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月亮 作者:ivyliu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 不管你爱与不爱 都是历史的尘埃 …… 不敢再思量 你到底在何方 想着你的心 想着你的脸 想捧在胸口 能不放就不放 …… 陈昇《北京一夜》 也许真是一个巧合,也许真是一种因缘。一首流行的港台歌曲,与一个近六 十岁老人的记忆竟是如此相似。 秦明坐在靠窗的位置,飞机已经离开了省城的机场,向着他梦中的城市飞去。 三十年了,真的就这样决定了吗?他好象还能看见办完离婚手续的那一刹,依佩 眼眶里将落未落的泪水。然而一切还是结束了,刚才在机场,依佩竟然坚强地微 笑着祝他幸福。他还能说什么呢? 那如梦的往事,就那样席卷而来,让人无法喘息。 一 七十年代初的江南小城。 春天。正是槐花开的时候。 依佩垂着长长的发辫,细格衬衣,在站台与男友秦明依依惜别。 依佩与秦明大学毕业都不到一年,同在城南中学教书。他们从大学时代就相 互爱慕,工作后才敢公开。其实秦明也只是和城南中学的获奖学生一起去北京领 奖,顶多是去一个星期。可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总会有些不舍。 小城的火车站很小,火车停了五分钟就又出发了。依佩站在铁轨旁,树上有 槐花飘落,是一种淡淡的却极浓郁的芬芳。 二 那时的北京,春天的风沙并不太大,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好季节。 秦明在颁奖典礼上的发言博古论今,非常有感染力。他不知道,一双清秀明 亮的眸子一直在注视着他。她叫洁雅,是北京师范学院的应届毕业生,正在一个 中学实习,参加会议是为了多听一听优秀教师的经验。 会议结束后,主办方组织获奖老师和学生去参观故宫。洁雅来向秦明请教, 落落大方,说话时眼睛似乎能一直望到他的心里去。他有点忐忑,但无法抗拒。 或者是不想抗拒。参加的路上他们像很熟的朋友一样聊天,相互都有一种相见恨 晚的感觉。好在学生们只顾着玩,其他的老师也各有各有谈伴,几乎没有人注意 到他们。 最后一个晚上,其他老师和学生都进房间睡了,只有秦明和洁雅还在招待所 的院子里,对着北京春天的一轮明月,说着许多不着边际的事。其实两人都正年 轻,男的未娶,女的未嫁,然而他们都知道有太多的原因使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秦明是长子,要留在小城照顾年迈的父母;洁雅是土生土长的北京女孩,父母的 掌上明珠,不可能离开京城。 夜已经很深了,秦明第二天就要回去了,洁雅有点难受。他们都知道今后两 人恐怕根本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洁雅沉默了许久,咬咬嘴唇,分配房间的时候我刚好落单,你,能陪我吗? 秦明不言语,他不想伤害洁雅。 来吧,为了我们不能在一起。洁雅读过很多书,是一个崇尚浪漫甘愿为爱付 出的女孩。既然秦明是她今生第一个爱上的男人,那么,为什么不给他呢? 这时候的秦明已经忽略了依佩的存在,他只觉得热血沸腾激情难挡。洁雅带 来的美好新鲜的感觉不是依佩能够给的,江南小城的婉约恬淡与京城的浪漫风情 终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他不想抵挡,也无法抵挡。 床单上艳如桃花的鲜血让秦明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他紧紧抱住洁雅,我要 来北京,我要娶你。 不,你还是回去侍奉你的父母吧。 我不管,我要娶你。 但是我的父母不会让我离开北京。 我爱你,我要我们在一起。 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不要给我写信,忘了我吧。洁雅哭了。她的父母怎么 会允许她离开北京?他又怎么可能真的留在北京?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秦明几乎要流泪。他知道自己在北京举目无亲,一个中 学教师,能那么轻易调到首都吗?一切都太难太难了。 那一夜他们都没有睡。他们明白,今生今世,他们只有这一夜,春天的一夜, 北京的一夜,爱情恣意绽放的一夜。 窗外,月亮格外地圆。 三 秦明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小城。 看到他憔悴的面色,依佩十分心疼,以为他是累的。 让我静一静。秦明推开她伸过来的手。 他请了几天假,把自己关在家里谁都不见。 依佩的父母不在本城,周末无事可干,去看秦明,可他父母说儿子不想见人。 他们早就把依佩看作儿媳妇了,对她的到来非常热情,她也只好与他父母聊了一 会儿,心下却十分纳闷秦明的反常表现。但她不敢去敲他的门,更不可能知道他 究竟遭遇了什么。 秦明又从父母家搬回学校住,并拼命工作,带的班级进步很快,人却瘦得不 能再瘦。 依佩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给他买早点,送煲好的汤,洗衣服,打扫屋子。 对这一切,秦明都默默接受,但很少道谢。依佩当然感觉到他的冷淡与麻木,可 是有什么办法,她的心早已给了这个人,没办法再收回了。 她经常一个人在校园中徘徊,槐树已过了花期,盛放的槐花好象一夜之间全 凋零了。她无言地捡起飘落在地上的槐花,闻一闻,还能感觉到那种淡淡的却极 浓郁的芬芳。可花的颜色终是旧了,不再是雪似的白。 连头上的月亮也是这般清冷,照着清瘦的她,却没有安慰的话。 四 第二年槐花又开的时候,秦明与依佩结婚了。 他们的婚礼谈不上隆重,却非常热闹。中学老师们都没有太多的社交活动, 把婚礼当成一件真正的喜事来庆祝。客人们围着新人嘻笑喧闹时,秦明的心却跳 得有点乱,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然而会发生什么呢?眼前这个温柔贤淑又不乏 美丽的年轻女教师已经是自己合法的妻子了,他们会相伴一生一世,他还有什么 不满足的呢? 然而秦明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遗憾和不甘。可是这种遗憾与不甘的来源是 什么呢?他又能如何避免这种与新婚气氛格格不入的情绪呢?这些都是小城里长 大的秦明所不可预知的。好在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爱情,好象只是书里的字眼, 是属于大城市的资产阶级情调的产物,而小城里的人终究还是要过柴米油盐的日 子。 婚后秦明与依佩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先后生下二子一女。秦明一直喜欢舞 文弄墨,经常给报刊写点文章,渐渐地在小城有一点知名度。后来被教育局看中, 就调过去搞宣传,再后来他的文章被省领导看中,顺利调入省宣传部,全家搬到 省城,父母也跟过去了。 秦明在省城如鱼得水,不禁文章小有名气,官也越做越大。 就这样又过了十几年,已经是九十年代了,他们最小的女儿都要上大学了。 依佩已经退休了,经常与院里的几个同样退休的女教师一起练练太极拳,或 打打麻将。家里一直是干干净净,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清。只有节假日儿子女 儿都回来的时候家里才热闹一点。 虽然早就不教书了,也一直不写文学性太强的东西,可秦明一直保留着喜欢 读小说和听流行音乐的习惯。一次女儿在听陈昇的歌《北京一夜》,那略带京戏 唱腔的歌缠绵忧伤,像道不尽百年的沧桑。女儿不在的时候,他关在家里一遍遍 地听,泪流满面竟毫无察觉。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 不管你爱与不爱 都是历史的尘埃……“ 这些年来,不能说他没有想起过洁雅,可很多时候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即使 是伤心又于事何补?到后来,残存的一点回忆也被岁月冲淡了。时间永远是医治 伤口的良药,三十多年已经过去了,连小女儿都和那时候的洁雅一般大了。他已 是白发老人一个了,还空想什么爱情呢?也许头发可以染黑,可是心呢?平静多 年的心还会激起浪花吗? 抬头看看钟,依佩练太极拳应该回来了。 他赶紧擦干眼泪。再怎么动情,还是不能公然地当着妻子的面为另一个女人 流泪,何况他是男人,怎么能轻易落泪。 依佩递给他一封信,居然是洁雅的来信,地址是北京东城区。快三十年了,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洁雅的信。 五 洁雅在信中说,当年他走了以后,她不想嫁给父母介绍的人,曾找到小城找 过他,城南中学的看门老头告诉了她他家的地址。小城不大,她很快就找到了, 结果正看到他与依佩结婚的场面。她彻底绝望,当即就回到了北京。后来迫于家 人的压力与一个生意人的儿子结了婚。丈夫人不坏,但太世俗,不喜欢文学艺术, 两人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因此婚后非常不幸福。可是为了三个孩子,她一直 都不忍心离婚。现在小儿子都上大学了,她才决定为自己生活。现在找他一点也 不困难,他的文章在全国性报刊上时有发表,于是她写了这封信,想与他叙叙旧。 这封信却勾起了他久未有过的忧伤。他才发现,原来洁雅一直就存在于他的 心灵深处,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多年前北京的一夜对他一生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夜洁雅的温柔缠绵。一切是那样充满忧伤,无法不令人心痛 和心碎!因此他和依佩虽然谈不上不和,但总也无法达到理想的境界。其实当初 和依佩也是自由恋爱,可自从出现了洁雅,他就明白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对依佩付 出百分之百的感情了。他只有那么多爱,给了一个女人,就无法再收回来给另一 个女人了。即使对依佩不坏,那也只是一种责任了。在男人的心里,责任的份量 有时候会远远超过爱情,但责任就是责任,爱情就是爱情,责任永远也取代不了 爱情。幸好依佩对他一直是一往情深死心塌地,尽管能明显感到他的冷漠,却并 不介意,还是一样地白天教书,晚上回家相夫教子,多少年如一日,无怨无悔。 那天的月色很好。月亮又大又圆,一如多年前的那轮明圆,见证着他与洁雅 的恩爱缠绵。那月光穿过他的记忆,映射出洁雅清澈的眸子,机敏的谈吐,以及 百般的柔情,他几乎落下泪来。再抬头看那轮明月,却只是一味地泛着白光。 他提笔给洁雅回信。要说的话太多了,竟无从说起。他挥动着笔,蝇头小楷 还是写得那么漂亮。这么多年都不写小楷了,没有几个人知道他还会这一手。但 是对于洁雅,他觉得只有用小楷在发黄的宣纸上写的东西,才能传递那段旷世已 久的恋情。 从此,他们一直通信,在纸上倾诉着无尽的相思和挂念。 六 秦明是省机关干部,每年都有去北京出差的机会,可是他每次走到她家附近 都折了回去。 一年又一年,二十世纪已经过去了。新世纪的第一个年头,他到北京开会, 恰逢北京的春天。现在北京的春天是一年中最槽糕的季节了,风沙大得让行人无 法睁眼,整个世界如同黄色的沙漠。可是沙尘暴也不能阻挡他见到洁雅的渴望。 他觉得他不能再等了。 他踯蹰在东城区的一个巷口,迟迟不敢进去。 “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触动了伤心的魂”,他想起那句歌词,心跳得十分剧 烈。天上没有多年前的明月,夹杂着沙尘的夜风中仿佛真的有她的叹息。他闭上 眼睛,不敢再想,他真的害怕她会怪他当初为什么不等她就娶了别人。可是当初 她比他对未来更没有信心,那本来就不是一个能够容纳太多变动的年代。现在, 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勇敢地走进去,或者还是安静地走开,只继续纸上的交流? 风越吹越大,黄沙几乎迷住了他的双眼。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 不管你爱与不爱 都是历史的尘埃……“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近三十年后的春天的北京会有这么多的尘埃了,原来这些 尘埃都是有情人留下的无奈的思绪和记忆啊。岁月无情,近三十年的光阴,世间 会发生多少变化啊。有多少人在岁月的长河中丢失了自己的爱,又有多少人会努 力把失去的爱找回来?尽管风漫无边际地刮,年轻时许下的心愿却永远都不会实 现了。 他在巷口的电话亭里给她打电话,用的是IP电话,怕她看出他的号码。 她根本没想到他就在北京,离她家不过几十米的距离。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一面呢?她像个恋爱中的年轻女孩,用近乎撒娇的声音问 他。 我们一定要见面吗? 这么多年,难道你不想见见我吗? 当然想,可是见了又能怎么样呢?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的妻子不愿意? 和她没有关系。她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 你怎么知道她不知道?洁雅在心里说。她第一次给他写信的时候就同时给依 佩写了一封信,但没有下文,她想是不是依佩根本就没收到那封信?不过地址并 不一样的,一封寄到家里,一封寄到学校。她为什么收不到呢?是不是收到了故 意不告诉他,因为不能答应自己的要求?她也真傻,怎么能向一个妻子提出让她 放弃丈夫的请求? 他们在电话里约好,在相逢三十年的春天相见,地点就在小城。 北京很少见到槐花。他想,不知道现在的小城,春天是不是一样充满了多年 前槐花的芬芳?那种淡淡的却极浓郁的芬芳。 七 转眼就到了二零零一年的春天,他与洁雅约定的见面时间到了。 小城的相见是瞒着依佩的。虽然快要退休了,但他的工作一直比较忙,经常 会封闭学习或开会,因此对偶尔的外出,依佩并不会疑心什么。 多年没有回去,小城早已旧貌换新颜,路上真的没有槐花飘香。不过他知道 只有依佩才对槐花念念不忘,洁雅并不一定喜欢那种过于普通的花。不知为什么, 每次他想到洁雅,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春天,想起槐花,然后便想到妻子依佩。 是不是潜意识中他还是不能潇洒地让自己彻底投入一回? 他来到城南中学,真的完全变样了,门口居然还开了一家肯德基。 近乡情怯。等待的时候,秦明竟有点希望洁雅不要来,毕竟一辈子都快要过 去了,见与不见又能怎么样呢?去年的此时许下的那个承诺,好象只是为了缓解 一下洁雅的忧伤,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他早就学会了理智。他甚至有点担心小 城里的人会认出他来,好在他还没有经常在电视上露面。 这些年,他有无数次的机会与她见面,可终于还是放弃,实际上找与不找又 有什么两样?他还是不可能放弃家庭,她也同样不可能。有一种精神的相互支持 就是最好的寄托了,他觉得人有时候不能期望得到太多。 他揿灭了手中的烟,没有按照说好的在校门口继续等,而是走进了对面的肯 德基,坐在靠窗的位置。 终于,他在心里想了一辈子的人出现了。是洁雅,只能是洁雅,才可能在近 六十岁的时候还保持着挺拔的身姿与优雅的步态,才可能为了一个多年前的约定 而千里迢迢从北京赶来。 然而,他还是一直没敢出来。其实他怕什么呢?他究竟担心什么呢?怕小城 的人认出他来?怕破坏了省城干部的正直形象?怕被依佩知道后大闹一场?或许 兼而有之。 他看到她耐心地等了很久,最后才无奈地离去。 她的身姿依旧挺拔,却添了些忧伤;她的步态依旧优雅,却多了些沉重。 他使劲地捶自己的头,但终究没有追上前去。 他在肯德基里一直坐到天黑。月亮出来了,照着小城宁静的春夜。属于青春 年少的狂热的爱,还能在如水的月光中再重现吗?今天的月亮已经不是当时的月 亮,今天的他们还能够重温旧梦吗?他摇摇疲惫的头,默默地走在小城的街道上, 不知何去何从。 八 秦明回家后大病一场。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依佩却一直知道他与洁雅的故事。现在看到他如此失落, 她感到心痛,却还是不忍说破。他总是认为依佩感情不细腻,不会察言观色,根 本没有特别提防她。其实好几年前依佩就曾收到过洁雅的信,希望她能成全他们。 当时依佩痛心了几天,却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怎么可能放弃自己的丈夫?但 她也不可能苛责他的丈夫,年轻时谁没有做过不切实际的梦呢?何况洁雅的信让 她知道那是一个感性的女人,应该是值得丈夫等待多年的人。然而即使是这样, 她还是不可能成全他们,因为她这一辈子只爱过秦明一个人,并且真真实实地生 活在他身边,为他分担着各种各样的烦忧。她不会放弃他,不会放弃这个家。当 然,除非秦明坚持要走。不过她一直确信秦明不是那样的人,否则当年他就不会 娶她了。 这几年她也想了很多,她知道自己除了能够阻止秦明的人不和洁雅在一起, 并不能控制得了他的心。不管她如何努力,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丈夫一日一日离 她远去?洁雅的来信越积越厚,他对洁雅的感情必定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以割舍。 他病得那么突然,情绪那么低落,不是为了洁雅又是为了什么?她的心痛如刀绞, 她想自己真的是错了,错了一辈子了。现在想来所有的努力都毫无意义,该来的 总是要来。夫妻相濡以沫多年,相煎又何必? 她忽然就想通了。 那天他身体好了一点,就靠在床头听歌。依佩说,怎么不放那首《北京一夜》 了?挺有味儿的。 你喜欢听? 喜欢,可惜我这辈子没有那样的经历。依佩看着他的眼睛,你有吗? 秦明垂下了头。 不要这样苦自己,如果你想干什么我不会阻拦你。 怎么了?今天怎么说这样的话?他的心陡然一惊。 其实当初是我错了,明知道你爱上了别人还与你结婚。现在想来,也许是害 了你也害了自己。现在儿女都大了,你不想去北京见见她吗? 他终于还是哭了,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这些年,为了这个家,你也不容易。 秦明终于放声大哭,完全没有一个省城领导干部的风度,哭得像个失恋的男 孩。 九 一个月后,秦明正式提出病退,并与依佩办了离婚手续。 次日,依佩送他去北京。还是江南,还是飘满槐花的春天,还是依依不舍的 送别,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只是背景从小城的火车站切换到了省城的机场。 只是他这次去北京,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飞机终于起飞了,依佩蓄了半生的泪,终于还是毫无顾忌地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