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末路 即便胜利也宣告我的失败;外表辉煌内核却是我这王者末日;我想永久拒绝却 又必须接受。为此,我等了很久。 马鞍形球场内刹那间一片漆黑,观众的尖叫不绝于耳,该我入场了,此刻我感 觉不知是走向天堂还是地狱,生存还是毁灭迥乎不同的两种庄严心境竟在这一刻达 到了微妙的统一。一束雪亮的灯光追随我进入场内,光由我头顶泻下,不知是罩在 头顶的光环还是浑身放射的光芒。忽然全场的灯亮了,观众骤然欢呼,纸箔片、彩 带、横幅、人浪、焰火将装扮的声色并茂。球场的热烈如锅内此起彼伏的开水。我 发觉自己受到了远古国王般的礼遇。顿时身心膨胀,人格伟大。瞬间我忘却身后的 悲凉,瞬间而已,喧嚣热闹的人群中我倍感孤独清冷。 全场有节奏地喊着我的名字,这,我早已麻木。我的名字似乎天生与欢呼联在 一起。每当我把金球以各种方式送进网窝,随着球网诱人的颤动,那球便炸起一片 山呼海啸。有两次,布鲁塞尔和米兰,我入球后引起球迷骚乱,有多人死亡,很长 时间我陷入自责中,感觉自己就是操纵足球这一恶器的凶手。有人说我从事充满肮 脏和罪恶的活动,尽管阿维兰热机智地说:这是社会问题,不是足球问题。可巨大 的痛悔一直成为我记忆中一处黑暗的山谷。 近来这种由我发动的海啸地震越来越少,也许新闻界怕失掉我这偶像,对我关 注有加,一场极普通的比赛,一个微不足道的入球,也大加褒扬:球王出场,宝刀 不老,下半时攻入一球,尽管之前已攻入制胜的几个球,但都没我的重要。球迷知 道后便放心地奔走相告,球王又入球了。仿佛一件名贵珠宝数年后光泽依旧,既价 有所值,又选择无悔。 可惜我选择的是一项极易自我葬送的运动,有人说艰难是足球美学的一部分。 人不可能总处于巅峰状态,我不是以最好发挥只能以失误的最小值换取荣誉。作为 球王久无惊人之举就毫无价值。我终感到球王之冠如西西弗斯肩负的大山,令我力 不从心。我终生难忘的不是我赢得冠军的某个入球,而是不久前世界杯上射失的点 球,这球令我光泽剥落。 当对方那无名守门员扑出我的点球时,全场宁静如一位领袖溘然而逝,而我当 时的大脑空旷的象午夜的球场,悔恨仅仅有一点,我瞬间苍老许多。后来由电视上 看到许多球迷痛不欲生,编导让镜头对准一位少女球迷,她穿着代表国家和我的10 号球衣呆滞的目光晶莹如露,失神地坐在喧嚣的看台上,获胜的欢呼、失败的退场 与她无动于衷,只是无言地咬着手指,一行清泪顺着面颊潸然而下,简直就是一座 诠释忧伤的雕像,娇美女子的悲郁之态,能不叫我心动?这一画面多次重播,每当 出现,顿时一股忧伤哀惋的情绪淹没了屏幕,也弥漫了我的心胸。固然有国家的荣 誉,但重要的是他们在内心为自己雕筑的偶像的崩塌,也击碎了他们自己,我想告 诉他们:球王、足球皇帝、哪有王者一切不过是都在上帝高高俯视之下,球王与足 球王冠间距离如水中浮起的月影般不可捉摸。 新闻界给了我极大体谅:球王毕竟是人不是万能的神。尽管如此,球队命运毕 竟断送于我那一脚臭球,而我辉煌时期,他们曾说:球王拔剑四顾,已成寂寞高手。 事后那个扑出点球的无名门将声名大震,日前以原身价数十倍的价格转会欧洲,这 便是我那脚球的价值,他一定感激我,他的后半生因我那脚球有所改变。 球员开始入场,我将我的大炮镜头对准C 国人杰克,这位本届世界杯崭露头脚 的新星在刚结束的记者招待会上“星”气十足:对于球王,我仰视他,作为新球王, 我俯视他。 杰克令我想起许多,不久前一家杂志总结出当代球星的公式:球星=高超或较 高超的球技+怪异发型+暴躁脾气+连续不断的绯闻。球王的成名固然有些绯闻的 成份当佐料,但毕竟是佐料而已,今天的球员对成名似有些迫不及待,居然制造自 己的新闻,透过镜头拉到我眼前正向球迷抛吻的杰克就是杰出代表。他雄狮鬣鬃般 的长发被染成红黄两色,并编成无数条辫子,他进球后狂奔时就像两面招展的旗帜。 世界杯后他以2 千3 百万美元转会至亚平宁,同行笑谈这其中有三百万是他那头发 的价钱。他平均每半年被红牌罚出1.5 次,每个赛季被罚两次款,每隔一年做一次 亲子鉴定,每有劝诫,他总理直气壮:这是社会学家的事,我感觉他的绯闻比球王 的传记还厚。 令我不解的是这种品行也会产生魅力,每次赛后总有些少年在其后哭喊追逐, 我不禁怀疑起足球这个魔鬼竟能包容一切丑陋。且使人放弃理性。文如其人、艺如 其人并不确切,任何天使都可能有着魔鬼的一面。那么足球这个魔鬼是不是长着天 使的翅膀?尽管道义上我倾向球王,可在新闻价值上我义无反顾的地选择杰克。他 能给我们报纸带来销路,他身上总有新东西不断满足大众胃口。 镜头转向球王,他在压腿,从面无表情的神态中,我想他此刻一定思绪万千也 一定心如止水。我不由想起他作为新人与老球的争端,当时老球王对我们拿球王与 其相比大为光火,他高傲地说:“我是整个足球史的球王,他同我丝毫不具可比性。” 为此新老球王还通过我们展开一场报战,最后的结局以告别赛上老球王的龙钟老态 和新球王的锐不可挡而告终。望着镜头里的他,叫我想起两样东西:秋日和落叶, 尽管他们也是一种美,但毕竟美的不胜凄凉,我想他一定不愿以这个形象收场,对 于杰克的多次挑战他总以缄默回答,几天前与我交谈中说:“难道我还还能再发动 一场报战唤回人们对我的记忆? 球场很宽,不能只走一人。“比赛开始了,这是最后一战,他一定希望这一场 不是他肃杀的严冬而是丰硕的秋日,我祝他好运。 我银笛一声,足球开始滚动,足球若是地球的精灵,观众就是这精灵的血脉, 球场少了观众雷鸣般的欢呼就宣判了足球的死刑。我试过关掉电视声音看足球,结 果压抑无比,没有声音陪衬,看不出球员速度与热情他们简直是在做健身。可一打 开音量旋钮顿时热血沸腾,震耳欲聋的呼喊成了我和球员生命的原动力。我更乐于 在这热与力的丛林中穿梭游弋,亚平宁世界杯,电视编导别出心裁,将球场与一轮 明月定格在一个画面中,也许看来静谧多情,可我不以为然,球场不需要月亮,需 要光芒四射射的太阳;不需要温柔轻抚,需要热力喷张;,应是个雄性世界。我始 终固执地认为足球只能作为扬溢男性阳刚之美而存在,而女子足球只能扼杀女性的 阴柔之美。今天气氛远没我想象那般火爆,仔细一看杰克居然踢后卫,他本是摧城 拔寨的前锋,今天是全球明星荟萃的比赛,他竟要放弃这机会,场上球星大都不卖 力气,他们走着进攻站着防守。我终于释然,尽管明星云集,但毕竟是一场非正式 的告别赛,终没有联赛可观的收入。象杰克刚刚转会,他当然不愿自己在这样一场 比赛中受伤而使大量的金钱流入亚得里亚海,至于其他球星,谁都知道在众多球星 面前输球是丢人又丢钱的事,不如彼此心照不宣,互不干涉各自领域。 在我眼中只有球王真情依旧,他似乎要以一个行将就入足球墓地的老者身份来 重建绿茵的辉煌。我鸣哨过美国世界杯,亚平宁世界杯,墨西哥世界杯,丰田杯, 却第一次感到头顶萦绕一股悲壮之气。 任何人似乎只能属于下一个时代,有没有跨越时代的王者呢?也许有,但以后 大概不会有了,现在应该说是个拒绝和毁灭英雄的时代,这时出现的英雄只不过是 人们一种意愿回归罢了。这时的英雄往往易碎,且有许多附加条件,常听到这些现 代语汇:球星与全队的磨合期、球星状态有所保留。笑话,王者之气何在?贵族落 魄依旧应是贵族。 好吧,在这偶像易碎的时代里,让我碎也碎的叮当有声。我感觉自己的步伐轻 快了,从心境到体力都回到我独步天下的黄金时代。我发现自己正在云端鸟瞰众生, 我一得球,便左冲右突,如同进入了空旷的原野般自由,拦截者被我超越,与我争 顶的人被我俯视,在我面前带球,人过球留下。在我鼓舞下,我们的进攻如水银泻 地,防守如铁筒带箍。 我们禁区前每寸土地都成了埋葬对手的坟墓。 球迷震惊,此刻的我不是他们想象的春去秋来,他们一定觉得自己很幸福,因 为与球王同处下一个时代的时间延长了,场上升起一条横幅:爱你球王请留下。我 一拿球又听到熟悉的山呼海啸,我们带着风闪着电在观众的伴奏下,压向敌阵。 杰克和杰克们被击怒了,他们没想到一老朽还有魅力赢得观众他大概要捍卫新 球王的尊严,否则无法证明其身价,可上帝给了我这般机会,我要用我垂老之际的 告别赛向他们证明,我永远是他们的末日。 对方再一次奶油蛋糕式的进攻被我消化,我带球被疾走,面对两名球员,我顺 势一挑,将球挑过了一球员的头顶,我绕过他;另一名被我轻轻一扣便拜倒在脚下, 我又用连我都吃惊的速度跑过一名防守队员,直刺禁区。杰克在我面前,我看出他 有些焦燥,这是新老球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峙,任何一方瞬间的成功都会给对 方留下永恒的遗憾,他用双腿不停车场的滑动以掩示内心的浮躁。好吧,我让你忘 记足球,我佯装右路突破,一个急停,脚尖一拨,球从他裆间穿过,我一步跨过他。 这动作至少减他万美元身价。 前面只有守门员。正是靠我成名那家伙,让我用我的金球融化掉他的声名。 忽然我感觉球场要倾覆,大地在崩塌,星空和看台向我压来,一根大棒重重袭 在疾驰的双腿上,我象棵大树被伐倒,重重倒地时,一声惊天轰鸣在脑中炸开,瞬 间便陷入黑暗,球场关了灯。 我睁开眼,是漫天灿烂的的星空,星空真美,几乎让我忘记足球,侧脸望去, 杰克正若无其事地站在那梳理他旗帜般的长发。 恶棍! 在球王生涯里,至少在我印象中他从未吃过一张红牌,他总是把我们看成他的 第十二名队员,因为他常说我是给他们公正的守护神。可现在一些球员甚至球星, 不从球技出发,却在规则上大做文章:躺倒后翻来覆去作痛苦状骗取我们同情,用 一切非足球手段进球,用犯规和屠杀来阻止美妙的进球。为此近十年来的球场留下 许多悬案,我的许多同行也身蒙恶名离开绿茵。每当出现错误,人们习惯将矛头指 向我们,岂有此理,规则惩罚不了他们,我们这些规则的执行者又能如何?心怀恶 意者逍遥于规则之外,我们却享受指责。有人称这些行为为技术性犯规,这两个词 放在一起,简直是对技术这一球场神圣词汇的奸污,也有人将此作为经验是否丰富 的标志,stupid,球王说,我靠技术征服观众,以犯规取胜这方面,我愿永远童稚 未开。此刻球王正出神地望着星空,他毕竟没能攻球入门,足球美妙,胜负却很残 酷,也许是残酷产生了美。他与杰克的交锋是处于两个时代边缘的交锋。球王时代, 足球作为游戏由胡同里赤脚玩起,只是为玩,或间接当作一种艺术追求脚法的美妙, 而杰克这个比球王儿子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子从小就进入绿茵工厂接受煅造。在那里 足球是一种谋生或工作的手段,坚忍、强壮、获胜始终盘距在他头脑里,每一举指 都蕴含了巨大的利益。 球王的失败毋宁说是他那个时代的末落。 杰克没有错。 我睁开眼,是漫天灿烂的星空,星空真美,几乎让我忘记足球。观众很静,他 们不会忘记我以前连过几名队员包括守门员,然后缓缓伏下腰,把球用头拱入球门。 今非昔我,无法满足他们。我静躺在草坪上,第一次感到与相伴整生涯的绿茵竟与 我这般贴近,尽管我曾经多次跌断腿骨腕骨颅骨倒在绿草上以致有时觉得自己是被 钢钉肉线连接的足球人。我第一次感受到星空的静美,想不到硝烟弥漫的球场上空 还有这样的美景。我曾象个将军,在这一战场上边悠闲踱步边俯视倒在伏在脚下的 敌手们。如今我也成了脚下的被俯视者。而这时悟出简直如同很费力爬到梯顶才发 现架错了墙,无法下去。足球这个集魔鬼和情人于一身的家伙竟将人异化至如此, 我忽然觉得这里充满了丑陋和欺诈;踢球称王真是个错误,幸好这是最后一场。我 大概真老了,脑子里只有回忆、评述、和新人的不包容。我象不象梦萦骑士时代的 堂吉诃德。 裁判判我方主罚点球,队友们让主角来罚。我如下一个苦苦修炼者,虽留下过 美妙,可至死也未达到那不可捉摸的最高境界,这个平凡的点球进了又能如何?也 许早就应该让人们忘记我,世界太需要新的偶像了。我不是杰克也不是,我们不过 是这一名称的暂时载体,我也应忘记足球。我不愿射门,我看好球门边的一瓶矿泉 水,拔脚怒发,球之所到水花溅起一片叹息。好,那个守门员又开始欢呼了,这是 遗忘的开始。 比赛结束后的球场空无一人,我告诉老板晚些时候息灯,站在球场中间的我被 高高的灯光分解成几个淡淡的身影,在这里我赢得过奖杯钞票爱情当然也有今天的 失败。这是我的起锚地也是最终港口。一只纤细的手搭在我肩上,轻轻地说:“今 天这么多球星,可还是你最棒。”她的宽慰令我感动。她是我的拥趸,有一赛季我 因伤休养,电台的球迷热线总能听到一些少女如歌如吟的询问:“球王的伤好了吗? 手术做了没有?她每听到这柔情似水的问话总是又嫉妒又自豪,然后满足地伏在我 怀里娇嗔地看着我。以后大概不会有人问了。在球场上我最不愿做的就是追逐入球 者的狂奔。妻还会爱我吗?也许,但爱的源泉没有了,我能容忍吗?我要容忍无人 理会的寂寞;容忍妻的不在崇拜;容忍儿子如饥似渴希望得到杰克之流的签名;容 忍从高峰跃入溪谷的失落;说到底我要学会容忍平庸。 走吧,我携了妻的手缓步走离球场——这个曾是我身与心的巢穴。我的朋友乔 丹退出NBA 时说“我想去看看外面的草是怎样绿的。”。的确,小小球场如此丰富 多彩,外面的世界一定更加神奇,我精于足球,荒疏众艺,离了足球我还能做什么? 人类太渺小,偶像才真实。我走后会有新的人,杰克今天攻入两球,现在大概在忙 签名。 我在妻耳边轻吻了一下,“亲爱的,我们明天去看小草。”空寂的球场逐渐熄 灭的灯光对一切置之不理,任我俩长长的背影无声地被拖入午夜的昏黑……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