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滴泪就断断续续止不住了……只是在医院里流的泪有些滚烫,此时禾田边的 泪却非常酸涩。上午父母也来医院看过,还有他的宝贝女儿。女儿奶声奶气地问着 爸爸怎么了?父亲倒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慈祥对他望着,带种心疼,带种欣慰。 母亲却一把眼泪一把涕的,千叮万嘱一定要在医院多住几天。母亲只自己一棵独苗, 儿子能够理解娘。可是儿子哪里躺得住,等到父母亲一走,便好言好语说服了鹃子, 回到永安来了。 还未到江民忠家里就在禾田边上流起了眼泪,禁不住的。蹲在禾田边上抱住肩, 像觉得冷。田垅看不到一个劳动干活人影,要在平时,即使没甚农活,也会看到有 人荷着锄头,习惯而像不放心似的在那田间转动。禾苗整片整片的耷拉着叶杆蔫在 那儿,就像被人放了一把火,开始泛黄的蜷缩焦卷在田里。邓四方的泪流下来,眼 前又要发黑。他只好强行把精神抖了抖,擦了擦眼睛,向着书记江民忠家里走去。 晚上他让江民忠召开了一个村组干部党员会议,到会的人也像喷过盖草能的禾 苗一样耷拉着脑壳,眼里含着痛苦,含着愤怒,只有当见到邓四方时便像见着了救 星一样稍微露出一点霁色。邓四方心里叹口气,脸上却是尽量写着一些晴天,语气 装着平静,同志们,不管怎样说,上面县委县政府的心意肯定好的,是想统一规划, 早点让农民脱贫致富。或许这种方法我们难以接受,但是我们必须理解,必须执行, 特别是我们这些当干部的,更要理解更要支持,做好村民们工作,开沟放水,将田 还地,制钵育苗。春争日,夏争时,尽快赶紧行动。再者现在禾也毁了,我想置之 死地而后生,也只有这样了。 邓四方心里的那口气终久没有叹出来,可是下面那些人的气却是叹得此起彼伏, 接二连三,犹如来了一群驴。老支书那口气还听上去愤慨而苍凉,唉,邓秘书,你 不要怪我胡说,这叫官要民死,民不得不死,君要臣亡,臣不得不亡啊。一场文革, 死了那么多民,亡了那么多臣,如今又……老支书还在往下说,就被邓四方赶紧止 住了,老支书,您老心情我理解,强制毁苗,大家的心里都难过,但是我们还要相 信党的政策,相信县委县政府。就说分田到户吧,您说老百姓家里哪家没有得到利 益?又有谁不举双手赞成?改革还开始不久,肯定会有问题,像那工厂企业改革, 本来大锅饭吃得好好的,可是改革的大刀一举,落下地的就是大片滚回家去人头, 也是难以接受。也得先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我说党和政府的心意一定好的,就是 错也是个别领导者错,决不是政府和党犯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是我们还得 过日子,不能因为即使个别领导者错就跟政策赌气,不去过自己今后日子。如果我 们赌气,毁了田不改地,毁了禾不种棉,过穷日子的还是我们,不是那些领导者。 邓四方的这席话,犹如夜雾中航灯,替这些村干部党员心中带来了亮堂。老支 书终于不说话了,低下头去抽自己旱烟,不少人说还是邓秘书说得对,说得在理, 和当官的赌气,输的人肯定最后是自己。不种棉买粮,喝的真只有西北风,将更惨。 于是大伙一齐都表示听邓四方的,明天就分头做好村民们工作,排沟放水,补救种 棉,但愿下年有个好收成。然而但愿终归是但愿,老天从不会因为但愿赐给你现实。 尽管说从夏到秋经过了好几个月的劳苦和细作,但是终因误了农时,大多数田地从 没种过棉花,许多人初次种棉也没有经验,到秋天棉花开始吐花结果时,矮矮的棉 丛上还是看不到几朵棉花,零零散散的就像大鸟飞过时候,凄鸣鸣的屙了一些白色 班驳鸟粪。村民们心中也是一片凄鸣,棉花没种好,就没有棉花卖出去换钱,换不 来钱就没有钱去粮站购粮,往年种了粮还不至受饿,今年种了棉没有收成,日子不 知怎么过。村民们一个个是愁眉苦脸,脸上愁得吃苦瓜一样,不少人又把怨气洒向 乡里。 可是福未双至,祸却单行,乡里不但没有抚恤,反而打来了那个雪上加霜电话。 书记江民忠在大队部接电话不算,还要邓四方亲自去接,说要兑现上年下达的棉花 种植奖惩政策,永安是乡里蹲点村,准备在这儿召开现场会,要邓四方指示大队准 备和安排好明天群众会场。邓四方说群众都要像过去那样挖野菜了,还搞什么兑现 罚款,群众哪里拿得出?打电话的新秘书小黄说,他也没有办法,是葛书记徐乡长 让他打电话的,县里也要这么做。再者上年的文件写得清楚,“少种一亩棉,罚款 三百元”:“超产有奖,亏产必罚”,写在了文件贴到了墙上。邓四方头顶的竖发 又立起来,兑现个屁!坑害群众还没坑害够啊? 放下了电话邓四方身上还在发抖,随之一股沉重袭进心里。江期希脾气没有江 民忠稳重有些像葛书记浮躁,见闻愤愤地说邓秘书,这还叫人活不活啊?明天我去 叫人闹会场!邓四方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听到江期希声音这才有些噩梦般的醒悟 过来,江主任,千万莫,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然而颓废沮丧的是任凭邓四方想破了头也是没有想出办法,失眠了一夜也是没 有想好对策,次日一早,葛书记,徐乡长,沈、罗副乡长,还有县里的那位工作组 郭领导,一行七八人早早的来到了永安大队。县里带队的郭组长魁梧高大,脑满肚 肥,邓四方好像没有见过。邓四方叫江民忠想法去弄了一条“大前门”香烟,那时 候香烟尚未完全脱离计划,供应还属比较紧张。江西一带流传这样几句顺口溜: “鄱阳湖畔海鸟成群,南昌城里拥军爱民。庐山脚下一片欢腾,要想‘前门’得走 后门。”是说那时的香烟紧销,烟分等级,人也分等级。处于鄱阳湖畔的农民一般 只抽九分钱的“经济”一毛三的“海鸟”烟,城市与工作单位的人多抽一毛七的 “爱民”二毛二的“欢腾”二毛八的“庐山”烟,烟中档次上好的算是五毛四一包 的“大前门”,那要比较大的官儿,或者政府机关的要害人物才能抽到。当然现在 的烟也分等级人也分等级,“一云二贵三中华,马马虎虎阿诗玛”,便是后来顺口 溜。邓四方破例走了一次后门,让江民忠清晨去供销社弄了一条“大前门”,每个 领导发了一包。又让江期希去乡食品站想法剁了几斤肉,买了两瓶好酒,准备醉醉 这些官老爷。 邓四方就频频的向这些领导爷们敬烟,添了两回茶还很热情的问领导们是不是 玩扑克,如果玩就叫人去大队的店里买两副。葛书记听了有些不高兴,我说邓四方, 看来你在这蹲点蹲得很逍遥,叫你准备的会场怎么样了?徐乡长温柔地挤出弥陀佛 笑,小邓,不错嘛,蹲点把扑克牌都学会了。邓四方赶忙一摆手,啊不……我是看 到领导们今天难得来永安一回,应该让领导们心情放松放松,毛主席也说团结紧张, 严肃活泼。至于那个会,中午吃了饭敬领导们几杯酒再开不迟。 邓四方故意在那个“酒”字上面微微加重一些语气,意思想吸引官爷们注意, 有抽有玩还有喝,何必要开那个会,就是开也只要下午做做样子走走过场。谁知几 位领导不买他的帐,那位县里来的郭组长还微微迅速板起面孔,小邓,我们来,是 开会,兑现文件,不是为玩喝,又玩又喝这叫什么共产党干部?郭组长说着话儿望 望天,再者你看天也快下雨了,请你赶紧召集好群众,我们这就去会场。 邓四方闻言果真回头,可不是玩的,清晨还花白的云彩阴晴相间,这会却不知 何时乌云密布阴沉欲雨了。而且一声少有的秋雷传来,邓四方仰脖心叹了一声,唉, 看来真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了,真的要有一场少见的秋天暴风雨降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