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舒心回去后还是照旧去打字店上班,期间她还抽空去医院看望了程天丽。程 天丽已经醒过来了,她的儿子小楠楠和丁一康在病房里陪她。她看见舒心很高兴, 她抓住她的手说小舒,谢谢你来看我。舒心说她怎么这么傻,居然会干这种蠢事。 她的眼泪就滚下来了:“是啊,我真的很傻,居然为了丁一健这个蓄生去自杀, 太不值得了。那天幸亏阿康来看我,否则我现在就再也看不到楠楠了。”说着她 感激地看了看丁一康,丁一康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程天丽又一把搂过楠楠哭了 起来。舒心也陪着她掉了很多眼泪,最后她安慰她:“阿丽姐,你放心吧,我相 信程总一定会把天意公司搞好的。”程天丽也欣慰地点了点头,她对她的弟弟也 有着充分的信任。 程天意终于回公司了。办公楼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人影。他又到车间里, 车间也剩下没几个人了,而且大多是些老弱病残,年轻一点,有能耐一点的都自 谋出路去了,只有这几个人还在眼巴巴地盼望他回来,他们还指望着天意公司来 维持他们的生活。程天意看着他们心里更是负疚难过,他几乎不敢去面对他们那 种卑微的近乎讨好的目光,他宁愿他们把他迎头臭骂一顿,这样也许他的心里才 会好过一点。他的叔叔程德明看见他回来很高兴。程天意看他的头发似乎白了很 多,脸上的皱纹也添了不少。他觉得很对不起他,他自己心情不好,可以躲起来 不见人,可是他叔叔这么大年纪的人却还要替他面对下面的这些工人,还在努力 地让他们开工,赶着为其他客户的一些旧订单交货。程德明并没有说他什么,只 是抓着他的手说道:“阿意,你终于来了。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程天意深 吸几口气想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是他话一出口,还是忍不住有些哽咽:“是 的,叔叔,我回来了。我们重新开始吧!” 舒心如约地每周一次给程天意打电话询问天意公司的情况。第一次打过去, 程天意说还很糟。第二次打过去,他说已经用他的房子和车子作抵押向银行贷了 一笔钱付清了拖欠工人的工资,所以基本上所有的员工都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 了。第三次他说跟税务局查帐的人解释了做假帐的缘由,同时也向公安部门报了 案,现在丁一健已被抓获,他拿走的四十万美金赃款被追回了三十八万,天意公 司用这笔钱缴了罚款,所以银行的帐号重新开始启动了。 第四次他说他去了趟美国安森公司,还好那批劣质钢材只是用在了机器的外 壳上,对整个机器的内部品质并无大碍,所以他说服安森公司仍旧收下这批货, 天意公司另外再退还35% 的货款给安森。他说安森公司的司考特先生还让他转达 对苏珊小姐的问候。 舒心给他打完四个电话,觉得天意公司基本上已经步入轨道了,她想她的使 命也已经完成了,所以她决定不再给程天意打电话了。 舒心又恢复了往日的工作和生活。她打字,写文章,投稿,在这期间她也把 自己发表的一些文章象秦钟业那样用一个本子收集起来,她数了数居然有二十几 篇了。有一天她忽发奇想,拿着她的作品跑到一个本地比较有知名度的杂志社, 舒心平时也爱看这本杂志,她觉得她的文章的风格与这本杂志的主题有点接近。 她找到主编办公室,敲门进去,里面是一位年过半百有些秃顶的老先生。舒心问 他是不是XX主编,老先生点头称是,她就说她是一位热心的读者,平时很爱看他 们的杂志,现在她想在杂志社找一份工作,说着她递上自己的作品。 主编认真地看了遍,频频地点头。然后他告诉她,杂志社缺一名编辑,如果 舒心愿意可以先来试用一个月,试用期间食宿自理,工资每月五百元,试用期满 后再决定要不要她。舒心喜不自禁,连连点头说愿意愿意。第二天她就辞了打字 店的工作到杂志社上班了。 舒心终于找到了自己理想中的工作,虽然还是试用,收入也微薄,然而她的 兴奋却难以言表。她对编辑部的一切都充满了热情,她谦虚好学,向每一个人请 教她不会做的事。她每天读大量的读者来信,体会他们第一个人的故事,并给他 们回信,她自己也常常写一些见解独到的文章。杂志社的每一个人都被她的热情 所感染,为她的才情所折服。一个月后,主编找到她,郑重地告诉她:杂志社已 经正式录用她了,马上可以为她安排住宿,工资水平同正式编辑一样。 下班后舒心回到自己的小黑屋里,她已经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幸福了,她很想 找一个人来分享。她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找小周,可是她妈妈说小周和男 朋友一块去看电影了。 她想来想去这个城市里似乎再找不出一个人来与她分享快乐了。她忽然想到 已经很久没有去看电子邮件了。因为她的手机已卖掉,无法用手提电脑上网。想 到手提电脑,她又想起了程天意,想到他那一晚的温存,如果这温存是对她的, 那她该如何地消受呢?可惜那一夜她只是莫莉的代替品。她想莫莉这一生虽然短 暂,然而应该也无憾了。如果她以后的丈夫在她死后还能对她这样恋恋不忘,那 么她也很知足了。程天意,舒心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他的名字,心中生出无限惆怅: 程天意,他居然也穿黑布鞋。 舒心跑到网吧里去上网。网吧里大多是些中学生模样的人,她走进去觉得有 些不妥,然而她还是进去了。她上了网,输进自己的邮件地址和密码,过了很长 一段时间邮件才下载完毕。舒心一看有八十多封新邮件,她着实吃了一惊。她急 忙先浏览一遍,首先删除了三十几封垃圾邮件,剩下还有五十封左右,她看了一 下几乎全部是来自同一个人的,那就是程天意!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起来。她一一打开去看,开头几封很从容: 小舒,一个星期到了,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小舒,两个星期了,你怎么还不来电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小舒,已经是第三个星期了。你的手机怎么拨不通?我按照你打给我的号码 打过去,可是接电话的人说那是个公用电话。小舒,快告诉我怎么跟你联系。 小舒,快一个月了,一直没有你的音信。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为什么不给 我回邮件? 小舒快告诉我你在哪里。 接下去的几封程天意明显沉不住气了,他几乎每隔一天就发一封给她: 小舒,你不是要我娶你吗?你出的条件我都做到了,可是你人也找不到叫我 如何娶你? 小舒,你快出来!我要娶你,我说到做到。你说过做男人要有担当的。 小舒,你到底在哪里?求求你给我个回音好不好?就算你不要我娶你,我们 也是好朋友啊,难道你连朋友也不想跟我做了吗? 舒心看不下去了,她的心都快碎了。她强忍了泪水打开了最后几封邮件,那 已经是一天一封了: 小舒,你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小舒,我求求你给我个回音,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小舒,我希望你是没有看到我的邮件而不是故意不理我。是不是这样的,小 舒? 小舒,你再不出来我就要登寻人启事了! 舒心看到这里已经唏嘘成声了,旁边的中学生奇怪地朝她看看,她忙擦干了 泪水去看另外两封邮件。一封是妹妹舒情的: 姐,我怎么老打不通你的手机?是不是怕我浪费你的电话费?你真是个吝啬 鬼!姐,告诉你我已经拿到第一个学期的奖学金了,还交了一个法国男朋友,哇! 浪漫得不得了!姐,你什么时候跟品峰哥结婚?最好等我回来后再结婚,我最喜 欢看新娘子了。 舒心笑着摇摇头,给她回信: 小情,知道你得奖学金我很高兴,你要继续努力。法国人虽然浪漫,但不见 得适合做老公,你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要懂得保护自己。结婚的事还早着呢,说 不定还是你先做新娘子。 另外一封居然是品峰发来的,他说: 舒心,我一直没有勇气找你解释,也没有勇气打电话给你,所以只有给你发 邮件。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不求你能原谅我。我只是祝福你,你是个好姑娘, 一定会找到一个比我好得多的男人。我和倩倩下个星期要结婚,结婚后倩倩会住 在我家里,她与我母亲也有些矛盾,但我希望今后能好好地处理这些关系。舒心, 你现在还好吗?工作的事怎样了?我衷心地祝你过得好。 舒心有点难过,毕竟品峰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这一辈子恐怕也很难将他忘 记。她看了看发件时间,已经是一个月前了,这么说他和倩倩现在已经结婚了。 她想给他回信说两句祝福的话,可是再想想又算了,既然品峰可以忽然从她的生 活中无声无息地消失,那她就让他消失吧,她自己也同样可以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而且是永远地消失。 舒心走出网吧,街上已经灯火阑珊了。她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了程天意 的手机。 刚响了一声,就传来了程天意焦急的声音:“喂,哪位?” 舒心一时语塞,她沉默了一会儿。程天意又焦急地在问:“哪位?请说话。 小舒,是你吗?” 舒心点了点头,可她又想到程天意并不能看见她点头,于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天哪!小舒,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程天意的声音激动得有点发抖: “小舒,你在哪里,你站着别动,我马上过来!” 舒心告诉了他自己的位置,程天意听完后连忙挂断了电话。舒心站在街上等 他,已经入冬了,她身上的衣服却很单薄,她一边搓手一边跺脚抵御寒风的侵袭, 但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十分钟后,程天意的车子在她身边嘎然而止。他远远地看见舒心哆哆嗦嗦的 样子,一停下车就急切地打开车门,冲过去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程天意身上的暧流慢慢地温暖了舒心的身体,她终于停止了颤抖。程天意牵 着她的手上了车,坐好,却仍抓住她的手不放。他看着她,有兴奋,有喜悦,有 愤怒,有责备,有爱怜,有疼惜,所谓百感交集,莫过于此。舒心低了头不敢去 看他。他又把她拉近一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靠着,许久许久,程天意终于开了口:“小舒,我先送 你回去。” 舒心想到她那个冰冷的小黑屋,她不愿意程天意看到她就住在那样的地方, 于是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难道你还不想让我找到你吗?你还要继续躲避我吗?”程天意的 声音近乎严历,他的眼睛快要喷出火来了。 “不是的,我——”舒心想解释,可是程天意已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不是, 那就带我去你住的地方!”他命令她。 舒心乖乖地点了点头,引着程天意往她的住所去。程天意看着路边的一切, 他的眉头越锁越深。最后到了一条小弄堂口,车子开不进去了,他们便下车步行。 东转西转,终于到了舒心的住所,她领着他进去。房东胖女人听见声响,从楼上 阳台够出头来向下张望,看见舒心领着一个陌生男人进来,她朝她大声嚷道: “哎!你不要把外面的野男人带进来过夜哦,派出所要来查的!” 舒心咬咬牙不理她,她打开自己的房门,拉亮了一支15瓦的电灯泡。 程天意看到这阴暗潮湿的屋子里,没有窗户,没有取暧器,窄窄的一张单人 床上铺了薄薄的一点被褥。地上摆了几只皮箱,没有家具,连椅子也没有一把, 整个地透出一股阴冷的气息。他问舒心:“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舒心点点头。他一句话不说,一把将她拉了出去,随手熄灯关门。 舒心被他拉着手,问他要去哪里。程天意面色阴沉不说一句话。最后他回到 车上,强行把她寒进车里。舒心说已经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我明天还要去上 班的。 “去我家。”程天意冷冷的不容置疑地说道。 “去你家?不行,我不去。你快停车。”舒心伸手去抓他的方向盘。 “那好,就去酒店。”程天意把车靠边停了。 “太贵了,我也不去。” “难道你还要继续呆在那个鬼地方吗?!”程天意粗暴地大声喝问她。 舒心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爆发了:“是的,我还要去那个鬼地方,告诉你我 已经在那里住了好几个月了。我不比你们有钱人,可以住别墅,住宾馆,可以开 奔驰,开宝马,哪里的房租便宜我就只能住在哪里。程天意,我已经看了你一晚 上的黑面孔了,听凭你呼来喝去,现在我不要看了,我不要听了!我要回自己的 屋,你觉得象狗窝也罢,猪圈也好,总之那才是我的地方,是我自己挣钱租来的。 你不用可怜我,让我去过你那种高尚的生活,我受不起你的恩赐!还有,我告诉 你,你并不欠我什么,我的男朋友早就抛弃我了,那一晚是我自己下贱勾引你的, 你并没有强迫我,所以不用对我负什么责任。我说要你娶我只是逗着你玩玩的, 你不必当真,更不必这么辛辛苦苦地来找我兑现你的诺言,我可不想用我的一生 来成全你高尚的美名!” 舒心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眼睛直直地盯着程天意。她觉得自从住到这个地方 来后,她似乎也变得大胆泼辣起来了。难道说环境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 程天意也盯着她:“你说完了?” “说完了。”舒心面无表情。 “那好,现在我来告诉你。第一,我现在并不比你有钱,我的车子和房子的 产权证都抵押在银行里,也就是说它们并不属于我,只要我到时候还不了钱,这 一切就都没有了。还有,天意公司还欠着银行上亿的债务,每年光利息就得还几 百万,如果做的不好,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还不了这笔钱。第二,我要娶你并不是 你逼迫的结果,更不是为了兑现我的诺言,成就我的美名。我程天意不愿做的事 谁也勉强不了我。你和男朋友分手的事我也知道,你以为小周知道的事还有我不 知道的吗?只是很可惜她没有问清你的住址,所以我才到处找你却找不到。你可 以把要我娶你的话当作一句戏言,我却是认真的,我说过要娶你就一定要娶你, 谁也阻拦不了我。我日日夜夜开着我的两个手机,是为了等你打电话给我;我的 电脑一天二十四小时联着网,是为了可以随时看看有没有你发给我的邮件。我等 了你三个月,找了你三个月,终于找到了你,却看到你就这样在对待自己。是的, 我很生气,我真的很生气,我气我自己你那天走的时候没有问一问你的地址,我 气我自己你后来几次打电话给我时也没有问一声该怎么跟你联系,我更气你这个 愚蠢的笨女人居然一点都不懂得照顾自己,珍惜自己!” 舒心在程天意的责备声中象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渐渐地低下头去。 “好了,我也说完了。现在由你选择:第一,去我家;第二,去酒店;第三, 回你自己的屋。”程天意手握方向盘,脚踩离合器,眼睛望着前方,等着舒心给 他的回答。舒心斗争了半天,终于说道:“那就——去你家吧。” 程天意长吁一口气,发动车子急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