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正像那次茅厕里面秘书小吴预料,春节后的换届选举邓四方果真没再连任乡长, 不过不是因为以前那样的犯了什么错误或者抵触得罪了什么领导,主要是县里根据 乡里的意思,认为这三年邓乡长为了大岭乡建设,确实太过劳累了,你看四十岁才 多一些的人,就已鬓白始添,皱纹始堆,瘦巴巴的哪像个乡长样儿,和个饱经风霜 农村小老头差不多。马累了还要歇息,何况人乎?于是就让邓四方提前退居到了二 线,不要管事的享点清福。徐书记自然由于在大岭乡政绩显赫,调升到了县里一个 重要部门。这两人升免全在人们意料当中,叫人有些意外的,是上面没有派人接替 书记乡长这两个重要位置,而是罗副乡长接了徐书记成了罗书记,沈青松接了邓四 方成了沈乡长。本来人们想,特别像书记这样重要的位置上面可能会派人来,没承 想罗副乡长检了个大便宜,坐上了大岭乡的头把大交椅。 退居二线的邓四方慢慢免不得就有一种失落,不止是失落,还有一种失重,一 种空虚,一种被人遗弃感觉。遗弃的感觉倒没维持多久,人生就这么回事,一朝天 子一朝臣,你方唱罢我登场,况且唱不唱主角本就无所谓,只想默默无闻的帮人敲 打点边鼓。倒是那空落,却是随着时间推移,与日俱增。邓四方不嗜好打牌不喜欢 交际,上县不喜欢那些休闲K拉OK等娱乐场所,唯一兴趣的是有时坐在房里想写 些东西,而这写作也因这些年忙碌的工作早把肚里的那点墨水荒废,写出的东西自 己都是看不顺眼。于是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那个曾经拥有的家。可不想则已,一 想起来更是钻心挖肺阵阵剜痛。爹和娘都显然老了,女儿去年大学毕了业,鹃子一 直没有来过。晚上睡在床上,看着挂在墙壁的结婚照片,看着看着,眼里就不禁充 满了痛苦悔涩泪水。这个时候邓四方充分体验到了鹃子当年那份孤守云房寂寞,原 来家的感觉这么重要。少了一个人,便就少了太多家庭温暖,根本不像家的样子。 第二天他去了鹃子父母家,鹃子的父亲叹口气,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四方,鹃子 这鬼囡不听话,害苦你了。鹃子的母亲流着泪,多好的女婿呀,大岭乡的百姓谁不 对你翘大拇指头!鹃子这死囡没福气,有合适的你再找一个,还不晚。邓四方真是 强忍悲痛,爹,娘,是我对不起鹃子,鹃子……在那好吗?鹃子的娘终于哭出声来, 四方,你就别再想鹃子了,鹃子不值得你想,就当与这个死囡没有过缘分,当她… …死了! 邓四方没事或无聊的时候还到乡下转转,骑着那辆舍不得丢的再不显绚烂旋彩 的自行车,去到村民们中间,问问这,看看那。似乎这是一种寄托,一种驱赶寂寞 忘掉失落的无以伦比最好精神支柱。因为无论去到哪里,无论是果园水产场,无论 是农田珍珠厂,村民们只要一看见他,便就众星捧月样的会把他围在中间,嘘寒问 暖,请教农技。邓四方还是那种不厌其烦的样子,一一解答。这个时候的邓四方就 会感到一种满足,犹如龙归了大海,鸟入了欢林。烦恼与空落抛到脑后,以前和现 在的工作原来都这样值,觉得一种豪迈,一种充实,白云飘出了绚丽,找到了自己 美丽根。这一天他又来到了永安村,吃了早饭去的,村民们有的刚出工,看见他来, 就如蚂蚁通信似的不知从哪儿一下涌出来那么多人,到江民忠二次寻他时候,才知 原来到了中饭时间。江民忠江期希两人看上去也老了,江民忠的父亲前几年过了世, 母亲更加白发苍苍。媳妇赶紧上好茶,江民忠拿出一瓶四特酒,呵呵朝邓四方笑着, 邓乡长,我就这最好酒了,拿不出五粮液,不嫌味道淡吧?邓四方赶忙地,江书记, 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什么五粮液,还不如你当年红薯酿!再者那次不是特地腐败一 回吗?说完邓四方有些风趣地笑,江民忠江期希也笑。 江期希说,原来邓乡长还很风趣还懂幽默,一点不愣。邓四方说不,我愣,自 己都知道自己太愣,愣得像块木头,踢一脚都不知滚一脚。江民忠喝了杯酒轻轻地 反对,可大岭乡能有今天这风光,都是你给愣出来的呀,那些现在乡政府官爷,左 思右想都有种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味道。江期希一顿酒杯可不是么,现在的老百姓都 担心,树长得再好也要人爱护,如不爱护,树会蛀掉倒塌的。邓四方淡淡地笑了笑, 江主任,你就别太杞人忧天了,我总坚信,蛀虫再怎么厉害,也会有这样那样农药 对付它的。 为了驱赶寂寞,求得一份充实,邓四方就总骑着那辆老伙伴自行车乡下转,这 样转呀转,时间就不知不觉地跟着他的车胎轮子转掉了,转过了二十世纪暮期,进 入了二十一世纪。这些年,广袤的世界好像每年变化一个样儿,手机挂了腰,楼房 像树林,邓四方的头上也已缕缕丝丝染了不少白发。就连年轻时候那绺永远压不平 的头顶竖发,此时也变得极其老实紧贴头皮,再也没有当年那种桀骜不驯怒发冲冠 倔强气魄。前两年,邓四方的父母双双前后去了世,邓四方将他们合葬在屋前鄱阳 湖边的一处山丘上。那儿既可以俯望鄱阳湖,又可以守望大桂树。父亲的教诲父亲 的影子总是在邓四方的脑里浮来浮去,于是乎邓四方干脆将自己的那幢房卖了,搬 到这曾是解元府邸代表书香门第旧屋,这幢父母生前一直舍不得离开的老宅居住。 邓四方住到这幢老屋宅子觉得踏实多了,抑郁的心情也明快不少,特别是夏秋,每 晚都要像父亲那样拿一把椅子坐在桂树底下的井穴地上,一边纳凉,嗅着桂花,好 像又在聆听父亲讲那关于奶奶故事。椅下那口看不见的井里,奶奶也像对他笑。后 来,汪月娥也慢慢地常来这里陪坐,邓四方就有了一个伴儿倾吐对象,再也不用那 样神经质的自言自语对着夜空发呆,可以像父亲那样又把奶奶故事诉授给汪月娥。 汪月娥听了先是觊觎地认真说,四方哥,你有一个好爹,原来是因为有一个这样令 人敬重的好奶奶。然后漾脸笑了笑,四方哥,这桂花好香,真的有股书香味。邓四 方说是啊,好香,我也要像父亲那样,嗅到老。可是慢慢的有时没到花开季节也会 嗅到一股香味,有一次邓四方犬一样的循着香源嗅去,一嗅嗅到了汪月娥身上,当 时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啊——我知道了,原来是你把我的桂花香味藏到身上去了! 汪月娥一下不依的嗔叫跳起来,你坏,你坏!谁藏你桂花香了?谁藏你桂花香 了?你欺负人,欺负人…… 后来不知从那一天那一月开始,邓四方慢慢喜欢上了钓鱼。快要退休的人了, 乡里更不要他去上班,他也看得出,去了反而对人碍手碍脚,不受欢迎。还有人对 他指指点点,品头论足。有一次他去乡里瞧瞧,远远的看见两个大概后来调进不大 认识的人在交头接耳,由于顺风,有串两人的悄悄话儿被风送进了自己耳朵。一个 讲,你看,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楞”乡长,当年的“楞”秘书,小“楞”。另个笑, 奇怪,我怎么看见的是一个蔫里巴叽楞老头?说罢两人捉挟地笑起来。如果说当年 乡里人对邓四方称呼还有一些“邓”“楞”难分,那么这一次是听得清清楚楚真真 切切了,邓四方不觉怒瞪了两人一眼,只好从此除了没办法去乡里领领薪水,其它 的时间再也不去踏进乡政府院门半步。 但是乡下也不能无休无止的跑,毕竟岁月不饶人,村民们就是再有热情,也是 好汉难提当年勇,蹬不动车子,觉得老了。那辆老掉牙的老伙伴车子也是多处快散 架,每骑起来叮当响,就像经受不住再作奔波,在对主人强烈抗议。邓四方只好将 车文物一样的供在家里,然后在父母坟周开了片果林,有事没事呆在那儿。有一次 呆得实在有点无聊,远远的望见有位退休老师在湖边钓鱼,于是心血来潮,逐也弄 了根竹竿,挖了些蚯蚓,湖边学着垂钓起来。谁知这样钓了几次,竟也有些乐趣, 慢慢觉得喜欢起来。 夏天的夕阳真好,壮观,殷红,热烈。就像婴儿的嫩皮底下隐约可见的流动血 液。夏季的傍晚正是鱼儿游动觅食最好时机,邓四方就抛下了竿子坐在湖边垂钓。 湖面上远远的扯着汽笛,驶着一艘大概从省城返回到县城的大轮,邓四方想,人生 可能也是一条船,自己的这条人生船可能到了黄昏最后一班。“夕阳无限好,只是 近黄昏。”邓四方只是觉得,诗的后面那句未免太过凄凉,把那美丽的夕阳景都完 全伤感掉了,如果改成“夕阳无限好,点缀在黄昏”,多棒! 正想着,就见湖里的浮标强烈重重地往下沉,邓四方一喜,知道肯定是上钩了 一条大鱼。正要扯起,却觉有片凉凉的西瓜从后不声不响地送到了自己嘴边。邓四 方轻轻地咤叱,别胡闹!说罢一甩竿子,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钓上了岸来。 汪月娥玩童般的赶忙放下西瓜去捉,但她捉不住,只有喊着四方哥快来帮忙。 邓四方嘻嘻地说你这女人真没用,连条鱼都抓不住。离开小凳帮忙去抓。谁知鱼儿 太顽皮,两人抓来抓去,两颗欢乐的脑袋竟是“嘣”的一下碰在了一起。邓四方摸 摸汪月娥的,汪月娥摸摸邓四方的,两人情不自禁的同时大笑起来。瞬那间,快落 的夕阳就在两人脸上更加染上层美丽红晕。 (全文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