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咒 作者:凡妮 引子 我一直不明白宿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很多年纪大些的人很信这个,可是我不 懂。连同周易,连同庄子的文章,我都看不懂。当然,或许周易、庄子和宿命并没 有什么联系。但在我眼里,它们是差不多的,归结起来,就是都让我无法理解。那 些东西太深,又不敢仔细想,因为想太多了,想得太努力,会让自己疯掉。 一个人的时候,大脑通常处于冥想状态。于是很多场景象电影镜头一样在脑海 里穿梭往来,男人,女人,街市,郊外的荒草,黄昏的斜阳……没有连贯的情节, 但,很清晰,一幕幕的,在我眼前,在我身边经过。他们看不到我,只顾做自己的 事。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并不算是那些场景中的一份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看 到了,而他们,根本无法感觉我的存在。 一 何兴就是在一个午后冥想的时光里,偶然走入我的视线。 没有刻意的制造与他的相遇。当时,我正厌倦于一个民初时代的小女人在炕上 没完没了的做她的女红,场景就突然切换到一个坟地里。有个样子带些木呆呆的的 男人,正跪在一块墓碑前。那碑看起来质地不错,应该是江南上好石料由巧手的工 匠打造的。本来我对坟地没有什么兴趣,死人的安宁,不需要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前 去打扰。可是,刚从一个小女人的闺房里出来,转眼就来到这里,倒让我有几分的 新鲜感。 碑前的男人,额上有几道深深的抬头纹,嘴唇极厚的,不说话的时候,也会不 由自主的微微哆嗦,一双眼睛憨实纯朴。他看着墓碑的样子非常虔诚,嘴里小声的 嘀咕着:求列祖列宗保佑平安,感谢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何兴…… 看着这样一张有煞风景的男人脸,我不太高兴。倒是他身边一个两三岁模样的 小男孩让我喜欢,那孩子一双眼睛忽闪着,少见的机灵。这样的孩子让人没办法不 喜欢。 正打算再看看那孩子,那个叫何兴的男人已经转身把孩子拉过,按着他在坟前 磕了三个响头,孩子哇的哭出来。何兴看不到我,他当然不知道我就在他身边很近 的地方看着他。 何兴穿着一身棕色布衣,新的,还带着染料的味道。一双千层底的鞋子也是新 的,虽然不是什么绫罗绸缎,却也看得出很是光鲜。孩子则穿着一套红色的古香缎 衣裳,细白的脖上戴着一只很是玲珑的长命百岁锁,银的,上面的三个小银铃铛随 着孩子的动作,发出好听的响声。 我有点站累了。可是,这样一个午后,我也没什么事可做。闲着也是闲着,我 决定再走走,不要呆在这个坟前陪着一个毫无情趣的男人,虽然那个孩子的小脸儿 让我有些舍不得走开。 二 由着心情游走,眼前又是一座大院。中间是一间正房,两侧是接连的七八间屋 子。院子很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两匹黑马安静的站着,一个穿着粗布旧衣裳的 男人正大力的刷洗其中一只瘦些的马。男人四方脸,厚嘴唇,一边刷,还一边自顾 自的说着话,好象说给马听,也象说给自己听。感觉他的面相挺熟,原来,就是刚 才坟上看到的那个叫何兴的。只是,这个看起来,要比那个年轻七八岁的样子。 马匹的味道,我不喜欢。不理那个男人,穿过院子,信步走进正房逛逛。 屋里一张红木的老式床,八仙桌,太师椅。床上斜倚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 严肃的面孔,脸上竖线排列着很多道沟沟,嘴里抽着一支大烟袋。 床边上站着个三十岁样子的年轻一些的男人,脸白白的,有些胖,眼睛大而无 神,眼袋也太过浮肿,看起来象刚哭过。 “四丫头就要嫁过去了,李家也是个有些势利的,咱们太差了,姑娘嫁过去会 给人瞧不起,你到县上挑好的买几样,不能丢咱们家的脸。”床上的老头子慢吞吞 的说。 “哎,我知道了。”地上的男人老老实实的应着。这是那老头子的儿子,大儿 子。我对自己这样的安排很满意,因为大儿子大多带些愚钝。 揭帘子进来一个老太太,模样倒也慈祥,只是眉宇间有些说不出来的愁绪。这 有钱人家的老太太,似乎没有几个顺心的,这不奇怪。 老太太手里拿着一张银票,递到大儿子金柜手里,说:”去吧,天黑前好回来。” 金柜拿着银票退着出了屋子。身后,老头子在床上长长的叹了口气。他最恨金 柜那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全无生气。而结婚了六七年,仍然不见一男半女,尤其让 老头子非常恼火。 老头子的爹爹王阿水死前留下的那个秘密,就象在老头子的心里安置了一条蛇, 每天都在噬咬着他。他不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份家业流落到外人家去,他不 甘心,不能让王家的香火,就此断在他的手里。他盼着快点有个孙子,好让他可以 舒一口气,偏生上天象是与他作对,别说孙子,就是孙女都不见半个出来。老头子 于是成天不开脸,见谁都阴着。 金柜出去了,老太太在床边上开始整理小箱子里的手饰,金镯子,翡翠耳坠子, 宝石戒指,互相碰撞着,叮叮当当作响。 老头子知道老太太一辈子就一个闺女,这会儿子要嫁人,给多少陪嫁,都恐怕 要亏待了姑娘。可是,那些物什做了陪嫁,终究是李家的东西,与王家何益?老头 子从心里讲不情愿给姑娘陪送太多,可是,太少了,又怕丢了自家的面子,怕姑娘 嫁过去,要给人家看轻受罪,因此,这会儿看着老太太摆弄来摆弄去的,心里就烦 得慌。 “破烂东西你抖落个没完,快点收拾出来几件给她,别在我眼前摆弄个没完。” 老头子明显气不顺了。 “我这不得和你商量嘛,我自己要是能做得主,我早给了去。”老太太慢声慢 语的顶了一句,不软不硬,更让老头子生气。 老两口子趴床上仔细的看着每件手饰,不停的就要给还是不给争上几句。 有颗珍珠,牛眼盅般大小,晶莹闪亮,阳光下,发出七彩的光。 我也凑近了看看,那颗珠子是在友谊商城里都没有见过的极品货色,我想,那 一定价值不菲。 老头子把那颗珠子拿起来,就着阳光下看了看,光彩晃得他的老眼睁不开,只 好眯成一条缝。 老太太看着老头子居然把这颗珠子拿出来,心里头就替姑娘高兴起来。 “拿这颗珠子去,告诉那三房媳妇,谁先生了孙子,这珠子就归谁。”老头子 的语气极具权威。 老太太刚刚欢喜起来的脸,听到这句话,不禁黯然,转而,又恢复正常,还叹 了口气。 传宗接代,续祖宗的香火,这是咱们老辈子的毕生追求,我理解,但感觉这很 无聊。尤其那正屋的家具都是红木的,笨笨的样式,包括地上的砖,都让我感觉压 抑,我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气氛闷得我快透不出气。那些各式各样的首饰,倒是 有几分好看,我一向对那些古旧的物什比较感兴趣,但,这会也只好舍弃。 奔出了正屋,正看见何兴扶着大少爷金柜上马车,自赶着马上路去了。我看到 那马车上是墨绿色的金丝绒顶棚,极讲究,极排场的。两匹马出了门飞快的跑出我 的视线,于是,我的眼前荒凉起来,只剩下寂静的院子和屋子。 这院子里,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我闻得到。两侧的屋檐下时不时有丫头们走来 走去,也听得到她们的说话和走动的声响,但不知为何,我时刻感觉一种死亡的气 息在慢慢逼近。 我可不是喜欢阴郁氛围的人,最好到别处转转。 刚要走,听到左边的屋里有女人的哭声,压抑着,却终于爆发出来的哭泣声。 我有点好奇,我总是一次次被自己过份的好奇心打倒,一位朋友告诉过我,女 人太过好奇,早晚要吃亏的。可这实在没有办法,我无法克制。由着声音的来处找 去,是二少爷房里传出来的。 进了屋,迎面看到坐在床上那个细眉细眼的二少奶奶。我希望她是二少奶奶, 因为,她的脸上,温和里透着恶毒,美丽里带着阴暗,是我最搞不懂的那种类型。 当然,我安排她是,她就是二少奶奶了。 这位二少奶奶湘婷正生着气,脸上却不动声色。床边地上站着一个女人,低头 抽泣,越哭声越小,远不及我刚听到时声大了。再细看她的脸上,有红色的五个指 印,而二少奶奶正对着太阳光看着自己的指甲,我就不能断定那是不是二少奶奶打 的。 “小桃,你可别灯油蒙了心,就算你生了个孩子出来,那也是算在我名份下的, 你以为二少爷现在宠着你,你就可以不把我放眼里了?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是名 正言顺的二少奶奶,你?死也别想上了台面。你可想清楚了。”二少奶奶仍然看着 太阳眯着眼睛,温柔无比的说。 “二少奶奶,小桃不敢。昨天晚上,二少爷没去我房里,还是半个多月前去的, 这都好些天不见他了。”小桃止了抽泣,低头小声辩解。 “哟,,,,好些天不见了?这话倒象是我委屈了你!那他去哪儿了?没去你 那儿,也没在我这里,倒是我没事拿你取笑了。”二少奶奶转过头,温柔的目光盯 着小桃的脸,小桃却感觉背上一阵凉意。 “小桃打死也不敢对二奶奶撒谎,二奶奶不信问我屋里的丫头小翠去。”小桃 已经不知道再用什么方式来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 二少奶奶又盯着小桃看了看,突然伸手摸了摸小桃的脸,小桃吓得不禁又抖起 来。 “看这小脸,粉嫩嫩的,我看着都心疼呢,二爷疼你都疼不过来,这是你几时 自己抓的?看都落下红印子了。”二少奶奶无比温柔的摸着小桃脸上的手指印,一 边自言自语的说。 小桃拼命低头,泪水不住的滴下来,颤声说:”小桃不小心自己抓的,谢二奶 奶惦着。” “好了,回房去吧,没你事了。”二少奶奶重新坐回床里头,仍旧看着太阳, 再也不理小桃。 我很为这个小桃不平了。其实二少奶奶的那点心事,明摆着的。自己生不出来, 又怕小老婆占了先,抢了她的风头。虽然说二房里不管谁有了香火,都要算在她的 身上,但,不是自己亲生的,总是差一层。况且,二少爷一天到晚人影不见,自己 也越发的没了意思。 可是,小桃又说不在她那里,那二少爷哪儿去了? 阳光下,二少奶奶的侧影很动人。挺直的小鼻子,樱桃小口,这满院里的女人, 最漂亮的,就是二少奶奶了。我想起前一天的午后,冥想的片段里有一幕场景,好 多人吹吹打打的送新娘子,那新娘子的模样,越看越象眼前的二少奶奶,或者分明 就是她。嫁人那天很风光,满院的客人都夸这二媳妇模样俊俏。二少爷揭起盖头时, 二少奶奶抬眼看了自己的丈夫,中等身材,长脸盘,白净,样子也过得去。只是, 他的眼神闪烁不定,让二少奶奶心惊。 我知道结婚不到半年,那男人就不再光顾她的房里了,借口说生不出孩子,又 娶了一房小老婆小桃。 我安排了一下接下来的情节,因为,给自己一个继续故事的理由,给那些场景 设计一个合情合理的发展次序,是我的一大乐事。 二少爷当然不是贪恋女色的人,他并没有多么亲热小桃,况且,小桃除了小二 少奶奶湘婷五岁,再也没有什么比二少奶奶出色的地方。他最爱的,是赌。 赌,让他可以忘记一切,忘记烦恼,忘记没有子嗣的忧虑,忘记老头子老太太 那乌云密布,一见他就似看种猪似的眼神。 他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都不能为他生下个一男半女?他甚至 克制急欲奔向赌桌的欲望,克制着快要疯狂的想去摸牌的手,轮流守在自己的两个 女人身边,在她们的身上辛苦的播种着希望,却一次次让他失望。 他知道有了儿子,就可以继承大部分财产,而有了这些财产,自己可以畅快尽 情的赌上一辈子!但事与愿违。 他生下来就是这样一个好家道,富贵,奢华。他真不知道,除了赌还可以让他 带些兴奋和快乐,还会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活? 这个设计我不太满意,因为我不大懂得这个男人的心理,只好由着自己的心情 编造下去了。编织情节,远不如一幕幕场景不经大脑设计就自发涌出眼帘来得快活。 我有些烦了,走出院子,留那个细眉细眼的漂亮女人自己出神吧。 三 场景切换。 又是那个坟头。又是那个何兴,他还没有走,正和一位风水先生模样的人在说 着什么。等我走近了,那风水先生已经转身离去,而何兴就愣愣的站在那里,脸上 是说不出来的绝望和痛苦。小孩子伸着小手哭着,他也不理。 这个笨男人,我实在没兴趣。 我不理他,转身走掉。让他自己发呆去吧。 四 我喜欢石板铺的路,我喜欢马车走在那样的路上发出的声响。 不远的地方,就有一辆马车走过来,车前头,坐着一个男人,细看,是何兴, 比刚才坟头上发呆的何兴年轻七八岁的样子。我想起来,这是大少爷买四姑娘的陪 嫁回来了。 我轻轻揭开车上的轿帘,看到了大少爷金柜那双总是肿着的眼袋,那让我瞬间 感觉极不舒服,我最不喜欢男人那幅委屈窝囊的样子。 跟着他们回去吗?我也想看看四姑娘出阁的排场呢。 我等不及了,中间那些场景就被我飞速掠过。再切换回王家大院时,已经是满 院的喜气,满院的笑声:四姑娘出阁了。 连着三四天都不言语一声的大少奶奶,这会儿都堆满笑脸的扶着老太太站在当 院里。老太太眼里满是泪,看着院里人来人往的忙活,倒象是大家在给她送葬。 四姑娘坐在右边的头排屋里,由着几位喜娘给她梳头。她是个样貌一般的姑娘, 实在一般。也许我自己比较穷困,所以打死我也不肯让一位富家女再生得花容月貌。 她有着父亲一样的长脸,细细的小眼睛,固执的嘴巴紧闭着。任由那帮女人忙活着, 她只是不动声色。 她是个女儿。唯一的女儿,却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什么优待。王老爷子的眼里只 有三个儿子,并且,从他爹王阿水死去开始,老头子就在眼巴巴的盼望着早一天有 孙子,破解那可怕的诅咒。他的眼里,四姑娘就象一只小猫小狗,无足轻重,只要 活着就行,他的心里,那个女儿的份量,远远不及他那些沉重的盼望。 她要出嫁了。从此离开这个院子,离开那些从来都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名义上的 亲人们。她并不感觉很难受,相反,倒有一种急欲解脱的快乐。 要嫁过去的李家,离得不近,听说马车也要走上小半天。听说也是个家道殷实 的主儿,这让四姑娘心里很不好受。 看惯了三个哥哥的女人们受着的委屈,遭着的罪,她对有钱男人的恐惧,无法 消除。 扑上了胭脂花粉,描得细细弯弯的眉,抹了桂花油的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四姑 娘由着两位嫂子扶到马车上的轿子里,头都没回。 老太太急急的奔过去,差点把边上扶着的大少奶奶带了个跟头。 揭起轿帘,看到老太太满脸的泪,终于让四姑娘瞬间有些心酸。但她没有哭, 只是微微皱了下眉,看了看帘外的老太太,淡淡的对早已经准备好的何兴说:咱们 走吧。 吹吹打打的送亲队伍出发了。一路上的热闹非凡。有钱人家的排场就是不同, 这要换了哪个普通人,不过是自家哥哥牵条驴,自己骑在驴背上嫁过去罢了。 路上的风景虽好,但我是个性急的,已经在设计四姑娘到婆婆家的情形了。 那么来吧,随我来,咱们快点到李家吧。 李家的门楼,已经让跟着过去的大少爷金柜和二少爷银锁吃惊了。那气势,远 远比自己家大得多!李家的迎出来,早有喜娘把姑娘扶进去。陪嫁的家俱装了一马 车,大少爷找到了李家的管家段喜,问他往哪儿放。段管家瞄了一眼马车上的物件, 皱了皱眉,回头和李家大少爷说了几句,我听见李家大少爷说:先放马棚里吧。 看来,李家的排场和势力,根本没有瞧得起王家那些自以为很象样的嫁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四姑娘嫁后的命运不会太好。当然,这都是我一手设计的, 虽然也有些不忍,但,也只能如此。 金柜大少爷明显听到了李家大少爷的回话,耳根红一阵白一阵,一时间有些不 知所措。 二少爷却那厢拉着李家大少爷朝院里去了。 我又性急了,真是不好意思,错过了很多旧式婚礼中的繁华细节,一下子把场 景切换到四姑娘嫁去的当天夜晚。没办法,你们就跟我一起吧:)大哥和二哥,所 有娘家的人,都回去了。这个李家大院里,王家人,就只剩她一个,孤伶伶的,有 点落单。这是她第一次在外头过夜呢。 她的丈夫,李家三少爷,还没有进屋来。她就这样坐着,红盖头透进烛火的红 光,一跃一跃,晃得她心里头慌慌的,没个主张。 “嘻嘻,你不要嘛,,,人家新娘子屋里等着你呢,你只来找我做什么?”屋 外,不太清晰的女人嘻笑声。 “我最爱你了,她是个什么东西?老头子图人家的嫁妆,非让我娶。那都是什 么嫁妆啊?真他妈对不起我!害得我娶了这么个丑八怪!嘻嘻,再让我亲一口嘛… …”男人的声音急切的,调笑着。 四姑娘揭开红盖头,看到门外的两个人影纠缠着,暧昧的胶着,她的泪,就流 下来。 她想开门,却不知道如何说,说什么呢?原来在娘家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到了这里,也终于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在娘家时的情形都不及了,成了别人的累赘, 眼中盯!正流着泪,就听那男人说:”想死我了,咱们这就那边屋里去吧,好嫂子, 大哥今天在西屋佩环那里睡,你就应我一次吧……”,两人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响, 渐行渐远。 我也实在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情景,有些过于残酷吧?等我回头再看,床 上已经没了人。抬头,房梁上,用红色腰带吊着个人,不是别人,是四姑娘,死了。 天哪,对吊死鬼我有种天生的恐惧感,我没敢再回头,飞也似的跑了。 五 还是回王家大院吧。虽然说闷人些,压抑些,但那里的人似乎有种超常的生存 意念,即使这院里子充满着死亡和诅咒的气息,他们也仍然活着。 大少爷肿肿的眼袋,这会儿临睡前,越发象充着水。大少奶奶迟疑着要不要上 床,或是要不要拖延一会儿再上床。金柜看了看大少奶奶,那双似乎含着泪的眼睛 里,此时却喷发着绝非人类能有的光,淡绿色,忽明忽暗。他轻轻拉过大少奶奶的 身子,女人就在他的手里微微发抖。 “求求你,放了我吧,今天晚上放了我吧!”大少奶奶突然跪在床边,这吓了 我一跳!大少爷眼里的绿光突然转成水蓝色的火苗,是那种煤气燃烧时,内焰的颜 色。我惊异的看着他,这火苗跳动着,很是奇特。 我想再细看看那眼睛里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时,屋里的灯啪的灭了。不久,大 少奶奶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哀求声,压制着的哭泣声,冲击着我的耳鼓。 一个无能的男人,除了折磨他的女人发泄自己的郁闷,别无选择。 于是,这样的夜里,女人,除了忍受,也别无选择。 我很后悔自己选择了大少爷屋里的场景,好在,我还可以换个地方。 三少爷屋里的灯还亮着,这是院子里唯一没有娶小老婆的男人。但,他此时却 不在老婆的房里,当然,他也没有在其他女人的房里,因为,他几乎不回来,他的 夜晚,是属于妓院的。 三少奶奶是个不多话的人。十八岁的女人,或是更准确的说,十八岁的女孩, 嫁过来,就没见过丈夫几晚是呆家里的,好在她年轻,没有那么多欲火,没有男人 折磨她,没有小老婆来威胁她的地位,她就不太难过。白天有女人们一起聊天儿说 话,晚上,有娘家带过来的奶妈陪着,倒也不寂寞。 我进去的时候,奶妈正伺候着三少奶奶月仙洗脚。月仙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 黑睫毛密密实实的,忽闪的时候,让人爱怜。 “小姐,你得找老太太诉苦去,别见天儿的不言语,姑爷成天不回来,你哪儿 能就这么撑着?”奶妈一边擦月仙脚上的水,一边唠叨。 “我不说。老太太怪怕人的,一见我就黑着脸,除了问我有没有喜,就没别的 了。”月仙还带些孩子气呢,嘟着嘴,抠着自己的指甲说。其实有几次她想说来着, 但婆婆的话先说出来了,带着阴郁的眼神告诉月仙:”自己男人都拴不住,你是怎 么当媳妇的?”听到这话,月仙闭了嘴,再没敢说什么。 “唉,我的傻小姐,没个一男半女的,将来的日子可不好过哟。”奶妈疼惜的 拍了拍月仙的脚,服侍她睡了。 我一个人怪无聊的,正要切换场景,却依稀听到二少爷屋里有声音。 是二少奶奶湘婷的动静:”妈有颗珍珠,说谁先有了儿子,就给谁呢。”我走 进去,二少爷正在一边穿外面的衣服,一边说:”你真是短见,生了儿子,何止是 一颗珠子?家产都是你的了。” “这么晚你还出去?上小桃那儿?”湘婷带着哀怨的问,秀气的眼睛里带着形 容不出的失落感伤。 “啊?小桃今天不舒服,我过去看看,也许就回来。”二少爷银锁敷衍着,这 边已经跨出门去。 湘婷哀哀的哭出声来。二少爷已经走远了,听不到女人的伤心。 我看着二少爷出了院子,一直走远了。 二少爷最快乐的就是娶了两房老婆后,可以不停的周旋在谎话的天堂里,而家 人很难揪到他的把柄。 女人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二少爷到底去了哪里,可是,她们没胆量说,也没 胆量闹去。湘婷只有把小桃一次次叫到房里来打骂出气,却依然无济于事,而小桃, 除了担惊受怕的受尽欺辱,连找人出气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院子里,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没有发言权,她们嫁进这院里唯一的使命, 就是生下个一男半女,除此之外,别的都毫无意义。 夜了,我的午后冥想时光却离结束尚早。 我不愿意呆着,继续吧,你们说呢? 六 再切换。 天亮了,还是王家大院。何兴在院里刷马匹,我不爱看这个男人,但冷眼间, 还是感觉他有些变化,眼角的皱纹好象多了些,嘴唇依旧轻微的哆嗦。 我信步走进去。小桃的屋里,静静的,有个瘦得可怕的女人,躺在床上。我很 害怕她的骨头会被床硌到,因为,她太瘦了。走近细看,居然是小桃。那个曾经丰 满美丽的小桃?是吗?她的颧骨高耸着,脸上瘦得一层皮,但我从她的眼睛看出来, 她是小桃。 丫头小翠走进来,悄声附在小桃的耳边说:那边奶奶叫你去呢。 小桃咽了口口水,艰难的说:”说我起不来了,过不去了,改天再给奶奶请安。” 小翠扭着身子出去了。 不久,门声响。湘婷来了,仍然是细眉细眼的好看,身材依然动人。 她温柔的把手放在小桃的额上,小桃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是湘婷,就又开始忍 不住的抖。 “哟,看着这样,我都心疼呢。过门四年了,蛋不见你下一个,这会儿子倒装 起死来了?你这是装给哪个看呢?”越说到后面,语气越冷,越凶。我看着湘婷脸 上依旧温柔的表情,打了个冷战。 原来,我这一切换,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四姑娘死了三年了,而这会儿,快 轮到了小桃。 我不能再看下去,虽然我总认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所有残酷的场景。 转身离开,我的泪快流下来,因为小桃瘦得让人不忍再看的脸,还是因为突然 想起那个大婚的夜里,红腰带吊死的四姑娘? 大少爷的屋里,似乎不及三年前的光线那么好了,后来仔细一看,也许是烟雾 缭绕,让我有了视线不清的感觉。一个瘦瘦的男人躺在床上的角落里,吸着大烟枪。 因为太黑,我有些看不清楚,细看看,那双已经不太肿却依然能看出来的眼袋,让 我证实了那个男人就是金柜大少爷。 吸了三年的大烟,金柜会不会变成我希望的那种瘦的程度?因为不懂这个,所 以,就算错了,也由着我胡说吧:) 一边是他的小老婆紫嫣伺候着。紫嫣伸出来的手臂上,有青紫的淤痕,眼角还 有一处伤,不用想也知道,大少爷的心病已经到了无法医治的程度,夜来的时候, 黑暗会让他极尽所有,在女人的尖叫声里疯狂。 隔壁的小屋里,大少奶奶在打坐念佛。我吃惊的发现,她的头上,居然有了好 多白发。也不过三十二三岁的光景,这个女人,已经提前衰老了。这场景让我心痛, 因为是我没有为她安排好一个好收场。我很后悔,因为这个没有什么心机,还略有 些愚钝的女人,不应该让她受这些罪的。可是,已经这样了,我无法改变。 七 正屋。 两个老人还活着,当然,他们没有理由不活着。 王老爷子的爹王阿水从风水先生的嘴里知道那个诅咒起,就开始帮儿子王老爷 子物色老婆。风水先生只说了一句,说王家的祖坟风水有好,注定要三代之后,断 子绝孙。 后来又请了一个风水先生看过,也是一样的说法。阿水想过要迁祖坟,而风水 先生诡秘而无奈的一笑,说:无法改变,那是遭了诅咒的坟地,迁走也无用。王阿 水因此在炕上病了半个月。等他从炕上再起来时,就开始忙着给儿子王老爷子物色 媳妇,而那时,王老爷子只有十六岁。阿水以为他们可以和命里注定的诅咒搏上一 搏,因为,他确信他会多子多孙,他确信,他们的家族会兴旺下去。 我把王阿水设计成孤儿,要饭长大。一次和雇主去内蒙贩马,主人不幸被歹人 劫去,阿水没有按主人的吩咐把银两送去赎人,而是一个人带着银子跑掉,主人被 撕票。阿水则跑得远远的,从此有了根基,起了家业。 王老爷子十七岁上就有了大儿子金柜,而现在,金柜三十三了,王老爷子,刚 好五十。 老头子一天比一天忧虑,就象当年的王阿水。他怕,怕那诅咒成为现实。可是, 他无能为力。 老大无能,这是全家人不公开的秘密。眼看着大老婆小老婆都被他整得没人样, 也终于不见有喜。 老头子知道金柜在抽大烟,要是,他不抽大烟,还能怎么样呢?老二快不要命 的赌,成天不着家。就算不赌,也生不出个孩子来,老头子这点也明白。 老三,更是不务正业,家里的老婆不用功打发,倒跑去外头找那些乱七八糟的 女人胡闹,那些女人能给他生孩子吗?很小就开始在妓院里混着,老三的身子已经 掏虚了,就算在家里呆着,怕是也不会有什么希望。 老头子在沉重的诅咒里,越发阴郁,正屋的窗子一年没开,因为,老头子坚持 要呆在阴暗的屋里。 我不知道没有子嗣会让一个旧式家长这样绝望,而让我更加吃惊的事情,还在 后头呢。 八 我喜欢三少奶奶。她是这个院里唯一还算正常的人。 没有人欺负她,没有人折磨她,也没有小老婆干扰她。她基本上快乐的生活, 有奶妈陪着她,她就满意了。除了婆婆在碰面的时候要狠狠的看她几眼,给几句让 她难堪的话,其他,还是不错的。 二十一岁的月仙略有些胖了,比嫁过来时,多了些少妇的韵味。她有点懒,也 不太做女红,除了养鸟玩狗,也没什么其他爱好。房子里的人都闷闷的,沉重的来 去,月仙除了和鸟说话,除了和小狗逗逗闷,还真没有什么可做的。 又夜了。 窗外月影摇晃,秋凉如水。 月仙和奶妈闲聊着,正屋里的丫头梅香进来了:奶妈,老太太叫你过去呢。 奶妈看了看月仙,说:我过去一下,小姐你先睡吧。 月仙躺进被子,点了点头。 奶妈吹熄了烛,关了门,随着梅香出去了。 我总感觉会有什么事发生,非常强烈。这一幕当然并非我的设计,可是,门, 确实开了,可是,确实,进来的人,并不是奶妈!撕打,哀求,哭泣,昏眩,最终, 这夜里,月仙被占有,占有她的,是王老爷子,她的公公。 我很想帮忙,因为,我不想月仙这样一个单纯的女人被这样玷污,但我帮不上。 我只能旁观不能插手,这是痛苦的。 老头子扭着月仙的手腕,低低的告诉她:我不信!我不会断子绝孙!我一定得 留下王家的香火,月仙,你听话,生下个一男半女的,爹疼你,你要什么爹都给你! 迷乱的夜里,充满着老头子半疯狂状态的迷乱的言语。我记得他不停的说,他不能 没孙子,他不管,他只要他的儿媳能生下一个男孩,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多一个 男孩,就多一份希望!而且别人会把那个孩子当成是名正言顺的三少爷的儿子!只 要别人以为,那是他的孙子就好!他只要,他只要看到孙子! 老头子出去了。月仙哭也不哭了。夜,好静。 感觉脸上冰凉,一摸,不知什么时候,我有泪。 九 冬天吧,我比较喜欢冬天,穿得暖暖的,窝着,象在冬眠。冬天,给我的感觉 好安全,因为,裹在重重的衣服里,让我安心。 于是,冬天到了。 大少爷仍旧抽大烟,只是越发瘦了。 二少爷依旧不回家,偶尔回来,就和管家嘀嘀咕咕,两人讨价还价,争吵,僵 持,和解,然后再重复。我看见他们偷偷从帐上支出一笔笔或大或小的数目,后来, 还有一些地契和文书。 三少爷据说得了花柳病,不大出去了,多半时间呆家里,守着大着肚子的月仙。 我进院的时候,月仙就呆呆的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奶妈正在哄她:小姐,听话, 咱回吧,看冷着,,,”说着说着,奶妈的泪就流下来。 月仙呆呆的看了看奶妈,突然就笑了一下:奶妈,你待我真好。我真舍不得你。 奶妈失声哭出来,抱着小姐跪在地上不能自己。 老头子从正屋里大步走出来,黑着脸对月仙说:给我回屋里去。 月仙回头一看老头子的脸,哇一声哭出来。 三少爷脸上生着疮,从屋里走出来,拉着自己的老婆回去了。老头子狠狠的盯 了一眼走在后头的奶妈,奶妈刚好看到那眼神,顿时止了泪,扭头扶着小姐回房了。 十 老头子的心里重新生出希望来。 月仙的肚子里,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总算有了希望。他从来不是个色鬼,他从 来没有想过自己是扒灰。他是为了王家的香火,为了王家的祖宗。有时,他几乎感 觉自己很了不起了。 马棚边上的小房子,我从来没进去过,我知道那是何兴住的地方,那个男人笨 得让我讨厌。何兴的棉袄破了,自己趴在被窝里笨拙的缝。没有老婆,没有女人, 他习惯了自己来做这些事。他二十五岁,到了想女人的时候了。满院里的女人,一 个赛一个的漂亮,却一个赛一个的阴郁。他目睹了大少奶奶急速的衰老,他目睹了 紫嫣一天赛一天的失去活气,他目睹着湘婷好看的脸上越来越多的杀气,甚至小桃 的奄奄一息,甚至月仙的精神错乱。 何兴悄悄喜欢上了正屋里的丫头梅香,但梅香是正眼也不会看他一眼的。晚上 想女人的时候,何兴会偷偷叫几句梅香的名字,就很幸福的睡了。叫的时候,也不 敢高声,象是声音大了,都是对那女人的亵渎。 这个夜晚,何兴却没有想梅香。缝着棉袄,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白天送二少 爷出门,回来的路上,有段有冰,他就下车来拉着马走。迎面一个风水先生,拦住 了他。 “兄弟,你有财运,要时来运转了。”那人淡然的告诉何兴。 何兴很奇怪,自己一个车夫,给人家当驴一样使唤,怎么就时来运转了?他没 作声,厚厚的嘴唇翕动了两下。 “去祖坟上吧,抓两把土,记得,阴面的土。洒东家的厨房地上。有天火旺了, 就把那里当成新茔,重葬一次。切记。”风水先生神秘的笑了一下,走了。何兴呆 呆的站了大半天,直冻得手都麻了,才回过神来赶着车回家。 缝好了棉袄,他下地把一个布袋里装得土拿出来看了又看,仍然没有想出什么 名堂。坟上的土,他装来了,是阴面的。明天就去吗?洒厨房地上?我从他笨笨的 脸上,看不出什么决定。 但我可以让时间快些过。切换场景!阳光灿烂。冰雪却是不化的。 踩着院里的积雪,听着吱吱的响声,何兴捧着一个小瓦罐,朝厨房走去。他还 没有想好把这个小罐放在哪个地角,已经被厨房的门槛实实在在的拌了个跟头,一 头扑进去,瓦罐也摔得粉碎,土洒落一小片。 厨房里的刘妈生气的跑出来,劈头盖脸的把何兴骂了一顿:大清早你撞了什么 灾星?没头没脑的撞翻进来?…… 如果让我听女人骂街,我宁愿选择听一只狗叫。请原谅我不一一赘述刘妈的口 述实录了。 何兴家先人坟上的土,就这样戏剧化的洒了厨房一地。 编造到这里,我想,我应该仔细考虑一下,接下来应该怎么样了。 这样吧,冬天里,应该快过年了,那就过年吧。 满院里忙活着过年,平日里阴郁的气氛,这会儿,总是有些改变。 忙活着的,都是丫头下人,而主人们,似乎仍然沉浸在惯有的气氛里,并没有 什么变化。 我喜欢过年。小时候是盼些押岁钱,盼着放鞭炮,大了,就是盼着可以放假, 可以自由支配那七八天假期,出去旅行。 于是,过年了。腊月二十九的晚上。 累了一天,丫头婆子们都睡了。 半夜12点。唉,我真不喜欢夜里,可是,这一幕场景,却非在夜里不可。 那就夜里吧。突然有火。着起来!看不清从哪里着起来,等我看到的时候,火 已经就着风势,烧着了所有的屋子。丫头下人们忙着浇水,可是,那几桶水在那火 势和风势面前,显得非常可笑。 火烧到了第二天三点多。熄了。王家大院,除了院门口的石狮子,其他都光了。 后来人们都说那把火烧得邪性,因为正屋和两侧的屋子并没有全连着,却也难逃劫 难。 第二天一早,管家不见了。四处寻人都不见。老爷子成天想着子嗣的事,帐务 大多由管家打理,而管家的忠心,老爷子是不怀疑的。这会儿,管家不见了。 老三没在家,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正睡在一个妓女的枕边,那女人正怨他好 久不付现钱,老三则烦乱的胡说打发着她。 老大拎着烟枪跑出来,站在雪地里一言不发。老爷子则面无表情,冷静的看着 一大家子人站在院里。 老二抱着湘婷陪嫁的首饰盒最先跑出来,湘婷跟着也出来,站在二少爷银锁身 边,不知所措。她美丽秀气的脸上,满是惊恐,虽然那惊恐里仍然带一些些温柔的 残忍。 小桃死在屋里了,其实她是可以出来的,小翠找了人帮着抬她,只是,小桃自 己不肯。当时太乱了,小翠也顾不得她,自己跑了。 大家都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不见了月仙。 奶妈记得明明是拉着月仙小姐一起跑出来的,可是,转眼,不见了月仙。丫头 下人们已经不再打水灭火了,一个个呆呆的看着在三十的清早,夷为平地的大宅院。 “不好了,三少奶奶死了……”小翠不是好声的跑着叫。 老头子眼前一黑,倒了。 大家捞出来的时候,月仙已经没气了。她脸上带着单纯的神情,一如嫁来时一 样的恬静。众人忙做一团的时候,大少奶奶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转瞬 即逝。 后来,我努力的想,应该安排是谁来放这把火呢?月仙因为精神失常,恨极而 放火?大少奶奶因为了无生趣而放火?湘婷因为倍受冷落,遭公婆冷遇,而月仙怀 孕受众人睹目而放火?小桃因为知道自己将死而放火?还是紫嫣因为受不了大少爷 毫无人性的摧残而放火?甚至是月仙的奶妈想以此来和小姐一起回娘家而放火?我 终于没有想出来,这火因何而起。但,终究,烧过了,都没了。 老头子醒来时,就说不出一句话。指着谁都一阵狂笑。管家不见了,二少爷知 道家业,其实早就差不多光了。他在借帐上钱还赌债时,每笔都是和管家协商抽份 子的。管家这会也赚足了,这样的情形,他不跑还留着吗?家底一现眼,丫头仆人 跑得跑,散得散。亲戚们因为王家有钱却吝啬,早就不走动了,这会儿,越发不靠 前儿。 何兴忠实的守着,把老太太老头子让进马车的轿子里,跑出去搞来手炉给他们 烘着。 湘婷的陪嫁首饰盒和二少爷一起,在正月初一的清晨不见了。并且,再也没有 出现过。 湘婷在正月初二回了娘家,这是传统习俗里,过年回门的日子,当然,湘婷这 一回,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习惯凄惨的景象。倒不是心软,主要是那样的场景,了无情趣,看着心里 憋闷。这次不商量了,我直接把场景切换。 十一 春天来了。花开了,草绿了,看着就让人欣喜。 可是,这样的好季节里,偏生是何兴这样的男人做了主要角色,这不能不让我 感觉失望。 三少爷死了,烂死的。 大少爷死了,死前象只狗一样蜷成一团,出汗,流泪,流鼻涕,总之那时他再 了不能折磨任何人了。 大少奶奶回了娘家,据说后来当了姑子去了。 紫嫣偷偷跑了,有人后来说看见她去了怡香楼做姑娘了,也不知道是自己去的, 还是给拐子拐去的。 老头子也死了,临死,指着老宅子的方向,只是说不出话来。咽了气,手还直 直的伸着,掰都掰不动。 老太太疯了。终于在一个清晨,何兴醒来后,不见了老太太,以后也没有再见 到。 死的,都是何兴发送的,疯的,也是何兴照顾的。 人们都说何兴真是个义仆,但为了那样一家人,似乎很不值。 王家宅院里,就这样荒了。人们说那是块不祥之地,断子绝孙,家破人亡。 十二 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应该消失的,不应该消失的,也都没了。 现在,就剩何兴了。你当然也明白,接下来的故事,主角就是他了。虽然,他 一直是主角。 主子都没了。何兴想着自己应该怎么办了。坐在马车上发呆时,一个算卦的走 过去,不停的招呼着”算卦,算灵卦……”何兴就想起了年前,那个风水先生。 重新葬一下先人。何兴打定了主意。 平地,平地。什么都没有了。找到厨房那块地方,何兴开始挖坑,马车上是从 先人的坟上又取来的土。 打算深埋,不管是不是会时来运转,既然说了,就照样做。他是个执着而简单 的人。 挖不到半米深,何兴看到一个坛子口似的东西。他仔细划拉掉边上的土:是一 个坛子。他小心的挖出坛子,打开上面封着的一层层油纸,打开最后一层的时候, 他突然被耀眼的光亮晃到了眼睛。 是的,我知道你也知道了,是一坛金子。 阳光下,那东西通常会带些不太真实的光亮,但金子毕竟是金子。这才明白为 什么三十清晨,老爷子面对烧成平地的院子,仍然不动声色的站在那里,原来,他 还有这坛足够重新起家的金子。 当然,他死前短暂的清醒时,又再次想起这坛金子,远远的指着,却只是说不 出话。当然任何人也都无从知晓。 何兴在金子的边上发了会呆,突然的,他傻笑起来,又飞快的把坛子放进坑里 填土,可是,又再挖出来,如此两三次,他整个人已经泪流满面,搞不清那表情是 哭是笑了。 我一向瞧不起这个男人。太笨。这样一坛金子,居然差点把他搞疯了。 终于,他小心的取出两块金条,其他的,按原样封好,和先人坟上的土,一起 埋起来。 十三 不用看,我也知道,何兴一定是拿了这两块金条,跑去稍远些的地方,置办了 些家业,娶了一房老婆,当然,这种人还有了儿子肯定也不会让人太惊奇的。 我想起第一幕场景,何兴边上的小孩子,一定就是他的儿子了。那孩子很可爱, 机灵,也比何兴的样子耐看。这么一想,就又想起第二次看到坟边上的何兴,当时 他儿子哭着,喊着,他却只顾看着那个远去风水先生发呆,全不管孩子的哭叫。 究竟那个风水先生对他说了什么?那一幕我开启的晚了些,等我看到,风水先 生已经离开了。 不知就里,会让我疯掉的。 我要知道究竟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切换! 十四 风水先生飘然而至。其实,也就是个普通人。 何兴趴在原来是王家宅院的祖坟前,嘴里还自顾自的唠叨着。风水先生问了何 兴一句:这是你家祖坟? 何兴看了一眼来人,老实的答了句:是的,我家的。 这个风水先生当然不是曾经出现过的那位,也当然不是和王老爷子的爹王阿水 说话的风水先生。 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一个人,反正,是一个风水先生,你知道了就好, 千万别问来问去,我会穿帮儿的。 风水先生淡然一笑,接着说:你这坟是遭了诅咒的,注定三代之后,断子绝孙。 何兴一下子愣住了,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风水先生看出来他的不解和痛苦,道:一代创业,二代守业,三代败业。这是 宿命,是轮回。你当然也免不了。 何兴对后面的话半懂不懂的,却只听清楚了先前那句”三代之后,断子绝孙”, 因而,哇一声就哭出来,那哭声突然,声响太大,以至于吓得小孩子也跟着哭出来。 风水先生又是淡然一笑:一代人莫问两代人的事,你白了发,做了古,自然也 管不了后代许多了,又何必哭呢。 说罢,飘然而去。我总希望风水先生都能仙风道骨,飘着来飘着去。然而,我 不得不私下里承认,那家伙只是个俗人,是走着来的,走着去的。并不见半点风雅。 这很让我失望。 何兴后来把剩下的金子都拿走了。何兴盖了大宅院,和老婆生了六个儿子。他 一度感觉自己可以逃脱那个诅咒。老婆每为他添一个儿子,他就欢喜多一些。 我因为不喜欢这个笨男人,因而,到了与他相关的场景,反不爱细细的逐一去 看。 切换!我只想看后来的结局,就象看琼瑶的小说,我总是习惯看个开头,知道 了人名后,就急急的翻看结局部分。结局看完,小说也就此扔得不知踪影。 十五 你累了吗?这么久,跟着我跑来跑去的,累了吧?呵呵。 我也有点累了。午后的时光真好,但现在太阳偏西,似乎今天的冥想时段有些 超时了。再坚持一会儿吧,咱们直接看看最后一幕吧。 街市。拥挤。 卖小吃的,卖小百货的,看的,逛的,挤得中间的过道水泄不通。人们从我身 边过来,过去,却看不到我。我喜欢这种状态,很好。 临街的胡同口,一个年纪看不太分明的男人,正斜倚在墙根底下。他很瘦,身 上的衣服分不清底色,眼睛却睁得圆圆的,直直的看着正前方。 苍蝇嗡嗡的在他身上盘旋又降落,因为急着找寻可以下蛆的伤口而倍感焦急。 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正在渐渐死去。或者说,他已经在死去。 我正克制着恶心的情绪看着这个垂死的男人,却听到身边有人说:败家啊,知 道吗?这可是何家的少爷。 另一个人接了句:就是人说的何兴的孙子啊?听说,他是何家最后一人了…… 话音未落,那团心绪不宁的苍蝇呼的一下子落到那个男人的身上,并且,再也 不重新飞起来,忙忙碌碌的在男人裸露着的身体上爬来爬去。 他死了!太阳真的下山了。你累了吧?休息一会儿吧。 我也要休息了,可是,你知道吗?这一瞬,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词,你 猜是什么?我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