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北.炊.烟. 手指顺着经度线向北移,地图上找到了一群山,决没有你向往的雄伟、奇峭, 或是秀丽。 但它们绵延着,浩浩荡荡,叠成无边无际的浪。我的身影很快随汽车像一滴水 溶进了那无边的绿色的浪涛里,彻底消失在你的感官外。甚至你向北,望到最北的 天空都不是那一方天空。 好似今天和昨天相比一样,这懒洋洋的小镇和你勤快的广州遥遥相隔,毫无一 丝联系。我是以水的质地溶进浪,以叶的质地投进林,在这陌生的山区小镇石板长 街边,在藤条椅上放松全身的骨头晒太阳。 太阳光穿透衣裳,胸膛上像贴了块大狗皮药膏,热烘烘的,将热力传到皮层细 胞,传到血液里。于是狗皮药膏下面的细胞活跳起来,布满了张力,仿佛擂着醉鼓, 震动层层递向心口。 这细微而又宏大的兴奋力量,可以抵挡千军万马和风雨雷电,人在这样的时候 被包裹在盲目的安全而自由的感觉里,像一个幸福的病人。 一只瘦小的母鸡用嘴追逐一颗熟蚕豆,地上的影子醉醺醺地打转。 红蚂蚁不知天高地厚爬上我肩膊,用嘴撮口气一吹,便飞了开去,仿佛尖叫了 一声,叫声飘飘荡荡,慢慢拉阔记忆犹浅的粤北峡谷。 “啪”的一声,我膝上的一本图画书掉了地。书是十岁的阿中旧年学校发的, 翻开的一页是大动物在追着小动物,小动物最后被逮住了,他“吱吱”地叫。 我正分辨着这“吱吱”的叫声,眼前晃动着一件黑色的东西,被倒提着,一尺 来长,原来是只真的动物。 “今晚尝尝野味!”这时才看到营长,他笑吟吟地晃着这将死未死的东西正对 我说话。 “这是什么玩意?” “獾——山上刚打来的。” 我记起营长是有支枪的。据说营长以前真是个陆军营长,意气风发的那阵曾不 远千里开了辆小车进山来,后来犯了件可笑的大错误被谴了回来。回老家后想想当 年一念之差嗟叹不已,虽已成家仍不事耕种,常常骑了辆摩托车到处游荡,也去镇 上赌钱,过得很是潦倒。唯有一件兴致高昂的事情,便是打猎,既可重温昔日的勇 武豪气,又得以维持烟酒开支。 周围没有很大的山,但是成片成片的山,能打的猎物倒不少,有獾、狸、兔、 山鸡,甚至有野猪。逢上赶集,这镇上便会有各种野味摆卖。 营长将獾放进一个用白布缝成的袋子,扎上袋口,跨上摩托车,然后一股隆隆 的声浪穿过小镇唯一的长街,消失在一堵石灰剥落的墙后。 小镇又回复了平静,平静中仍然有声音,悉悉簌簌。几个小店里走进走出几个 人。一个面色黝黑的小男孩踩着一辆旧单车从我身边驶过。 因营长的到来,我涣散的思维好似昏昏欲睡的小船被平缓的河水托着,忽然间 撞到了一块礁石,即将释放出活力来。长街北面一眼望到了尽头,小山墩墩实实堵 住了去路,南面三四百米处向东转了个折。街两边大多是两层的楼,旧的是骑楼, 稍新的是任何一个小镇都可能见到的水泥砖墙的楼。骑楼下杂货店、五金店和副食 店,都将货物用木板摆出了店门。 没有任何新奇的东西。 但因为见了营长的獾,我急切地希望赶集的日子快快到来,最好就是明天。 然而一个星期后才是墟日。 我扔下手中陈旧的报纸,一柱太阳光里飞扬起一阵细微的灰尘来。空房子里老 式红黑色的旧桌子、柜子和两三把椅子怀着细微的谨慎,守着各自的位置。除了它 们,就是我。 我们在供销社办公楼的四楼,顶层,相对无言。 空气中静悄悄地弥漫着假日的安宁祥和。向南的窗外,是小镇唯一的小河,岸 上疏落的几棵树轻摇着枝叶。错落的屋顶大多是斜的瓦面,啄食的麻雀连飞带跳, 半个小镇尽收眼底。 要不是这空荡荡的房子面积过大,我几乎以为正处在一间阁楼里呢。旧时在阁 楼里看窗外小桥流水的风景,夜里躺在床上静听雨点打在瓦上淅淅沥沥近乎夸张的 声音的情景,此刻明晰地涌现。而且为着更真切,他们变得像钩子,要钩住不痛不 痒的心丝。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种久违的声音唤醒,是鸡啼。那声音既亲切,又让人感到 自由,它只是友善地告诉你:清晨多美,请起来吧。从不逼迫你。 听见鸡啼的日子里,我是,或许你也是无忧无虑的,可以早起,也可以晚起。 听了几声鸡啼,我起床去乘中巴。今天要去乡下。 清晨的日光是靛青色的,仿佛是山林的睡梦太浓,浓得溢出来,弥漫到空间。 马路起伏曲折,一条小溪也傍着曲曲折折,溪边偶有一丛灌木,一排柳树,或者一 棵古树。早起的农人牵着牛在溪边缓缓地走,牛尾巴悠闲有致地左右甩动。 日光渐亮,山林静谧的像雕塑,层次清晰地向我展开。空气定是被清泉洗过了 的,才让我的目光如此明澈,几乎有穿透群山的魔力,才使我呼吸得如此纯净,甚 至香甜。 村落是疏朗的,一间间泥砖青瓦的房舍仿佛是细雨后的蘑菇,错落有致地散布 在一处处山凹里,与山与林浑然一体了。 在一棵榕树前下车,走过两块种了水稻的水田,跨过一条水渠,经过一畦篱笆, 朋友阿荣已在一个大门口等我。 门前晒谷坪东南边的角落上有一个汲水筒,我跑过去将摇杆摇几下,出水时用 手探了探再洗把脸,水冰凉的,尝一口,那冰凉直透胸膛,而且带着清甜。 阿荣家同样是泥砖房,西边有一间小偏房,用做厨房也做冲凉房。房里两个泥 砖砌成的灶台,一大一小,祖传的样式,同我老家的一样,只是我的家乡十年前已 难见到了。烧的是柴草,窗外正堆放了几捆。炒菜却用液化气,这几年马路修了进 来,电线拉了进来,液化气也并不难买。个个村子都有贴上墙的一种口服液的广告 纸,在土色土质的地方格外鲜明,仿佛征服者在荒野里插下的小旗子。镇上同珠三 角的城镇一样,有暧昧的发廊。 这些同着夏日里的啤酒和可乐,放着眩目的光彩,是擦不掉的烙印,虽已被人 们渐渐忽视,它们的魔力却早已如幽灵的气息,布满了村子。 世界不管有多少角落,都是一个大连通器,时间里盛放的东西在它里面流淌到 每一个地方,没人能阻挡 年青人都去了珠三角,剩下中老年和小孩。远远地会听见大人的声音:打靶鬼! 定是在训斥调皮的孩子,这是我所能听懂的几句最简单的话语之一。我猜想不管是 来过日本鬼子还是国民党人或是某股匪军,总之曾有惨痛的往事。 请教一个老人,隐约听得懂以前真来过日本人。老人带我看大门框,两边的木 门框上有两寸见方的方形洞,从下往上,共有七八对,一关上大门,用七八条木棒 两头插进洞里,便将门闩得严严实实的。当然再怎么结实的门的作用都是有限的, 一有危险就得往深山里跑。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凝聚着的苦涩的记忆,在缓缓流动的时间里,已如浓墨渐变 稀薄了,不再有沉重苦涩的滋味了。平凡的日子里,早晨、中午、晚上,任何时候 都能听见恼怒的或是嘟哝的声音:打靶鬼! 我被太阳光烘得如一团棉絮,懒得去辨认那些朴实的脸,懒得去想那隐忍的生 命流程。 太阳光涂在墙上,像浪升起,又落下;汲水筒里汩汩流出的水,流到各家各户, 又将冰凉清甜的味道蒸发弥漫到空中;柴垛静静地相拥着,挑着一条围裙;猪和鸡 都在夜幕降临时寻回了窝棚……. 窗棂里泛出桔黄色的灯光时,家家如一口口结结实实的炉膛,围拥着温暖的闲 话,田垅里菜地里的蛙虫开始鸣唱了。 我心旌神摇地想着背杆枪去山上打猎的情景,梦里都去过了。问一问营长,跟 他去打回猎是不成问题的。但我没去找营长。我不愿浪费两天可尽情享受“懒”的 时光,懒得什么都不要去做,什么都不用去想。 想起四年前见到的一只大老虎,它在铁栏杆围住的它的小岛的草坪上四脚朝天 地仰卧着,露出白茫茫的一片肚皮,久久不做动弹,显然是睡着了。那时秋日的太 阳照在身上,给人的感觉暖烘烘的,仿佛随时可以睡上云端。 两天的时间里,世上会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情,粤北的某个小山村里,溪边那头 老牛甩尾巴甩了多少次?禾杆上长出了多少花瓣?雄鸡嘹亮的鸣唱有多少声? 时间的步子如水车,咿咿呀呀,不徐也不疾。 第三天早上我告别了阿荣,搭车到邻近的小镇去乘长途汽车。 等车的时候忽然肚子告急,于是匆匆满世界寻厕所,很快两个来回把小镇走遍 了,还没找到,乃心生一计,拦住一个走过身边的小女孩,说带我找个厕所报酬一 元钱。小女孩怯怯的,好似不相信,急匆匆就往一条只能容一个大胖子走过的小弄 子里走。 恐怕是要开溜!莫非她不懂我的普通话?但我孤注一掷紧跟着去了。转了几个 弯,小女孩停下了,转过头来,用手往前一指,果然是个洗手间,看样子是私人的。 带路的仍然没奢望这么简单的活儿会有报酬,转身就走,我马上叫住她,兑现了我 的允诺。 等车的时候我晃荡得像个对小镇熟悉得不得了的人,而小小的一件找厕所的事 几乎成了一个巨大的麻烦,让人不由得自嘲:你这个外人…… 刚到8点,车就开了。 峰回路转,山和林夹着鱼肠一样弯曲的路在眼前盘旋,清晨的薄雾带来一丝丝 凉意。 雾开了,经过一个村子的边沿,只见村子后面青山如黛,山下一户人家的屋顶 袅袅升起一缕青烟,轻盈地上升,仿佛一双温柔的手在托着。 炊烟后面,一丛毛竹隐隐绰绰,如写意的笔触。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