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无故人 我从未去过阳关。 征战的阳关,乱蹄纷飞的阳关,朔风黄沙的阳关,残阳如血的阳关,羌笛声声 怨的阳关,在我瞳孔里悠悠地伸展,倦慵,成了一泓一泓的水影了。 旧体的关字骨架是一道门,这道门兀立于峻野漠地,悠悠然顶着风霜雨雪,却 恒久地守着春光,渡着离情,丝丝相扣着门里不知明日何处天涯的人。好一个关字, 直牵得离人心隐隐痛。 你也许既不是征者,也不是离人,为何心丝儿系着那道门,欲断未断,如溶似 化? 只是那阔大的土地上茕茕的脚步和马蹄,常常蓦然来袭,敲得我心跳儿急,要 去走大地,走山川,走没有故人的陌生地。 关这把温柔的刀,亮晃晃在我心房里忽隐忽现了许多时光,我已习惯果断地下 定决心出行。阳关的影子还在晃着,我走过了梅关,见到了居庸关。 梅关,古道梅关,她的名字曾让我心旌神摇。以洁白柔弱的梅,守着一道关, 该是怎样的风景?去梅关是一大群人乘着一辆大巴车,从广州出发,向广东的西北 部行进。车愈行愈远,天空越来越亮丽干净,冬日暖阳照着岭南的丘陵,静静的山 野精致的身体里便也鼓着热血。 中途几十里的地形是走廊形状,两侧平行的山脉低矮,遍山的松树是厚绿的, 中间走廊的公路边、田野里的树木和甘蔗、桔树以及所有农作物在前些日子的重霜 中冻坏了,全成了灿烂的金黄色。不禁有了秋游的错觉。 据说秦时开凿成的梅关位于广东与江西交界处,乃南粤第一雄关,是自古征旅 进出南粤必经之地,更曾护送了拓荒者们横越岭南扎根于广袤岭南大地。先祖们万 万想不到的大约是今日这片拓荒地是如斯繁华,而且他们自强不息的后代遍布了世 界各地。只有梅关下有着百家姓的珠玑巷,仍在姓氏匾牌下,在鸡鸭鸣唱的石板地 上,续延着古老的梦想和咕哝。 想着梅关柔弱的梅,我好奇地猜测:到底是谁在这南粤第一雄关上栽的梅?当 年北上华清宫的荔枝是否骑着红尘从脚下这条路飞驰,再翻过雄关的? 或许,那梅,为的是迎接快马加鞭来的荔枝?或是换取倾城一笑的温柔等待? 在一处山腹里下车,眼前一条宽敞的石径向山上伸展,上面便是梅关了。山不 算高,树木是南国丘陵里最常见最普通的品种,脚下的石板被磨成了光滑的青色, 林子里有鸟的啁啾。一切朴实无华,平易近人。而白云濡着蓝天,在山顶驻留,仿 佛召唤着我。 仿佛童年召唤着我。 细小的梅花花瓣簇拥着,千朵万朵,成蒙蒙的一片,没有云的飘逸,却有洁白 裙裾的轻盈和矜持。曾经从文字和中国画里得的印象中,梅花不是这样细小,而且 是要开在雪地里的。 一面是广东,另一面是江西,南粤第一雄关的古题凝成山脊高处的一点。一面 连着来时的路径,这路径弯弯曲曲,无论有多长,都断不了,牵着双脚。一面是陌 生的大地,放眼可看见远处的人家,可想见更远处的一座座村庄。 这摇曳的梅花清香里,曾有过多少对脚步声?也许有牵着战马的,有背着行囊 的,有挑着担子的,有相互搀扶的,曾有过血光,也曾有过依依离情。 这关,是要用双脚走过的,那陌生的村庄,同样是要用双脚走过的。旧时担货 郎的身影每天在穿过新的村庄,孑然一身没有终点的行走,那感觉,我们已听过了 千百遍,是叫——流浪。 这感觉是人类远古遗传下来的基因在起的作用罢,他深埋于每一个人的内心深 处,这感觉又亲切又苍凉又温柔又有着揪心的痛,那是因为我们已世代安于稳定的 生活,以及牵挂的太多。 在梅关,那陌生的村庄牵着我的目光,绕着我的双脚了。却也不是那村庄,是 村庄之外的村庄,之外的田野,山岳,与河流。 不止是阳关,梅关也是,牵缠的是离情,释放的是流浪。 如果有一千种流浪的方式,会有九百九十九种是令人神往的,尽管,它可能会 使你伤神。只有一种,使我茫然不知所措。 在居庸关我再次被某些东西感染着:理想主义,浪漫的,纯美,永恒的本质是 伤感……天气竟然又是一个大好的晴天,春天来临前的山陵裸露着沙砾和贫瘠的土 壤,曲线玲珑,既苍凉又细腻。我和阿D同行,第一次遂了我与人携手同行的心愿。 公路在简洁的山形里穿行,一条支线在前边会穿过隧道出关,关外仍会是飞奔 的公路。公路的通畅使得关不再是关,关于关外,关于关东的想象会被洞穿山体的 力量碾入沙砾,归于尘埃。 然而我们并未穿隧道而过。我听阿D说到流浪两个字。 蓝天上两片白云从无穷的天空中来,并肩而行,顷刻又散去,各自飘荡到无穷 的岁月里去。这一种流浪使我一阵阵,忽然地感到悲伤。 她不知道我想象着这样的时刻已多少时日了,她不知道未来岁月里我的快乐会 是怎样。而我,原来也是对一种未来深深记挂着不愿放手。 我没有穿过居庸关,也没有跨过,甚至没能清楚它的具体位置,然而我逐渐感 觉到了关的苍凉的柔情。 路途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二OOO年三月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