念过高中上过大学,但也念了初中毕业。那时候农村女性,初中毕 业便不错。鹃子人长得漂亮,瓜子脸,樱桃唇,一双眼睛会说话,会传情。虽是初 中毕业,却是有着城里人思想,容易接受新潮事物,穿着素而脱俗,打扮靓而不露, 加上那身保养有方晒不黑皮肤,使人觉得根本不像农村中女性。鹃子的娘家柳家边 离邓村不远,邓四方每天上学都要经过那里,这样一经二过的,两人就慢慢熟了, 慢慢有了那个“意思”。鹃子的父母知道邓四方是那解元府的书香门第,乐得几乎 合不拢嘴,邓四方的父母三代单传,到了邓四方这代也是唯一一支邓四方独苗,当 然也想早抱孙子,可是两人不同意,不想那么早结婚,两头的父母也没办法。后来 邓四方又高考恢复考上了师范,更得婚事撂一撂。等到师范毕了业当了干部参加了 工作,这才喜结鸾凤,齐入洞房。谁知洞房没多久,鹃子连接在洞房做了几个噩梦, 有一晚醒来,竟是筛糠似颤栗,不敢再住,翌日硬要邓四方同去娘家住了一段时间。 邓四方父母没有办法,只好借了些钱不远处另给两人建了幢新房。邓四方要父母同 住,父亲坚决摇摇头,说我不去,我要守住这解元府府基,我要守着大桂树,还有 你奶奶井墓,也要人陪。邓四方这才只好作罢。 也许是鹃子对邓四方太过依恋,也许是鹃子害怕寂寞,性较浪漫,她没有想到, 邓四方结婚以后参加了工作变化会有那么大。特别是在乡里当了秘书,总说写写画 画的事多,十天半月难得回家一趟。这让鹃子很生气。按鹃子以为,城里那种逛公 园看电影的浪漫确实难以奢望,但是晚上浅偿辄止的同床共枕总是不难做到,新屋 新居的仍然孤守云房,你说这叫什么事儿?鹃子的要求其实不高,对于一个风华正 茂女人。可是偏偏碰上个不解风情一根筋,一旦钻进工作就把老婆完全忘了。鹃子 在枕间也不少训过,故意给冷背,此时的邓四方也曾确实没少赔过不是,但是次日 又像吃了忘情草,仍然像是对牛弹琴。鹃子气得没有办法,只好等他来时就寻他吵 寻他闹,企图用“武力”的办法进行调教和解决,然而公公却是似乎有些袒护儿子, 聪明的鹃子发现,近来公公每次知道儿子回家都要来寻儿子喝酒,有时还腋下夹着 个酒瓶上门,你说哪有老子孝敬儿子酒的,分明是想活跃点气氛,怕媳妇找儿子吵 架。鹃子这个时候当然不能吵,真是有点无可奈何。 邓四方一直攥着鹃子的手,一双愧疚的眼神又一次望着。那手三分粗糙,七分 却是纤柔光滑和温软。鹃子也太过熟悉这眼神,知道此时的邓四方心又回到了屋里, 又在对她充满歉意。邓四方只有出现这种眼神心和人才都属于她的,才去对她百般 呵护。鹃子也多半会在这种眼神中不知不觉被融化,叨着叨着就情不自禁原谅他了。 鹃子又一次软下心来,并且带着妩媚和微笑,这样看人家干什么?不认识我啊?邓 四方却一脸的真诚和动情,不是不认识,是觉得看你的次数太少欠你太多,见了面 就想看个够。鹃子温嗔说那还不多回家看看啊?回了家,让你每天看个够。鹃子几 乎妖娆地说这句话,邓四方说一定,一定。 方健穿着白大褂进来,两人都是没有发觉。直到方健发出捉挟的笑,两人这才 有些慌慌张张的双双收回手来。方健爽朗的笑声病房中回荡,羡慕啊羡慕啊,你小 子福气娶了个这么好同学嫂,真是把我羡慕死了!鹃子的脸上红齐了脖子根,方健, 你这个老同学怎么也这样取笑瞎说?方健一耸肩,啊,是吗?是我瞎说了吗?说罢 又爽朗继续哈哈笑了起来。 正笑着,永安大队的书记江民忠主任江期希走了进来。邓四方见到这两人心就 马上楸紧了,忙想翻身坐起问问村子里情况。江民忠赶紧上前把他按回到被窝,邓 秘书,你就别管那么多了,目前主要的是怎么管好你自己身体。江期希也接着江民 忠的话,邓秘书,村子里许多村民们都要来看你,被我和书记劝回去了。 邓四方的眼睛一热,一滴烫烫的眼泪滚落枕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