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近乡情更怯”,舒心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她想这位 作者肯定也是同她一样落魄了回家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如果是衣锦还乡,那就应 该是另一番场景: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薄暮时分,舒心终于走到 了她的那个小山村。稀稀落落的几幢瓦房在山腰零乱地摆着,路上零星地散布着 一堆堆牛粪,旁边的猪圈里传出猪们争抢吃食的哄哄声。住人的屋子里反倒显得 很安静,没有声音,也没有灯光。山里人节省,只要屋里还能看到一点光线就舍 不得开灯。舒心一路闪避着牛粪和鸡屎到了家门口。门开着,里面也没有点灯。 舒心走进去,她的老父母正围在灶边吃晚饭。舒心叫了声“爸、妈”,眼泪潸然 而下。 舒心的突然回家,让她的父母既惊而且喜。她的母亲站起来,抖抖地说了句: “心,你怎么回来了?”一边揉着眼睛。她的父亲叫她“过来吃饭吧”,一边也 去擦眼睛,可是却装作是眼睛里不小心掉进了砂子的样子用手指抹了抹眼角。 舒心告诉父母公司放假她才回家的,然后无语地坐着吃饭,却难以下咽。她 母亲急急地跑去开了灯,舒心看到她两年没有回家,她的头发又白了很多。父亲 的牙也已经掉了一半了,脸颊深深地凹了进去。母亲问她公司的事,品峰的事, 舒心一律地都说好。又问小情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跑到那个什么德国去,肯定 花了不少钱吧。舒心说不多,这点钱她还拿得出来。她从行李中翻出买给他们的 衣服,衣服的料子并不好,在包里塞了一天都变得皱巴巴了。 然而他们很高兴,穿上衣服转来转去看。舒心发现母亲的衣服显然买大了, 可是她依然喜欢。 夜里舒心躺在自己的床上。山里夏天的夜晚很凉爽,她开着窗,让风吹进来, 凉凉地佛在身上很惬意。舒心觉得累,她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连梦也没有做一个。 清晨公鸡的啼鸣声把舒心叫醒了。她走下楼,母亲正在做早饭,父亲已经到 地里锄草去了。舒心赤了脚穿了双凉鞋到外面去找她父亲。她一路走去,路边草 尖上的露水一颗颗滚落下来,沾湿了她的裤脚,有的滚到了她的脚背上,凉凉地 直透入心底。她跨过一条小溪,看见小溪里的水透明见底,她忍不住趴下去掬了 一捧水洗了洗脸。她抬起头深呼吸一下,一股清新的气流从鼻孔直入心肺。这久 违了的山野的空气啊,我为什么要别了你到那遥远的喧嚣的都市里去呼吸那被成 千上万个人反反复复吸进又呼出的气体呢?舒心问自己。 到了地里,舒心发现已经有好多人在那里干活了。他们看见舒心,一个个如 同见了久别重缝的亲人一样围过来嘘长问短,舒心微笑着一一与他们打招呼。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舒心回家了的消息象一条特大新闻在村里散播开了,几 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则捧了饭碗来到舒心家的院子里。舒心也同他们一样端了 一碗粥站到门口与他们一边吃一边聊。舒心的小姐妹们都早已结婚做了妈妈,有 的小孩都在上小学了。她们赞叹舒心皮肤的光洁而且一点也没显老,而她们都快 变成老太婆了。然后她们围着她转,评论她的衣服,猜测要多少钱买一件。舒心 被簇拥着,仿佛一颗巨星被包围在了一帮追星族里,然而她并没有做明星的感觉。 下午,几个年轻人聚到舒心家里,他们要她讲讲城里的新鲜事,并问她有没 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拿出来给他们看看。对城里的一切,舒心觉得并没有什么好说 的。至于新奇的东西,她只有拿出程天意送给她的手提电脑给他们看。山里面手 机没有信号无法上网,舒心只有打几个字给他们瞧瞧。他们看舒心的手指灵巧地 拨动几下,屏幕上就出现了一行行的文字,这让他们感到很惊讶而且欣喜。本来 他们只在电视上看过别人使用电脑,而现在却让他们看到了自己村里的舒心当着 他们的面也会摆弄这个,这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事啊!舒心的一个姨奶奶也在一边 看着她弄,突然她问道:“心,这个东西可能要好几百块钱吧?”舒心怔了怔, 但她还是微笑着回答她:“也许吧,我不大清楚,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舒心在家里呆了三天,她的父母穿着她给买的小摊上的衣服到处去跟人家说 这是我们家老大从城里买来的,好看不?村民们则一律地以艳羡地口气对他们说: “你老俩好福气啊,两个女儿都出息了,比儿子还强十倍哪!”她的父母便乐得 合不拢嘴,回来告诉舒心村里人的评论。舒心强忍了心里的酸楚也陪着他们乐。 第四天,舒心说想去以前的学校看看是不是还有她认识的老师在。她走出村 子,翻过一个小山头,到了她就读过的中学。学校里静悄悄的,全然没有一个学 校应有的孩子的吵闹声和读书声。她站在传达室里问门卫老伯是怎么回事。老伯 看着她,仿佛她是个天外来客:“学校放署假了,当然没人了。” 舒心猛然醒悟过来,在工作的这些年里,她已全然没有了署假、寒假的概念。 “那么,以前的一位秦钟业老师还在这里教书吗?”舒心问他。 “秦钟业?哦,是教语文的。他已经调到岭庄小学去了。” “岭庄小学?那不是比这里还要山坞吗?秦老师怎么又会去教小学呢?”舒 心的惊讶难以言表。 “咳,谁叫秦老师没有后台呢?这年头光知道教好书有什么用?同他一起教 书的老师都调到县城里的中学去了,只有他不知道走走门路。”门卫老伯摇摇头 丢下舒心顾自走进里间去了。 舒心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也掉头走了。走到来时的小山坡时,十几年前一边 割猪草一边听秦钟业讲话的镜头又历历在目。她经常割猪草的那块地里此时都种 满了蕃薯,蕃薯藤蔓蔓延延,绿绿地布满了整块地,有的甚至把头伸进了邻近的 地里,并且把根也扎了过去,在别人的地盘里心安理得地吸收着营养。舒心深吸 一口气,她下了个决心:去岭庄小学看望秦老师。 去往岭庄小学的路曲折蜿蜒,而且很不平整。路上布满了一道道水流留下的 沟,路面一些软土被雨水冲刷了,剩下一些质地较硬的砂石便一个个昂然地崭露 出它们的头角,并时不时地碰几下路人的脚。舒心走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终于 远远地望到了岭庄小学的影子。她兴奋的同时忽然又后悔起来,当时一时冲动想 到来就来了,竟把放署假这件事又丢到了脑后,万一秦钟业不在不是白跑了这一 趟吗?然而既然来了,那就去看看吧。舒心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脚步,很快就 到了岭庄小学。里面同样是冷冷清清静谧的让人以为到了世外仙源。然而再仔细 瞧瞧眼前的这幢破旧的校舍,又会叫人从仙境地直落凡尘,因为神仙是无论如何 也不会住在这种地方的。 岭庄小学并没有门卫,孤零零一幢老旧的砖瓦房,一看便知还是解放初期的 产物。外面的墙面上依稀还可分辨几个“毛主席万岁”的红漆字样。教室的门窗 都关着,窗户是用白色的塑料薄膜蒙的,舒心透过它隐约可见里面一些破旧的桌 椅和黑板。舒心一路走去,见不到一个人,她想秦老师肯定不在,正丧气地转头 想离去,突然她的视线停在了最头上墙根边晾着的一双黑布鞋上,那大小,那式 样正是秦老师常穿的那种啊!舒心抑制住自己的心跳,转过墙根去看,她发现原 来边上还有一间小屋贴墙建着,因为缩进去了一截,所以她没有看见。 小屋门口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拿了把小锄头在地上砸泥土玩。男孩看见 舒心,诧异地盯着她,却并不怕陌生。他的眉宇间依稀有一些秦种业忧郁的模样。 舒心蹲下去,笑咪咪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淮河。”男孩清脆响亮地答道,方才的忧郁模样一扫而空,转而露 出一脸的自豪。 听到外面的声响,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舒心抬眼看他:一件白色的老头衫加 一条西装短裤,赤脚穿着拖鞋,露出两条瘦而结实的腿。肤色有点黑,但不是天 生的黑,而是太阳照射留下的痕迹。头发似乎有两三个月没理了,长长地盖住了 眉毛。眉毛下一副金边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透出一股掩藏不住的诗人气质。 此人正是秦钟业。秦钟业乍一看见舒心很是惊讶,他问她找谁。舒心说了自己的 名字,正想告诉他是他以前的学生,秦钟业显然已想起她来了:“哦,舒心!你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秦钟业说得很平静,但掩饰不住他的惊喜。 “我到了原来的中学问了门卫才知道你调到这里来了。还好你没回家,我还 怕放暑假找不到你了呢。”见了秦钟业舒心仍然有些腼腆。 “回家?这里就是我家呀!”秦钟业说道。 “你的家,就在这里?”舒心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哎呀,你瞧我,都忘了让你进来坐了。快进来吧,这么热的天还站 在外面晒太阳。” 秦钟业把舒心让进屋里,在一把小竹椅上坐了。舒心看这屋里的陈设几乎到 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地步:一个独眼的土灶,一张小饭桌,桌上摆了一个小碗 柜,两把竹椅在桌边放着。秦钟业从碗柜里找出一个茶杯,用清水洗刷了几遍, 然后给她倒了杯凉茶。舒心确实有些渴了,端起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了。秦钟 业又给她加上一杯,然而舒心已经够了。她咂了咂嘴,这茶的味道稍稍有点苦, 但很清凉。她知道这是用山里的一种野草晒干后泡的茶,山里人夏天就喝这个, 非常消暑解渴。舒心小时候在外婆家就经常喝这个,如今再喝,味道依旧。秦钟 业抬手看了看表,已快十一点了,他急忙走到里间去,出来时手上多了二十元钱。 他招呼门口玩耍的儿子:“小淮,快到杀猪的胖叔叔家去买两斤肉来,再到 小店里去买一瓶汽水。” 小淮拿了钱,却跟他爸爸讨价还价:“我还要买雪糕。” “你今天已经吃了两根了。”秦钟业提醒他。 “我还要吃。”小淮不依不饶。 “好吧,再给这位舒阿姨也买一根来。”秦钟业投降了。 小淮欢呼一声一溜烟地去了。秦钟业朝舒心无奈地笑笑,突然他又想到既然 有客人来了光有两斤肉还是不够的,总得再弄些别的菜才好。他叫舒心随便坐一 会儿,自己提了个竹篮子出门去了。 舒心站起来四处瞧瞧。她走进里间(说是里间,其实与厨房只隔了一块布帘 而已),里面显然是秦钟业的卧室加书房了。陈设同样地简单:一张大竹床上支 了顶尼龙蚊帐,旁边是一个小小的衣柜。靠窗边摆了个书桌,一把椅子。桌上堆 满了书。靠墙边的地上摆了两个大木箱,舒心以前曾看到过它们,里面是各种各 样的书籍,文学的,历史的,哲学的都有,舒心还向秦种业借阅过不少。木箱上 摆了个19寸的彩电,这是舒心见到的这屋里唯一的一样算得上高档的东西。舒心 走到书桌边,看到桌上有一本摊开的笔记本,她好奇地翻了翻,看到上面都是秦 钟业自己的一些诗歌作品,有些是从报刊上剪下来贴上去的,显然是发表过的。 另外一些是手写在本子上的,看来并未发表。舒心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有很 新鲜的墨迹,写的是一首名为《寂寞与思念》的诗: 寂寞是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人的心口上来回地锉割不见血的痛楚是没有意义 的呻吟 思念是一种甜蜜的忧伤是兑了水的酒精涂抹欲望的伤口没有疗效的救治也是 为了它的愈合 在寂寞中思念不如在思念中寂寞 舒心看到这里,她想秦老师在诗里不知道思念的是谁,是爱人吗?对了,自 己到现在还没看到师母呢,莫不是她出门去了?此时小淮一手拎了一块肉,一手 举着两支雪糕,胳肢窝里夹了一瓶汽水乐陶陶地进来了。他没看见爸爸,但还是 照着他的话拿了一根雪糕给舒心。 舒心还给他,说自己不吃。小淮起初愣着不接,舒心再说自己并不爱吃雪糕, 他这才开开心心地拿了回去。舒心问他妈妈去了哪里,小淮告诉她妈妈在县城里。 舒心想师母果然出门去了。 过了一会儿秦钟业也回来了。他的篮子里装了几根黄瓜,两三个西红柿,一 些四季豆和一个嫩南瓜。他朝舒心歉意地笑笑说山里买不到什么菜,只有这些自 己地里种的蔬菜可以吃。 舒心说蔬菜就很好,一边接过了他的菜篮子,倒出里面的菜开始收拾清洗。 秦种业也拿了小淮买来的肉洗了开始切肉。舒心看他的动作好象很熟练,便开玩 笑地说道:“秦老师,想不到你还挺模范的,师母她可真好福气。” 听了舒心的话,秦钟业切肉的手顿了顿,然后他告诉她:“我和小淮他妈妈 两年前已经离婚了,她现在在县城的一个中学教书。哦,小淮他妈妈就是以前教 过你们英语的刘玉玲,你还记得吗?” 秦钟业的话委实让舒心吃了一惊:第一,她没想到秦钟业居然离了婚。第二, 小淮的妈妈,也就是秦钟业的前妻竟然是刘玉玲。舒心对这位教英语的刘玉玲印 象非常深,她现在想起来她的英语发音实在是不堪入耳,说她误人子弟一点都不 过分。舒心在她的教导下也学了一些非常奇怪的英语发音,以至于刚上大学的时 候她每次在英语课上回答问题时都会引来一阵阵哄笑声,这使得本来就腼腆的她 更不敢开口说英语了。这一切都是她这位启蒙英语老师的功劳,而且这位刘玉玲 老师除了会罚学生几十遍几百遍地抄写英语单词外似乎就没有别的教学方法了。 刘玉玲除了书教得不好外,脾气也异常地暴躁,常常会拿黑板擦扔学生,打学生 耳刮子。舒心做梦也没想到这样一个粗俗的女人居然跟温文尔雅的秦老师结了婚。 当然也离了婚。更令她想不到的是这位刘老师居然被调到了县城里去误更多人的 子弟,而在她心目中最优秀的秦老师却在这个山沟沟里做了小学老师。这是怎样 的一个世界啊?! “刘老师啊,我当然记得,她还教过我们三年的英语。可你们为什么离婚呢?” 舒心问。 “刘玉玲有个什么表舅在县里当副县长,她托了他把她调到了县城里。然后 她又让我去找她的这个表舅让他把我也调过去,可是我始终没有去找。后来教育 局下了文件,要所有的中学老师都要具备大专文凭才可以留教,而我只有中师文 凭,所以就被调到这里来了。”秦钟业已切好了肉,他把肉放进锅内,然后跑到 灶膛前开始生火。 后来我们两地分居久了,就离了婚。小淮平时跟他妈妈在县城里上学,放假 的时候才到我这里来。“秦钟业继续说他的事,但是仿佛讲的是另外一个人的故 事。 舒心听了秦钟业的话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接口。安慰他吗?可是秦钟业似乎并 没有因为离婚的事而显出悲伤,她也就没什么好安慰的。祝贺他吗?天底下又哪 有这样的事?所以舒心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道:“以前的老师和同学们都不知 道怎样了?他们有人跟你在联系吗?” 秦钟业说了几个与他有一些联系的人的情况,有些舒心已经记不起死来了, 有些依稀还有些印象。她也告诉了秦钟业一些与她有联系的同学的情况,秦钟业 只是嗯嗯地应着,并不发表意见。 锅里的肉开始爆油了,舒心急忙起身去弄,她熟练地翻炒、调味、烹煮,约 摸过了一刻钟,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就上了桌。 在里屋看电视的小淮闻到香味忍不住跑出来迅速地用手指啜了块肉放到嘴里, 然后还没等他爸爸来得及喝斥又哧溜一下溜回去看电视了。 舒心很喜欢这个调皮又贪嘴的小男孩,她朝秦钟业笑笑说小淮很可爱。秦钟 业却很担忧,他说小淮都让他惯坏了,一点不懂规矩。舒心笑而不答。 到了吃饭时间,桌上摆好了一个红烧肉,一个凉拌黄瓜,一个清炒四季豆, 一个蒜泥南瓜丝和一个蕃茄蛋汤,赤橙黄绿,冷热皆宜,煞是好看。小淮早已迫 不及待地从里屋搬出一把椅子,一人一碗饭盛好放在桌上。他急切地催着爸爸和 舒阿姨快来吃饭,等他们一落座,他就开始大口大口地扒饭吃菜了。秦钟业问他 怎么不倒汽水给舒阿姨,小淮有些如梦初醒,又要去拿汽水,舒心忙说不用了, 还是吃饭好。小淮看看汽水很是不舍,然而也没办法,谁叫他刚才急着想吃饭, 把汽水这么重要的东西都给忘了呢? 三人开始吃饭,小淮的嘴一直没有闲着,不是吃菜吃饭就是说舒阿姨你炒得 菜真好吃,比我爸爸妈妈烧得都要好吃,要是你常常来就好了。秦钟业和舒心只 是望着他笑,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终于小淮吃得差不多了,他揉揉肚子,忽然 想起了一件事:“爸爸,刚才卖肉的大妈妈跟我说她上次给你介绍的吴寡妇你没 去看,这次她有一个更好的,是她的一个表侄女,是个高中生,在乡政府工作, 还是个大姑娘,问你要不要去看看。” 秦钟业有些尴尬,他斥责小淮:“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多管!”然而小淮并不 怕他,也许他觉得有客人在爸爸并不会拿他怎样。他歪了歪头嘟浓道:“别以为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我可明白哩。妈妈都老早嫁人了,跟现在的叔叔好得不得了, 就你还一个人。爸爸,要是那个大姑娘象舒阿姨这样我就支持你跟她结婚。” 秦钟业急红了脸,却是拿小淮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是个很少动怒更不会打小 孩的人,虽然学生们见了他都很怕或者说很尊敬,然而他的儿子并不怕他。 舒心看着他们父子俩,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秦钟业有些难为情地看看 她,叉开了话题:“对了,舒心,你在城里怎么样?怎么会现在回家呢?” 秦钟业的话使舒心这些天来努力忘却的那些城里的记忆又突然恢复过来,她 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秦钟业看到了她的变化,急忙又转移话题,叫小淮给舒阿 姨挟菜。小淮很乐意地从碗中挑出一块瘦肉给舒心。舒心连忙说声谢谢小淮,小 淮真乖,然后她说道:“公司放假,所以我回家来看看。” 秦钟业哦了一声,但是凭他的直觉,事情并非这样简单,但是也不好再多问 什么。毕竟他们以前只是一般的师生关系,又加上这么多年未见面,彼此间隔的 距离是很难用标准来衡量的。 吃完饭舒心要收拾碗筷,秦钟业不让,他叫舒心到里面先坐一会儿,他自己 收拾了碗筷去洗。舒心和小淮在里间看电视,电视里正播午间新闻,小淮换遍了 所有的频道都没有他爱看的节目,他很扫兴地关了电视,又缠着舒心给他讲故事。 舒心并没有讲故事的经验,他便拿了本童话书叫舒心念给他听。舒心挑了篇《青 蛙王子》念给他听,念到一半,小淮的眼皮开始打架了,他迷迷糊糊地靠在舒心 的腿上睡了过去。舒心想把他抱到床上去睡,试了试有点沉,她咬咬牙想使把劲 再把他抱起来,秦钟业已经走了进来,他从舒心手里接过小淮把他轻轻地放到了 床上。舒心看他一脸专注慈爱的表情,她的心里忽然生出某种感动,她觉得她眼 前的这位秦老师其实也并不象她以前印象中的那样深不可测,其实他也是一个普 普通通的男人,一个慈祥的父亲。 秦钟业放好小淮,在床沿上坐下来,舒心坐在他斜对面的椅子上,两人对视, 一时无语。 还是舒心先打破了沉寂,她问秦钟业最近都在看些什么书。一提到书,秦钟 业的话马上多了起来,他告诉舒心因为小淮的关系,他最近也经常看些童话书故 事书,他觉得这些书也很有看头。他说一个人写文章写得晦涩难懂或词藻华丽, 这并不能证明他的深奥与高明,只有能做到深入浅出,才是真正的大师手笔。接 着他谈到老舍、巴金,谈到鲁迅、梁实秋,谈到尼采、叔本华,不知不觉中,秦 钟业又变成了那个在课堂上滔滔不绝的秦老师,而舒心则变回了十几年前那个托 着腮帮子认真地听他讲课的小女孩。 时间在他们的谈话中飞快地流逝,床上的小淮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秦钟业 看看表,快三点了,小淮已经整整睡了两个小时。他说他中午睡得太久了,晚上 肯定又要看电视看得很晚才睡。小淮说现在是暑假,本来就是可以看电视,睡懒 觉的。秦钟业对他的理论无可辩驳,他的口才到了儿子面前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 小淮一觉醒来便嚷嚷着口渴要喝汽水。秦钟业不许,他便撒娇使赖,秦钟业 没奈何,最后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五块钱给他,叫他去村里王伯伯的瓜田里去买一 个西瓜来。小淮接了钱得了令似的飞奔而去,在他的经历中,今天实在是非常特 殊的一个好日子,他居然能一天吃四支雪糕,现在又可以去买西瓜吃,而且家里 还放着一瓶汽水,虽然现在吃不上,但他相信到了晚上爸爸肯定会让他喝的。还 有今天来了一位阿姨,做了一顿他从来没有吃到过的最好吃的饭。难道这个世界 上还有人比他今天的日子过得还要幸福吗? 不一会儿,小淮捧了一个约摸十斤重的西瓜进来,他拿了刀把西瓜剖开,然 后很有绅士风度地挑了中间一块最大的给舒心,在他小小的心眼里,已经非常喜 欢这位说不出好在哪里的舒阿姨了。 山里的西瓜皮薄肉沙,水份多,糖份足,舒心咬一口,爽甜无比,红红的汁 水顺着她的指缝都滴到了地上。三个人很快消灭了一只西瓜,舒心又逗着小淮玩 了一会儿,看看太阳已经偏西了,她起身要告辞回家。小淮很是不舍,他拉着她 的衣角央求她晚上歇在这里。舒心也有些不舍,但她怎么能歇在这里呢?秦钟业 拉开小淮的手,把他哄到门口的水沟里去挖泥鳅。小淮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挖泥 鳅这件有趣的事吸引住了,他扔下舒心拿了个脸盆高高兴兴地趴到水沟里去了。 哄走小淮,秦钟业说舒心我送送你吧。舒心没有推辞,秦钟业脱了拖鞋,换 上袜子和门口晒着的黑布鞋,两人一起走出去。 一路上,秦钟业好几次欲言又止,他想问问舒心怎么不跟先生或男朋友一起 来,可是又怕问了以后舒心会象刚才那样不开心。可是不问他的心里又总有一个 疑团解不开,按照他的估计,舒心也不小了,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结婚 呢?但是很快秦钟业就命令自己放下了这些念头,他笑自己真是太荒唐,居然老 是去想这种问题。就算舒心没有结婚没有男朋友又怎样呢?她毕竟是个大学生, 又在城里工作,自己一个山沟沟里穷教书的难道还要对她有什么念头吗?此时的 舒心满脑子想的却是秦钟业的那首《寂寞与思念》,她能体会到他的寂寞,然而 她不清楚他那么痛苦的思念对象会是谁呢?刘玉玲?好象不是,她不值得他那么 去思念。小淮?有可能,可是这些日子小淮在他身边啊!那么秦钟业到底在思念 谁呢?故人? 往事?往事里有没有她呢?想到这里舒心有些脸红心跳起来,她希望从秦钟 业的口中得到证实,可是又叫她如何启齿呢? 两个人默默地走着,路两边的山坡上是蓊蓊郁郁的松林,阳光透过密密麻麻 的松针细细碎碎地铺洒在路面上,人走过去,光影便从脚上一路爬到脸上又从后 背落下,在这寂静的山林里形成一副动感十足的画面。走了大约半小时,舒心止 住秦钟业让他回去,秦钟业说自己反正也没什么事多送她一程也无妨。舒心坚决 不要,她说天快暗了,小淮一个人在外面玩不放心。想到小淮,秦钟业停了脚步, 他说那好吧,他就送到这里,叫舒心路上小心。舒心等着他说一句以后常来玩的 话,可是秦钟业到底没说,他说了声再见转身往回走了,舒心看着他的黑布鞋消 失在山坳里,她在心里默默地跟它们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