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桌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作者:狄飞惊 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编座位跟女生李小意成了同桌,这让我觉得很没有 面子。班上男女生的比例大概是二比一,就是按照男女搭配来编,也还有二分之 一的男生可以跟自己的同胞当同桌,可我竟然没有成为那另外二分之一的资格, 再看到有几个上课喜欢说话的同学竟得以侥幸,我更是愤愤不平。老师让男女生 同桌,主要是出于减少上课说话的考虑。事实上这招很管用,我们男女生之间, 不止是不在一起说话那么简单,简直就是有股莫明其妙的深仇大恨,我们的每张 课桌上除了都刻着或大或小的一个“早”字,另一个共同点就是都画着“三八线”, 我的同桌李小意写字要是过了界线,我想都不想,顺手就一肘子“砰”地将她胳 膊磕回她自己的领土上去。所以她常会因为作业本上一道笔芯划出的莫名其妙的 歪线而受到老师毫不客气的喝斥。凭良心说,李小意这个女的并不讨厌,上早读 课她不会把课文读得叽叽喳喳来烦人,上课也不会动不动就举手发言问问题,下 课后跟别的女生说话也不会呜里哇啦,就是挨了我的肘击她也不会当报信鸟去告 诉老师。一切有关学习上的事情,她都做得轻手轻脚,丝毫不会影响到我。顺便 说一句,她的学习也不好。我们的数学老师张展平,最喜欢说反话,比如每次考 试后发试卷的那节课,他总会这样总结:“昨天考得很好,不及格的一大把,三 四十分的也大有人在。”他就曾这样说过我的同桌李小意,他说,作业本上污七 八糟,人倒穿红着绿,你天天都想些什么啊?她当然不敢把原因说出来,何况老 师也并不需要她的理由。但她就会因此而报复我吗?我写字也有越过边界的时候, 她怎么敢给我来一肘呢?她最多只是轻轻嘟囔一句:“哎,你过界了。”有时我 识趣地缩回,有时就装作没听到,继续得寸进尺。 有次作文课,上人物描写,题目是《我的同桌》。我管她同不同桌呢,我按 照我的方式写,我写我的同桌,她圆圆的脸蛋像红苹果,弯弯的眉毛像月芽,一 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眨呀眨像天上的闪烁的星星,一笑起来脸上就有两个浅浅 的小酒窝。我相信我这样的描述,还有别人或者说很大一部分人在小时候也写过, 在我的思维里,或者说在我接受的教育中,女孩子长的就是这个样,巧合的是, 我的女同桌李小意同学,她还真跟我的描写八九不离十,我的语文老师在讲台上 当着全班人的面说,每人都写自己的同桌一笑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但我们班谁有 酒窝呢,也就只有李小意同学有酒窝啊,你们以为酒窝是什么啊?没有酒窝你也 硬给脸上安个酒窝?语文老师最后总结说,我要你们认真观察同桌的外貌特征, 还就是狄飞惊认真观察了。 下了这节课,上午的课也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同学们回家吃饭,吃完饭然 后回到学校来午睡。中午不能在家多逗留,统一到学校来睡,这是老师规定的, 说是便于管理,也可以杜绝下午迟到的现象。当然,在学校午睡就没有在家睡在 床上那么舒服了,但是我要说的是,我们午睡并不是坐在凳上,趴在桌上那种睡 法,那样容易麻痹手脚,还会流口水甚至影响腰椎什么的。我们是一人桌子,一 人凳子这样分开来睡。那时营养没现在好,我们普遍有点发育不良,个个跟瘦豆 芽似的,所以一张凳子将就将就也能睡得下。但桌子和凳子的区别还是太大了, 这就存在一个谁睡桌子谁睡凳子的问题,开始的时候我就凶凶地跟李小意要求睡 桌子,李小意在原则问题上肯定争不过我,但她也不会表现得过于怯弱,她说, 老师说了,隔天换着睡。但我有办法对付她,我说,隔天换不好记,干脆一个星 期换一次。她想了想说,一个星期就一个星期,到时不许当赖皮狗。我心想,到 时赖皮又怎样,你要是敢骂我赖皮狗,老子不打死你才怪。可才睡了一两天桌子, 我又觉得自己亏了。因为前几个中午,我看到徐新平、徐学军、陈广昌等几个同 学,他们扛着板凳来到教室后排,一伙人把板凳连在一起,拼成一张大床,然后 几个人一起躺在上面挤成一团,窃窃私语,间或轻轻地打闹着。这个时候,我躺 在桌子上看着他们的逍遥,才发现了凳子的独特优势,既可以随意搬动,又有群 居的乐趣。所以那个中午,我占着凳子跟李小意说,你不是想睡桌子吗?我给你 睡,我睡凳子。 我搬着凳子欢天喜地地向教室后排走去,加入了陈广昌、徐新平、徐学军等 同学的凳子队伍,我们挤在一起,装打鼾,做猪叫,间或偷偷搔谁一下,然后轻 轻地笑。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当教室里渐渐静下来的时候,我们后面的这个凳子 方阵却仍然没一个人睡着,后来我们干脆轻轻地说起了话。徐新平忽然跟我说, 狄飞惊,把你的作文本借给我看看吧?我说,干嘛?不借。徐新平说,老师说你 写得好,给我学习一下吧。徐学军也说,对对,你观察得很认真啊,给我们学习 学习。我陡地生起一股警觉,我们的作文本在同学面前向来都要东掩西藏的,更 何况他们笑得鬼鬼祟祟,忽然我明白了,我说,学你姆妈个×。徐新平说,这样 小气啊,就看一下,放在哪里啊?徐学军说,肯定在他书包里,我去拿。说着话 他就行动了,他从凳子上爬起身来,向我的课桌走去。我一看不妙,赶忙起身阻 拦,徐学军不由加快脚步,跑了起来。在他翻我书包的时候,我也腾腾赶到,我 比他先一步拣出了作文本,急急地往自己的裤袋里塞,但随后赶到的徐新平已牢 牢地抓住了我的手,他一边用力不让我的手往裤袋里伸,一边跟旁边的徐学军下 命令,快抢快抢。我哪里会甘心就范,死死捏着那个本子,一边跟两个人抢,一 边骂,操你娘,再抢我发气了,再抢我真的发气了。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个 子比他俩都小,平时在一起玩闹就只有挨打的份,我一个人怎么抢得过两个人呢。 但是我知道本子被他们抢去的后果,所以哪怕我已被徐新平扳得身子往后仰倒, 我捏着本子的劲依然没有松,我说,快放手,本子烂了本子烂了。徐学军的手也 抓住了本子的另一角,他说,反正是你的本子,你快放手。我知道本子烂了要挨 老师的骂,但我就是不松手,我带着哭音吓他们,本子烂了我就告老师去。徐学 军嘻嘻地笑,你告啊,你告啊。手上抢的劲却也没松一分一毫。如此僵持了片刻, 他大概清楚了我已抱着本在人在,本亡人亡的决心,更主要是因为他也不敢真正 把我的本子撕破,突然,他的另一只空闲的手一探,伸到了我拿本子的那只手的 腋下,他搔了搔我的腋窝,嘿嘿嘿嘿,我哭丧着脸笑了,我怕痒,就是那刻我拿 着本子的手撒开了,本子已到了徐学军的手上,我都快气疯了,只好声嘶力竭地 喊,还给我。但徐学军已一溜烟地跑到了教室门口,看到我的垂死挣扎仍然改变 不了被徐新平往后扳倒的结果,这才放心地停了下来,他打开了我的作文本,怪 声怪气地念了起来:“我的同桌她长着圆圆的脸蛋,像红红的苹果,弯弯的眉毛 像月芽……”现在班上别的同学也被惊动了,睡下的纷纷坐起身来看着和听着我 们这边的动静,我追又追不了,起又起不来,只能一连串地骂着,操你娘个×, 操你娘个×。徐新平得意地看着躺倒的我,他的成果说,嘿嘿,在我手下,你就 别想爬起来。 然后,另一个同学陈广昌,这时也跑上了讲台,他拿起一根彩色粉笔飞快地 写了起来。在全班逐字逐句的朗读声中,我眼睁睁地看着黑板上出现了“狄飞惊 和李小意在一起坐……”这行大字。教室里已经乱哄哄的了,他们大声地念着这 行字,然后“哦哦哦”地欢呼起来。 那行字如一颗出膛的子弹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我的心脏,我最怕的就是别人在 背后中伤自己和异性怎样怎样了,声誉可是比命还重啊,特别是陈广昌写的那个 “坐”字,含义又非常丰富。“坐”字后面打的省略号更是让大家心照不宣,那 个没写出来的字在疯狂的气氛中几乎要呼之欲出。 而急红了眼的狄飞惊,已被徐新平一双有力的大手所制而显得无计可施,倒 在地上徒具挣扎之态,其实我早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了。就听徐新平哎哟一声大叫, 操你娘个×,你用指甲掐人啊?我“嗬嗬”地叫着, 放我起来,放我起来。 你还掐不掐?你还掐不掐? 放我起来,放我起来。 看你还掐不掐?你把爷手都掐出血了。 操你娘个×,唔唔唔,唔唔唔。 操你娘个×,我手出血了。 唔唔唔。 六六六。 唔唔唔,唔唔唔。 旁边的同学看出了不对,说,徐新平,他哭了,他哭了。 算了,今天就饶过你这一回。徐新平悻悻地松了手。 被徐新平从地上扳起身的我,索性哇哇大哭,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跑上讲 台,拿起黑板擦对黑板进行了一通亡羊补牢式的毁尸灭迹,又“呜呜”着对还在 旁边看着的陈广昌抡起了拳脚,陈广昌讪讪地抵挡着我的拳打脚踢,哎哟,哎哟, 你怎么就只找我啊?我哭得嘴唇都颤抖起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闷着头, 发着狠,又是几拳“扑扑”地打在了陈广昌的身上。陈广昌说,不是我一个人啊, 你就只晓得打我,你也就只打得赢我。我明显从陈广昌身上讨到了好处,哭声小 了下来,随之声音高了几度,我说,谁叫你写,写你娘个×啊。徐学军、徐新平 这时也围了过来,徐新平对陈广昌说,操你娘,不打你打谁啊,那黑板上的字不 是你写的啊?徐学军对我说,就是就是,我只是拿你的本子,他呢,却在黑板上 写字骂你!这字不是你写的啊?这后一句话,他是对陈广昌说的,说着他就推了 陈广昌一手,后者一个趔趄,从讲台前跌向两组课桌之间的过道,陈广昌踉踉跄 跄退了几步,勉强站稳身子说,你徐学军干什么嘛?徐新平又上前推了一下,陈 广昌又是一个趔趄,陈广昌说,你徐新平干什么嘛?徐新平这一推,把陈广昌推 向了一个人,她就是我的同桌李小意。 好了,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来说说李小意了,其实她不应该现在才出场,因为 这件事主要就是因她而起,特别是黑板上还曾经出现了她的名字,所以整个事态 发展过程中她即便做不到与我并肩作战,但也不应该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事实上 徐学军在门口开始念我的作文的那个时候,她就不能坐视不管了,或许她会恶毒 地诅咒那几个取笑她的人,这个诅咒可能只在她心里,也可能被她骂出了口,只 是因为骂得轻,没有被别人听到。那个时候,她还躺在我让给她睡的桌子上。但 是现在,陈广昌的第二个趔趄,使得他身不由己地碰到了那张桌子,陈广昌把持 不住,两臂一张,直接扑在了李小意身上。陈广昌又羞又急,回头冲二徐说,你 们两个干什么嘛?旁边的同学又“哦哦哦”地欢呼了起来,而且这次欢呼比刚才 的声音还要响,这使得李小意再也不能睡在那张桌子上了,她“哎呀”一声尖叫, 坐起身来,对着罪魁祸首二徐骂,推你屋里死了人啊?徐新平理都不理,走上一 步又猛地推了陈广昌一掌,无力反抗的陈广昌再次毫无创意地向李小意身上倒去。 李小意又是“哎呀”一声尖叫,死了你屋里的人啊。但是她的反击很快就淹没在 一片哇哇的起哄声里。徐新平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制造出来的气氛,也冲李小意 骂,你屋里才死了人。 谁推人谁屋里就死了人。 我操你娘个×。 操你娘个×,你娘就在你家里,你操起来更近。 有几个同学笑了起来。 女孩子毕竟要比男孩子伶牙利齿,徐新平倒有点招架不住。 这时,我已在不知不觉中停止了嚎哭,事态戏剧性的转变使我浑然忘掉了刚 才遭受的耻辱,我开始变得兴奋并投入了这个起哄的队伍,也大声地“哦哦”吆 喝起来。事实明摆着,陈广昌,李小意,可不就是因为你俩才使我有了这个中午 的耻辱?我雄赳赳地站了出来,配合着徐新平的用力,也给陈广昌来了推波助澜 的一下。对,就这样把他俩推在一起。哈哈,奸夫淫妇。说最后这个词时,徐新 平甚至操起了国语。我们都被他的这个从电视或者电影里学来的称呼给说得兴奋 起来,奸夫淫妇,奸夫淫妇。而此时陈广昌已经陷入了恐慌之中,一个劲地说, 我不来,莫乱动。但这个时候已经由不得他了,我和徐新平、徐学军分站三个角, 围绕的中心当然是陈广昌和李小意,陈广昌向哪边突围,哪边的人就把他重新向 李小意推去。我们边推边学着陈广昌说话,莫乱动。我不来。这样一句话甚至成 了我们用力推的预令,往往是随着话脱口而出,瘦弱的陈广昌就随着一股不可抗 力向李小意身体倒去。 这样的游戏并没有能够如我期待的长时地维持下去,因为在我的一个大力推 搡之下,陈广昌的头与李小意同学的头碰到了一起,“砰”的一声之后,是瞬间 的寂静,然后,是李小意“哇”的一声大哭。游戏至此结束,我们意犹未尽地停 止了动作,徐新平过来自然地用手搭上我的肩膀,我的手也顺势搭到了他的肩膀, 他甚至挽起衣袖让我看刚才被我指甲掐烂的地方,你看,现在还有血痕。我也转 着脖子跟他说,我脖子还不是,现在还有点歪。好了,相互抵消。我们一笑泯恩 仇,勾肩搭背地向教室后排走。 但教室里不知谁喊了一句把我这个寂寞高手的形象破坏了,狄飞惊,徐老师 来了,徐家英来了。我浑身一激灵,通过教室的窗户往外看去,见徐家英这个女 人真的正向我们教室这边走来。这个徐家英其实并不是我的老师,她教的是我妹 妹,从妹妹口里我已经知道,这个徐老师打人好恶,比男老师还狠。她恶归恶, 但她教的是二年级,我本不应该怕她,但她是李小意的妈妈。这一点,我们班上 的人都知道。那边,有几个女同学叽叽喳喳地围住了李小意,她们显然把这个消 息告诉了正哭得一塌糊涂的李小意,因为她的哭声陡地又提高了几度。我一下子 慌了。怎么办?徐新平说,是你把她打哭的,快,你快躲起来。我环顾了一下教 室,又看了看窗外,往哪躲啊?还是陈广昌及时跟我献计,躲到男厕所里去。其 他几个同学也说,对对,躲到男厕所去。 我慌慌地跑进了男厕所,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忐忑不安地等着,悔恨万 分,我发现我做了一件愚蠢冲动的错事,我怎么能就只图一时痛快,而没想到会 惊动她那个比瘟神还恶的妈呢。我本来还跟她属于同一阵线,怎么就一下倒了个 成了打她的罪魁祸首了呢?徐家英会找到男厕所来吗?如果她要我出来,我出不 出去?如果我赖着不出去,她会不会进来揪我?就算她不来揪我,但我躲得过初 一,也躲不了十五啊?有什么能躲过去的办法呢?对了,我不读书,我不读书她 就管不到我了。但是,说不读就不读吗?好像又没这么简单,我爸妈会同意吗? 我越想越乱,越想越急,我听到我“咚咚”的心跳在空空的厕所里发出“咚咚” 的回响,这种坐以待毙的方式快把我给折磨崩溃了。 后来,上课预备铃响了,我想我不能再躲了,在回教室去的路上,我给了自 己一个决心,既然死活都是躲不过,那就让她打好了。打了这一次,就好了,她 总不至于会打死我。 在教室门口,我就吓了一跳,我看见徐新平、徐学军、陈广昌三人一字排开, 全都跪在讲台旁边,个个耷拉着脑袋。徐家英老师还没有离开,她正用她那只拿 粉笔的右手拧着陈广昌的耳朵,咬牙切齿地骂着,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缺教养, 你家大人死了啊?陈广昌的头随着她手的用力而顺方向地跟着转动,他一声不吭。 徐学军和徐新平的脸上也是红一块白一块,显然已经挨了或轻或重的巴掌。我硬 着头皮,胆战心惊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在同学们集中的视线下向我的课桌走去, 那段短短的路程我走得小心翼翼,然后我走到了我的桌边,李小意这时的嚎哭已 经降了级,坐在她自己的位置上抽泣,我轻轻地坐在了她的身边,我的同桌视若 不见,直到正式上课铃响她的妈妈离开教室,她只是抽抽噎噎,始终未发一言, 好像我这个人并不存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