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 三年来,不曾见她如此脆弱,仿佛她一直都是那个沉默的、伏在工作台前辛勤 工作的好员工。她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不太参加同事聚会,但却一直有着出色的 灵气,每每画出来的设计,都有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沉寂的黑夜,街边的路灯照不亮墨色的天空。 黑色的劳斯莱斯如同一尾静谧的乌龙,无声无息地穿行在这个沉静的都市。 谭非默半靠在沙发后座上,透过车窗望着路边闪过的霓虹。 那些五彩纷呈的灯光,透过车子的贴膜,透过他的眼镜片,已经幻化成一种光 怪陆离的颜色,却因为车子的向前移动,而渐渐被拉长成一条蜿蜒的光线。 他看不清。 隔着眼镜,隔着车窗,他好像什么都看不清。 但这些年来,他仿佛已经习惯了,习惯了隔着层层叠叠,千山万水。不过当所 有的一切都被隔离之后,更能听到的是自己的心。 就像现在。 窗外的霓虹,车轮下的冷风。 他都看不清,他都听不到。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自己那颗在胸膛里怦怦跳的 心。 那一秒,她就在他的身边,只有一厘米的距离,触手可及。 可是,他连一眼都没有看她。 他怕自己垂下了眼睛看见她,便会忍不住把她拥进自己怀里。 那不是他千里迢迢飞来这里的目的,更不是他现在应该做的事情。谭非默,你 要记得当你踏上飞机时对自己所说的话。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再也不能为那 个名字动心。 谭非默沉进黑色的沙发座椅里。 庄园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座位上,忍不住透过反光镜偷看了大老板一眼。 老板看起来表情还好,不是那么愤怒,也不是那么生气。他刚刚都以为老板会 伸出手去,和那位没有眼色的方总" 较量" 一下的,可是,老板永远摸不透、看不 懂,即使他跟在谭非默身边已经三年了,却依然弄不懂老板心里在想些什么。 " 老板,要不要开车窗透透气?" 庄园体贴地问。 谭非默的表情漠然。 " 不必。" 他低沉的声音在小小的车厢里回荡,倘若有女人坐在他身边,肯定会被这低沉 迷离的声音吸引得直扑上去的。 庄园有点儿八卦地想。 不过这种话可不敢在老板面前说,虽然谭非默平时并不爱发脾气,但是面对着 他那一脸的肃然,谁敢真的开口惹他? " 那份图纸,你有没有拿回来?" 出乎意料的,谭非默突然问他。 庄园连忙从绘图筒里抽出那张图纸," 当然拿回来了,这是那间工作室里唯一 能看的设计图了。" 秀气的铅笔手绘图在谭非默面前展开,令这沉沉暗暗的车厢里仿佛突然闪亮了 一下。 庄园伸手想要帮谭非默打开车厢的顶灯,但大老板的眸子突然转暗了一下,他 马上识趣地收回了手。 老板也许并不需要光亮,他要看的东西,其实早已经印进了他的心里。 车子平稳地驶着,那薄薄的手绘图纸,静静地摆在谭非默的膝上。 一笔一笔细细的线条干净清秀,就像是她那双灵动的眼睛波光流转,透明清澈。 这是她习惯的画风,带着一抹江南的灵秀。所以他根本不必回头,不必多余地看一 眼就能知道,这种设计非她莫属。 可不知道怎么了,她竟然少画了几笔。 未完成的设计就像当年的她一样,让人遗憾却也让人印象深刻。 谭非默的手指忍不住轻轻地移向图纸右下角的制图表格,那里用铅笔写着她清 秀的名字,淡淡的,像是蝴蝶般柔软的字体。 清辰。 呵,清晨。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他忘不了那个薄雾的清晨,因为她就是那个清辰。 这细细的字体,也会冲破清晨的薄雾吗?这细细的字体,会不会也飞离这薄薄 的图纸,飞向他再也无法掌握的未来…… 不! 谭非默的手指突然缩紧。 薄薄的绘图纸立刻就被卷皱了折边。 他不会让她再逃走的,决不,决不! " 老板……" 庄园听到图纸被折的声音,忍不住回过头来。 看到谭非默揉皱了那薄薄的纸张,他有些愕然。 他以为老板是很爱惜这份图纸的,甚至更有可能会很爱惜那个清丽的小女生的。 可是……现在看来,怎么反而是恨恨的愤怒?又或者这份愤怒,应该刚刚在门厅里 相遇时就该发泄出来了吧? 谭非默把图纸丢还给庄园。 " 明天,你去把机票改签,乘最早的一班飞机回A 城,把这份图纸交给安正杰。 告诉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合同拟好,而且把我要他做的事情全部搞定。三天后,让他 亲自带着图纸和合同,到S 城来见我。" 谭非默非常冷硬地对庄园下命令,每一项都说得清楚又坚定。 庄园有些吃惊," 老板,你要我一早回去,那你的机票……" " 我要留在这里。" 谭非默抿了抿嘴唇," 有一些私事,我要亲自去办。" 庄园一怔。 不知道为何,当大老板说出" 有一些私事" 时,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就跳出 那个清秀佳人的模样,配着眼前这张被揉皱的图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味道。 不过他不会去追问,老板都说了是" 私事" ,他当然没有那么傻。只不过苦了 自己的两条腿,今天下午才刚刚在S 城落地,明天一早又要飞回A 城。幸好下次不 用他再飞来了,让安正杰那个苦命小子来侍候大老板吧。 " 是,我知道了,老板。" 庄园很恭顺地回应。 安正杰是公司里的另一位大老板,只不过他的脾气和谭非默非常不同,个性温 和又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比起谭非默强硬的工作作风,他看上去更容易亲近。听说 他们两个在大学时就是同宿舍的好友,只是在毕业之后,分别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并且两人的业务似乎都做得不错,但在三年前,谭非默突然决定卖掉自己原来的科 技公司,转入地产业。 安正杰那时候还劝过他不要放弃自己原来的公司,但是谭非默似乎心意已决。 不过没过多长时间,市场的飞速调整充分证明了谭非默锐利的眼光和把握市场的手 段。 在地产业像坐了火箭一般飞速攀升的价格大战中,谭非默把只有几百万资产的 小公司,在短短一年间做大到原来资产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 势连连吞并几家老资格的地产公司,顺理成章地坐到了地产业龙头老大的位子。 在这一年间,当谭非默吞并别家公司遇到困难的时候,安正杰卖掉了自己的公 司,全力支持他。所以君冠公司的发展壮大,同样离不开这位看似温和的" 二当家 " 。 这时劳斯莱斯已经平稳地停在了希尔顿大酒店的门口,司机恭敬地说:" 谭总, 庄总,酒店到了。" 夜风中,君冠S 城子公司的部门经理们已经快等了一整夜了。 庄园为谭非默拉开车门,那些经理们马上就迎了上来。" 谭总,庄总,你们辛苦了。 ""房间已经订好了,谭总可以早点儿上去休息。" 大家恭敬而客气。 谭非默踏上酒店的台阶,微微地抬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他甚少来S 城, 除了每年的年终汇报,平时根本没有时间和这里的各位经理相处。 所以当他第一次来到这里,非常罕见地对着各位经理温和地扯了扯嘴角,露出 了一丝笑容。 " 各位经理辛苦了。没有和你们打招呼,就先去了合作公司,令各位担心了。 " 恩威并重的语气,四两拨千斤般地温暖了各位经理整晚郁闷的心。 大家僵硬的表情纷纷活络起来,有些高层连忙客气地对谭非默说:" 谭总,您 太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 是的,谭总一切以公司为重,我们在这里多等几个小时不算什么。" 果然,他笼络人心的手段只不过是轻轻的一句话。 谭非默顿了一下," 谢谢。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希望你们去办。" " 谭总您请说。" 几位高层早已经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 " 我要留在这里一段时间,但是我不喜欢酒店的味道。你们帮我准备一套公寓, 不用太豪华,只需要安静。明天一早我就搬过去,辛苦各位。" 简单的话语,超高的要求。 庄园站在谭非默的身后,微微地向各位部门经理挑眉。这个世界里苦命的人不 只他一个,现在已近凌晨,看来这个夜晚,这些部门经理都别想休息了。 清辰蜷缩在方歌的车上。 胃部的疼痛让她有气无力,头部的晕眩让她有些头昏眼花。 好久都没有这么糟糕的感觉了,仿佛全身都被敲打过一样的疼痛。她没有力气 拒绝方歌的要求,最终还是被他扶上了车,一路送回到自己的公寓楼下。 方歌停住车子,熄了火。 她还沉沉地躺在副驾驶座上,细碎的卷发微微地垂在她白皙的额头上。 方歌很想伸手帮她抚开弯弯的碎发,但又怕惊醒了她,只得悻悻地缩回了手。 三年来,不曾见她如此脆弱,仿佛她一直都是那个沉默的、伏在工作台前辛勤 工作的好员工。她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不太参加同事聚会,但却一直有着出色的 灵气,每每画出来的设计,都有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方歌常常喜欢在十六楼的办公室里看着她工作的样子,无论她的窗边是鲜亮的 阳光,还是黑夜笼罩下的温暖的灯光,她都一直坐在那里,握着她最心爱的铅笔, 认真而细致地绘画着。 他觉得,她会一直留在那里。 这种感觉说不出来的强烈。 可,今天那位君冠地产的谭总一出现,却让方歌的心里突然有了种莫名的不安。 谭非默指定清辰做领秀花园的主设计师,那代表着清辰将有一段时间要飞去A 城参与领秀花园的全面工作。也许三个月,也许半年,也许更久…… 他忽然觉得,那个一直埋头在落地窗边工作的小女生,就要离开了。 " 唔……" 缩在车座上的清辰很不舒服地低吟一声,膝上的背包滑落下来。 方歌的心却被这声低吟弄得有些酸楚,望着她紧紧皱起的眉头,他终于忍不住 地把手伸过去,轻抚她覆满汗水的额头。 清辰刹那间醒过来。 陌生的触感让她在疼痛中都能分辨。 她猛地张开眼睛,有些微红的眸子里,映出方歌担忧的表情。 " 呃……" 方歌有些尴尬,触在她额上的手指不自然地转了一个方向,替她捡 起滑落在脚下的背包," 你的背包掉了。" " 哦,谢谢方总。" 气氛有些尴尬,即使刚刚从梦中惊醒,清辰也分明感觉到了什么。她有些不自 然地转头,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了自己公寓的楼下。 " 已经到了?不好意思,我刚刚睡着了。" 她手忙脚乱地拿起自己的包包,还 有车后座上那一大堆卷成筒的绘图纸。 方歌转过身去帮她,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怎么带这么多工作回来,是我这个 老板太压迫了吗?" 清辰听到他的话,忍不住淡笑," 哪里,方总说笑吧。就是今天的那个方案我 还没有完成,我不想被君冠的人看不起,想尽早准备好。" 方歌听她提起君冠,心里有一点点的不舒服。 " 君冠的人要求是多了点儿,你也不要太辛苦了。" " 嗯,我知道了,方总。" 清辰抱着自己的东西打开车门,晃来晃去的纸卷还是不怎么老实。 方歌忍不住从车子里探出头来,关心地问:" 我帮你送上去吧,清辰。" " 不用了,方总。您送我回来我就已经很感激了,我自己可以的。" 她说得云淡风轻,但方歌却觉得像是被她推远了一般。虽然知道女孩子的单身 公寓是不能随便请男人上去的,可是他的心里还是有一点点的期盼,期盼在清辰的 心里,他还是有一点儿不同。 看着她抱着图纸转身要走,他忍不住又叮嘱一句:" 好好休息,清辰。工作要 做好,身体也不要忘记。" 其实他还有些别的话想说,但总是在看到清辰的眼睛的时候,就觉得什么话也 说不出口。或许现在的状态,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他可以这样远远地看着她, 又不会让她感觉到什么压力。 清辰已经要踏上公寓的台阶了,听到方歌的叮嘱,还是很礼貌地转过头来,还 给他一个勉强的微笑。 她很想照顾好自己,也不想让自己这么疼痛。可是她的胃根本不听她指挥,就 像是要抽离她的身体一般,一直在肚子里翻滚搅拌。 疼痛疼痛,无休无止的疼痛。 终于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里,清辰推开房门之后,就把手里的东西往沙发上一丢。 稀里哗啦的图纸从沙发上滚落下来,她却不去整理,而是直接跑进自己的卧室, 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自己的胃药,也不用水的,打开盖子就灌进嘴里。 苦苦涩涩的味道瞬间就在味蕾上散开,那种吐不出吞不下的感受,翻来覆去地 折磨着她。 可,即使是苦涩的折磨,也远比胃部的抽痛要好上很多。 她丢下手里的药瓶,倚着小床慢慢地滑坐下来。 公寓很小,房间很挤,卧室里除了小床和工作台之外,连椅子都摆不下了。所 以清辰习惯了坐在床前的小地毯上,有些疲倦地趴在床沿上,等着那吞下去的胃药 早点儿发挥效力。 她还不想做第一个被胃痛折磨死的人。 无力感是那样的严重。严重到她只觉得眼前一片缭乱,严重到她只能依稀地看 到那张完美的脸孔。 他变了。 从来都不戴眼镜的他,突然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出现在她的面前。英俊依然、冷 漠依然,只是……那薄薄的镜片,虽然透明,却好像隔了万水千山。 他的眼神,她看不清。 他在想什么,她不明白。 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百思不得其解。 他选定她做主设计师,更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或许,他真是为她而来? 不,如果真的是,为何刚刚就站在自己的身边,他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可是, 如果真的还为那些事情耿耿于怀,又何必要她去做什么主设计师?以他以前的性格, 或许会直接把她抓走盘问一通,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把这么大的订单交给东方? 她想不通,一点儿也想不通。 自从他出现,戴着那副冰冷而疏离的金丝眼镜,她就已经看不清一切了。 清辰伏在床上,慢慢地翻个身。 胃里有些灼热的感觉,应该是胃药慢慢地发挥效力了。希望它能乖乖地平静下 来,让她沉沉地、沉沉地睡上一觉。 " 你看到了?需要我解释吗?" " 还解释什么,这明明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只是她自己眼拙,看不清!" " 别这样说。我想,有很多事情,应该还是可以解释的。" " 我说不必就不必!清辰,你给我听好,无论你是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今天我就跟你说一句话吧!你输了,你听到没有?在这场游戏中,你,输了!" 啊! 她的额头猛然撞到床沿,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盘着的腿已经麻掉了,虽然胃部已经不再疼痛,可是腿却麻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了。她抚开额上的头发,用力地捶着腿。 忽然有种很伤感的感觉,缓缓地,从麻木的血管中,慢慢地散发出来…… 一切,都源于那个整夜折磨她的噩梦。 折磨到她疯狂,折磨到她做出错误的事情。 于是,她只能选择逃避,逃避本不应该犯下的错。只是她知道,她总有一天要 还的。那个无辜的人,那个因为她的年少任性,而被拉进这场混乱中的人。 清辰咬住嘴唇,贝齿陷进没有血色的唇瓣里。 祈求根本没有用,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东方工作室的工作时间非常自由,由于设计师在黑夜里才是最有灵感的,所以 他们常常都是夜里工作,白天休息。这次拿到了君冠的订单,虽然昨晚大家都出去 Happy 了,但是这个时候肯定都要赶去公司,准备下一步的工作。 清辰也不敢再多想,冲进浴室匆忙洗了个澡,从上周送洗回来的衣堆里,抓出 一件素净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配上她每天穿的白色平跟休闲鞋,再从她鼓鼓的背 包里倒换了一些文件和图集,就要冲出自己的家门。 今天太累了,白拿了一堆图纸回来,居然也没有看一眼。 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返回来,从客厅的小书柜里拿出自 己的小猪扑满,从里面抠出几枚银色的硬币。 " 今天还是牛肉面吧。" 她自言自语。 像她这样可怜的胃,估计也消化不了什么好吃的套餐。简单的牛肉面,配一点 热热的汤,这个晚上也许还能舒服一点儿。况且她和那家店的老板还很有交情,当 初店面的装潢还是她给提了很多意见的。 清辰拉开公寓的门,任那几枚银色的硬币在手掌里跳跃着。 夕阳,渐渐地西斜了。 赤色如血滴般的光芒,把公寓的楼梯涂成了淡淡的橙色。 她很喜欢踩着这样的橙色下楼,当别人已经忙碌了一天晚归的时候,她却刚要 开始自己一天的生活。如血的夕阳,总是让她有想要抓一把的感觉,想要把这金色 的黄昏收藏,收藏在她的设计中,收藏在她手绘的图稿里。 叮叮当--银币跳跃。 嗒、嗒。她的鞋跟踩在楼梯上。 可是,蓦然,淘气的银币像是突然失去了控制,一下子跳出了她的掌心,叮当 作响地掉落在楼梯的台阶上,发出几声清脆的敲击声。 有一枚还很淘气地在台阶上翻滚着,一直骨碌碌地滚到了……他的脚下。 没错,他。 高大而冷漠的男人,半倚着窄窄的楼梯大门,无框的金丝眼镜在夕阳映照下, 绽放出一丝耀眼的光。 他望着她,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 不是锐利,不是凌厉,只是淡淡地、沉寂地望着她。 夕阳的光芒,照在他半边脸上,还有一半掩映在楼门下的黑暗中。 像是要把他英俊的表情一分为二。 一边是明亮,一边是危险。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