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相 一 三年前的元旦早晨,我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在宿舍楼走廊里喊:下雪罗!然后醒 来,探头向窗外一看,见到外边果然到处是雪。这个北方的海滨城市向来少雪,虽 然薄薄的一层,已足以令我们欢呼雀跃。 我和朋友阿杰蹬着省吃简用存钱买来的军靴,披上刚进大学校园领的军大衣, 脚踩着轻雪,心血来潮地要去看手相。 在这之前我从未看过手相,甚至从未注意到自己手掌上面的纹线。在家读小学 的时候,冬天里一群人围着炉子烤火,全都伸着手,手心向下,煞有介事的好象学 气功的老大娘在发功。通红的火光映着双手,母亲看到我手指间特别亮,凑过来一 看,说:你手指缝太大,留不住财。缝大,自然容易将东西渗漏掉,就比如倒些水, 马上就会漏掉,这样的道理真是太简明易懂,小孩子立时相互察看起各自的双手来。 人们用家乡话谈我:生出就是读书的料,你看他的手指都是又长又尖。然后我 背着包,第一个出远门读书去了。事情的发展总是就象年年家门前种的苦瓜,必定 会在春天里冒出芽,再一节一节地爬高,伸展,在夏天里挂满条形的瓜。 高龄的堂奶奶,担心着担心着,终于在她98岁的生日后静静地死去了。她曾用 双手握着我的手,凑近来看我是否瘦了,然后从衣袋里掏出糖果塞到我的手里。她 给我讲了很多故事,现在还清晰记得的一个是说有一个很不孝顺的儿子,每次下地 干活他母亲给他送饭,他总是不分青红皂白骂他母亲,有一回看见一只燕子来来回 回叨回食物给窝里嗷嗷待哺的小燕子吃,受了感动,决意痛改前非,从此要对母亲 尽孝道,中午母亲照例来送饭,感恩的儿子远远地就去迎接,不料母亲以为儿子恼 她送饭来迟要来打她,急忙回身便跑,一不小心摔了跤,头碰到石头,就此死了。 老奶奶给我留下的最清晰的形象是满脸满手的皮肤纹路,看着她繁密的皮肤纹 线,猜想着她漫长的一生,我在她给我讲了许多个故事之后明白了,老奶奶终究会 死去。就象苦瓜枝枝蔓蔓终究会在秋天里萎缩在冬天里枯干,在第二年里消失得无 影无踪。可是痛改前非的儿子竟然永远没有了报答母亲的机会。苦瓜枝夏天被人拦 腰砍断,都会再长出枝叶来。 这是怎样的一个过程? 那个下雪的元旦早晨,街道铺着轻雪,空气清新,一片美好的景象,此后定是 一年的好光景。我和朋友阿杰坐着公共汽车穿过一条条铺雪的街。快到老市政广场 的时候,我见到路边有一个人全身裹着麻袋,赤着脚颤颤地向广场方向走。我心中 一股凉意,记起不知是听过还是看过的一句话: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中年的相士用两个手指托着我的手指尖,说我家门前有 条大沟,沟外边有座山,说我最好毕业后到西南方向去工作。 过去的事情竟然让他说得八九不离十,我在那刻以为我成了一棵苦瓜,或是一 棵树,注定要将根埋在地下,向着水源,不管怎么长都会冒出叶,开出花,结出果, 逆着地球的引力,追逐着太阳。而且,还凸现着经络,结着年轮,让人看清我的过 往与将来。生命是否每一个过程都会留下痕迹?我不知道是否树木把第一年的干旱、 缺养,第二年的大水浸淹、霜雪严寒,以及虫豸的咬啮都记录在了年轮上。记忆留 在脑中,同时留在了我们身体中的某个角落?我们不由得在某个时候象墙头草摇摆 着要相信这些看一个手相收费十元的相士了。 这定然是过于轻信,就算他能读懂留在我们身体中的“记忆”,并不见得就能 预知我们的未来呀。 高说:这种预知不过是过去的延伸,一种大致的发展方向而已,气象预报和医 生治病何尝不是要利用过去的经验来推测将来? 那个夏天,我提着一把旧吉他,踏上南下的火车,抛下月台上的一群红了眼睛 的人。这些平日里各种德性都有的家伙,在此刻仿佛都成了透明的软体动物,除了 有一样大概叫做情绪的东西在蠢蠢欲动之外,浑身上下脆弱得一塌糊涂。 车轮隆隆转动的时候,我看见窗外有人合着电影情节开始追赶起火车,有两个 大男人眼睛上挂着晶亮的东西咧着嘴发出奇特的声音,滑稽到可笑。 我心像一只气球,掠过胶州半岛原野上的一行行桦树,要去陌生的地方过新的 生活了。我一阵阵快乐,又一阵激动。 然而在那霎,又悲壮地想,我们这帮好歹共处了四年的家伙,以后只怕再也没 机会见面了。又一阵荒。 未知之地是万花筒里的世界,多彩眩目,幻动着激情,却又旋着巨大的魔力, 要摄人的魂魄。想象不出我将用怎样的方式去谋生,将会和什么样的女子共度一生, 将为自己的死去做什么样的铺垫。 二 细细地回想这二十二年,我忽然发现生命在我身上是多么空洞和苍白。 在我开始记事时起,祖居的村子里粮食开始多起来,很快大人们吃红薯野菜的 日子就过去了,整个村子里就外祖父和父亲去外头闯过世界,外祖父十九岁投身国 民军,以勇武升上营长一职,在一次和日本鬼子的打仗中英勇就义,时年二十九岁, 葬在云南的战场。父亲少年白天学文晚上习武,长大后当古文教师的理想永远没有 实现,而宏扬武学方面倒是收徒百十人。在我开始记事时他在一百多里外的公社里 辞去了工作,悄没声息地去外头做起买卖来,大半个南中国跑遍,两年后空着双手 回了家。 其他的人们像家门后边的一棵棵松树,在地窝子里经营着向黄土地要水要营养 的活计。小孩们树苗一样茁壮成长,大人们树一样老去,老人们树一样萎缩,倒进 扎根的地里。 这种平淡笼罩着我,延续到远离家乡四千里的四年生活。 母亲一次心有余悸地告诉我:幸亏我考大学一试就中,要不然永远考不上,这 是算命先生汪瞎子后来算到的。说起汪瞎子我想起了父亲的死。父亲五十六岁以前 烟抽得很凶,常常在夜里十一点或者早上六点一个人坐在门前瓜地旁的坪地上叭哒 叭哒地抽旱烟袋。而且喝酒,和人称兄道弟,逢喝酒必醉。这样身体日渐虚弱,后 来虽然戒了烟酒仍起色不大,母亲担心着,请了汪瞎子给算算,算出父亲六十岁将 有一难。 虽然是早就担心着的,仍然失了魂似的。 后来父亲在满六十岁那一年病逝了。 父亲病逝后我已习惯于思考一些平常事,有生以来第一次明了了父亲一生不得 志的抑郁。他的理想在周围的人群中抱守故道近于迂腐,却也算得上辉煌。 得知父亲“过了”的消息时,我刚回到家乡的县城,正和一个刚见面的老同学 在大街上走着,笑着。雨后的太阳光亮灿灿得灼人。我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街上 的热闹景象刹那间变得遥远,飘忽。世界一秒钟内彻底变得脆弱而虚伪。 我像一个刚回到一个星球的落魄者,木然地去寻找回家的汽车。 在汽车上我头脑发热,耳朵里响着轰鸣,细密的汗水湿了额头,湿了垫住头的 手臂,后来竟沉沉地睡了。 颠簸中醒来,恍如过了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前我相信父亲不会死,一个世纪后 父亲永远不再已是铁的事实。我想起《红楼梦》里宝玉做了和尚的那一回,那个多 情的公子戴着大竹笠,在雪地里向着生父跪拜几下,翩然而去,再也不见了踪影。 我一直想,有着共同血脉的二十来年的情感,如何能象泼水那样遗忘呢。 看着父亲放大的头像,我又一次不能自己—— 其实,我自小就担心您,担心您老去,老得牙齿都掉光了走一步都颤巍巍的, 担心您在将肩上的重量转给我时一并将骨头都交付了我,担心我在弹离您拽住的绳 子飞上天空却又无所适从。 阴霾散去,第二年春节我回家的当晚,母亲怀着喜悦的心情向我宣告她新年的 计划,首要的一个是要——做一副“千年木”! 我差点要大吼:做什么“千年木”,有我在你尽想着这些干什么。我最不能忍 受身边的人提到死。 你的儿女是不是比别人家的差? 不是。 你儿女待你不好? 不是。 但我还是想做一副,那样心里才安乐一些。母亲嗫嗫地说。其他这么大年纪的 人都为自己准备好了,有的还选好了坟地。 静下来想一想,这又怎么能怪她呢。六十岁的人了,还能有多少活力去做不同 的选择呢。所求的无非是一份安稳罢了。八十岁的外祖母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对我说: 如今人老了,看东西眼睛花,胃也老了,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就算有,牙齿没几颗, 也吃不了什么,骨头硬了,动一动就腰背痛,哪里也不想去,得一次感冒三两天好 不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清楚,离黄土地越来越近,说不定哪天就闭眼了。 外祖母每次说这些话时都照样在说完时微微一笑,她头发总是整整齐齐,衣服 总是干干净净,她要清清爽爽的离去。外祖母是健康的。 人老了,哪个不是这样的,母亲说。 但也有不同的,这世上有人70岁乘热气球环球飞行冒险的,有80岁打拳击的, 有90岁举行第一次婚姻的。 世上有几个那样的人呢。你尽说些不切实际的话。 每一次回家,都会见到被抱着、背着、扛着的鲜活的新生命。总有某家的小孩 好似一夜拔高的豆芽菜,陌生的憨笑中依稀看得见留在脑海里旧时天真稚气的神情, 满脸满身的别扭。成人们的套话是:你这小孩就这么高了!长得可真快。你可要享 福了。 接力棒在一代代传递,生命的波浪起伏着向前永不停歇。 当我老得两鬓斑白时,清晨里起来,会感觉这一生的路是多么的简单明晰,就 如一夜里走遍,就如手掌里的纹线一目了然。 三 火车穿过广袤的原野。 每一处的的山川、河流、房舍、树木,都是陌生的。层层叠叠的陌生里穿行。 但绝对没有传奇。行进的轨道早已固定。起点是青岛,终点广州。早已被亿万 人沿线飞驰过,不会因我而改变一分一毫。 于是旅程的全部意义全部的激情在那接踵而来的陌生里。 可能有激情,也可能没有。 秋天,我无聊的时候开始给人看手相,延续着毕业前班里四大相士的事业。此 四大相士资格最老的属老肖,早年就有古麻衣功底;次之阿锐,主攻八卦四柱,曾 得知名命理学家邵先生函授,后四出搜罗几枚铜钱,为人测事业爱情考研考英语六 级能否通过;再次之是老高,研究的是西派手相面相术,专测感情世界。入门最晚 的便是我了,走的路线和老高相仿,瞎捣鼓着病理常识和心理学。 ——生命线起始端杂乱而色青,说明你少年多病。 ——智慧线如一条长虹,说明你好幻想。 ——你的感情线和智慧线合而为一,俗称断掌打死人,你的脾气肯定很急躁。 伸出手掌的人,正襟危坐,洗耳恭听我的解说。这确实是件非常可笑的事情。 按二十世纪的混沌学说,中国的一只蝴蝶振动着翅膀,就会影响到南美洲的天气。 凡事都有规律,都有关联,只是不一定为人所察罢。我们夸大其辞的心态不过无异 于用扑克牌测婚姻,是极其轻松好玩的。 然而伸出手掌的或多或少是有真切的愿望的。小时侯大凡有人家家里发生失窃 或人重病难医等事情,病急乱投医去“问人”(问神婆),旁人都会不以为然地说: 信之者有,不信者无。一待到自己遇上这类手足无措的时候,俱都成了十足的“信 者有”了。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人的生存是心理世界和外部客观世界分分秒秒在冲突、 调和的过程。每个人潜意识里将事物设计了一个发展方向,这样才有一份安全感, 客观世界未如所料,心理便被碰撞,不得已作调整。生命越顺利,这主观设想便越 牢固,遇到冲突时便也会伤得越严重。 给人看手相的时候,我认识了两个本来可能与我永无交谈机会的人,一男一女, 男的叫胖子,女的叫阿红。阿红是流水线上的操作工人,日日,月月,而且可能会 是年年,都要不停地重复那单调枯燥的手工工作。在流水线旁几十张面庞中,你分 不清哪张多几分欢喜,哪张少几分烦忧,淡静的表情下愿望儿整齐简洁。阿红告诉 我她两次失恋的故事,虽然老套,却是有几分壮烈凄恻,使我觉得其实每个人的希 望都会有很大很辉煌的一个,失意也同样伤人的。阿红说她对感情已心灰意冷,每 日除了上班几乎没接触什么外人,夜里唯一可谴孤寂无奈心绪的事情是听收音机。 我想起率真的沛,在她二十六岁时被人介绍和一个男人认识,她第二次离开他 家的时候,男人出门相送,一言不发的一送就是几里路。沛说你回去吧,男人应声 说好吧,沛看见他转身时满眼里怯怯的渴望,就这之后,沛带着颗空荡荡的心为男 人披上了嫁衣。 胖子是工厂的门卫,工作同样单调枯燥,以前曾混迹于市井,曾意气风发过, 想守本分走到如今几乎是完全在消磨光阴。过一天算一天罢了,胖子的颓废很快感 染了我,就象大水摧毁了堤坝,我心中一片茫茫。我莫名地想起父亲晚年凄苦的面 容,他一生重义轻财梦想天马行空,却始终过得困窘而无奈,只有当我考上大学才 笑颜大展,似乎一辈子没实现的愿望即将传移到我身上辉煌地变为现实。两个境遇 大不相同的人,便在那样的茫茫时空里,孤独,无助,亦无望。 其时校园生活的印象已模糊,淡入白天黑夜外。工厂的宿舍在乡野中孑立,初 冬的冷风在无人察觉的时候轻易来袭。一个早晨,我醒来感觉到一股凉意,自来水 变得冰凉,外边有遥迢的风声,到阳台上站立,只见楼下水泥地湿漉漉的,到处散 布着落叶,在轻风中微微翻转。 明知秋过了是冬,之后是春夏秋冬的轮回,但是昨天还是干干爽爽热热闹闹, 这瞿然来临的冷清萧索的袭击,使我仿佛成了要掉尽叶子的树,在一夜睡梦后发现 自己一无所有,而希望是遥远的,不可企及。 我忽然一阵心酸。 这落寞的光阴。 四 三年来世间在剧变与更替中前进,家乡的新楼一栋欺过一栋,人心不再淳朴。 只有外祖母仍然清清爽爽,告诉我不用买东西看她她人老了牙齿松了胃不行了不定 哪天就会闭眼,然后微微一笑。 阿红自那个秋天后我再也没见过她。胖子过起流离不定的生活,变换了不少工 作,经历了一次稀里糊涂的失恋,后来因看起来极小的感染而大病了一场,原本颓 丧但不失健壮的生命里暗涌的一股活力,都云彩般刹那间被打散了。 我回到那个初冬离开的宿舍,简陋的房子里住着两位新入的毕业生,房子空空 荡荡,纸扎般的脆弱如旧,只有那台曾经崭新的彩电蒙着灰尘过早地到了老朽岁月。 这是阴雨绵绵的日子,旧时的穿堂风掠过胸膛,阳台外一片迷蒙。 三年的光阴里被填充的东西一下子被抽空了,旧时美好的不知是什么的希望在 世界的远处孤独地召唤,落寞从迷蒙中穿透胸膛。 遥望着未来,我想起久已淡忘的手相,端详下手掌的纹线如河流,逐渐浩浩奔 流到天际,站在细微的水畔,永远也望不尽前方。 一九九九年九月拟 二OOO年五月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