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清晨灰蒙蒙的天幕,隐约变动着黯淡的光影,像迷离的水面,洇染出水雾,在 天地间弥漫开了。路上各式车轮行色匆匆,马达声和触地声中,夹杂着滋滋水响, 孤独而谨慎。 摩托车像匹负重的马,转瞬就消逝在烟水迷茫中,风夹着水雾穿透衣裳,很快 就湿透了。凉意直透胸口。眼镜片上迷蒙了,迎面而来的骑士在雨衣的包裹中面目 模糊,一闪而过,独留下不知所踪的茫然。 一位两鬓已白的妇人骑着辆自行车搭载些物事不意撞上了天桥的护拦,“哗” 的倒地,她艰难地扶着护拦站起,深陷的眼睛里隐隐有着些痛楚,而通过她眼睛我 看到的是愈来愈陌生的这个世界,和这块土地上冒出的越来越与己无关的人们。 雨雾渐大,已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行人车辆愈见匆忙,从未知的各个角落 各个方向里来,到未知的各个角落各个方向里去。雨再大时,空阔的大街上恍惚再 没有其他人。雨使世界变小,又使它容量变大。所有蓬勃的活力被吸引到无形的角 落里去了,不着一点痕迹。 确确有种感觉,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 街旁的树叶长成了,一簇簇,新绿透亮透亮的,一看到就想起灿烂的春天要来 了要去出行。昨天还这样想,还这样铺开信笺相告这细微的事情。如今经过它们时 蓦然觉得一切竟是那么陌生,各各在护着自己的矜持。渐暗的天光投在心底,看见 心中仿佛仅余一册古典线装书,在潮湿的空气中静默地躺卧。 昨夜似乎在苦苦思索些东西,有憧憬,有信任,有坚决的意志,但随即它们全 部模糊了,天气便也搅和着散着燠热。犹如一场酒精的蒸发,一场睡梦之后便淡了 所有留存的印象,只依稀记起数日来听了无数遍的一首歌。蓦然不知置身何处。 在电视里快放的镜头里,云层飞快地掠过天际,风雷雨雪依次笼罩着大地,花 草迎着太阳跳舞一样成长,枯萎,食肉动物一个个成了别家的腹中餐。大自然的眷 顾,原是这般公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唯愿如此,或许会多些平和快乐。 一种很遥远的生活从记忆深处剥离开,贴近我的感觉了。 那是十多年前的春天,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闲置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稻田里长满 了一种叫做荛子的植物,盛开着白色和紫色的花。荛子下面的泥土温热,松软,充 满了弹性,而荛子铺成了一张张漂亮的厚绒毯,赤脚在无边的绒毯上,在白色和紫 色的花的海洋里奔跑,童稚的心中快乐是满满的,如小小的扑满。 细雨在下,大雨在下,田垄里漫过浑黄的大水。后来漫山的杜鹃花开了,仿佛 一团团艳红的云彩。折一枝杜鹃,摘一朵花,拔掉花蕊,甩去露珠,塞几片花瓣到 口里咀嚼,香甜直透双颊。快乐的歌声响彻了羊肠般的山道。 生命还原到这样纯朴的状态,我在重新审视的时候对造化充满着感激。 刍狗草一代复一代在田垄里,在沟渠旁,在一切低贱的土地里生长。人心又岂 能始终平和如刍狗呢。天地不仁,应该是在此罢。 对天气的感觉,我从未有如今这般敏感。天气的变化仿佛越来越频仍了。而我, 不知是太适应它的变化,还是越来越不适应了。 十几年前哪一种天气都是好的,连寒冷的冬天都是,大雪带来无穷的快乐,冰 凌挂在屋檐漂亮过动听过任何一种风铃。在这个季节里,不光荛子遍野,杜鹃盛开, 紧跟着的将是一片春耕的热闹气象,桃、李、梨和柑橘等果树将在一场春雨后竞相 盛放,燕子的呢喃更增添了大自然间和弦的动听。 五年前的春天,报春花开放了,一个假日的上午,天气晴朗,天空和大地同样 干净漂亮,而且蕴藏着巨大的活力,并越来越生动起来。好一个踏春的日子。 轻装的情侣带走了最后一丝热闹,校舍瞬即空寂。我心像脱缰的野马,要跳出 胸膛去广阔的春光里。但终究在校园里徘徊着,什么地方也没去。 以后的好天气总会有的,以后的好心情总会有的。对以后莫名的信任涵盖到所 有的寄托,天气便是这么纯净着,美好而平和。 这个春天在我的印象里,是以一场持续多日的梅雨拉开序幕的。此后天气渐晴, 那过早来临的温暖天气一直送我踏上北方的土地。晴朗的天气里,人心热烈,简洁, 明朗,充满着因信任而生出的快乐。临行前一晚骤然降临的大雪,也是那般豁达, 而且,有着难得的浪漫温柔。 此后小晴,然后是雨天。细雨天,大雨天,雨雾笼罩着灰色的城市,发出单调 的响声,一种郁闷、急躁不安的情绪在蔓延。冠冕堂皇的籍口暗暗霉变成猜疑。 似有若无的联系,似近又远的距离在灰暗的空间里如蛛网飘荡。 有雨的四月你也必定会在某个街头孑然站立,只要你唤一声,我便会冲过长街 到你的身边躲雨,但偏不能。只有四月的流感流传开来,久久不愿消退。 当木棉花开,继而各种树木换上新叶的时候,我才真正感觉春天来了。然后我 发现自己已掉入一个可怕的思维惯性里,意识到春天来了不自觉的进一步感慨是: 又将少一个春天了,而不是:又是一个春天。所以急切地要去把握去珍惜,于是患 得患失了。 清明挟着细雨来临,鞭炮在少人的地方不知所谓空洞地鸣响,冥纸同纸扎的现 代家电俱都燃一团火光后化成灰烬,南粤的城市里,处处都有香烛呛人的烟雾弥散。 报纸上报道一位警察鸣枪祭祖不意伤了一条人命。清明的纷乱悬浮在每个人的心中, 沓响在道上不安的脚步里,弥漫在熏人眼鼻的空气中。 夜幕降临时,蛙声四起,天空灰暗,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子。当风从暗处 潜入窗口的时候,有几颗水珠飘了进来。我放下笔,合上未着一字的纸笺,站在阳 台里,等候暴风雨的来临。 大雨终于在深夜来临,凉风穿透胸膛,仿佛间赶走了心空的阴霾。大雨落在心 底,荡涤得空空荡荡,干干净净。 雨打在各家防盗网雨棚上,噼里啪啦地响,好似旧时的雨落在薄薄的屋瓦上, 响声密集,组合成无比宏大的和音,比梵唱更平和宁静。瞬即不平静的心跳化作了 其中一个极端正熨贴的音符了。 阳台上摆着几盆花,二十几米下是喧嚣的车流。厅里空空荡荡,除却一台旧彩 电一对小音箱一张矮桌几张塑料凳子别无他物。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是在废弃的挂 历的背面画的水彩,和用毛笔誊写的一首诗。都是M的手笔。 挂历的铜板纸光滑密实,水彩着色重,竟有几分国画颜料的粗砺和厚重,却也 越来越轻盈。 当读到诗的末句“我必归来,与你同在”时,觉到有某种旧小说里孤清的气氛 从墙上,从阳台外,从各个不知名的地方弥散出来,霎那间充盈了整个空间。一种 仿佛久违的青春印象凸现在脑海里,它有无尽的理想,活泼纯净,又隐约带着些伤 感。 M将要远走,我说趁年轻走吧,不管前路是激动人心的,还是困难重重,树挪死 人挪活,不动动日子只能日益僵化。 趁年轻,真还能趁年轻么? M曾是我眉飞色舞吹嘘手相、命理学和因果论的热心听众,后来极少见面,一晃 就是二年了。二年了,M仍然年轻,只是多了些许东西。 是油纸伞下凝结的怨愁么? 清明雨拉起空蒙的帘幕,万物即将茁壮成长,春的温暖,夏的热烈,秋的深情, 冬的蕴籍将依次来临,巨大的幸福即将来临,巨大的痛楚或亦即将来临。 清明的魂魄便在这一刻激动,又迷茫。 木棉树掉光了花朵,铅重的身影仿如最成熟的一种姿态。 又如何能在任何时候都这般成熟呢,遍体的疤痕里永远都有可能长出新叶。生 命应该有自由自在的表达方式,候鸟在春天里自由地掠过天空,它大约能理解。 但理解着,向往着,天空也许逐渐不再适合翅膀飞翔。 而过分袒露真实也许并不合时机,四月的哀愁便源于此。 贪、嗔、痴念挂在枝头,耐心地解读之后,想必会换得真诚的宽宥和抚慰。 清明家乡的习俗叫做挂清,“清”是彩纸剪成的飘带。挂清的仪式一直是很简 单的,先是燃放一截鞭炮,驱散沉寂的孤独,然后烧冥纸,洒几杯浊酒,鲜艳的 “清”然后微微飘摆在空寂的坡地里。空蒙的天地间似乎经过天水的洗涤,变得格 外洁净,平和安稳了。 此后天气晴朗,大月亦将在夜空升起,漫天的星子眨着眼睛,和拍着遍野虫鸣。 你如见到天真平和的笑,那大约会是我。 你如见到青春幸福的笑,但愿,那是我。 二OOO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