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力及其涣散 ——艾略特的《玄学派诗人》及其它 社会的进步与进化是毋庸置疑的,即便战火、瘟疫及巨大的宗教狂热所产生的 灾难性后果能够使社会一时停滞不前甚或有所倒退,但灾难结束后人类迸发出惊人 能量足以抚平创伤并将社会文明推向另一个高潮。 随着文明进化的脚步,文化的积累也不断向前;社会逐渐变得越来越纷繁复杂, 越来越显示其多样性及不可捉摸的一面。而这种多样性作用于感受力与众不同的诗 人中间,则必产生多样和复杂的结果。这一论点表现于T.S.Eliot 之The Metaphys ical Poets一文中(Our civilization comprehends great variety and complex ity ,and thisvariety and complexity ,playing upon a refined sensibilit y,must producevarious and complex results.)。 社会进步,文化不断积累,诗学也日趋丰富成熟。早期诗歌单纯的风格或功用 (如模仿、抒情、记事等等)已然难以适应成熟了的社会及文化的环境。诗对于诗 人的要求更为严苛,要求他们能够敏锐感受外部世界,同时能以一种非直接的形式 将其感受公之于众。这种严苛的要求使诗人的身份转向了知识分子,而区别与诗歌 早期的神职人员、流浪汉或歌唱艺人。因为良好的教育是自如驾驭语言的基本保障, 而语言正是诗区别于其他文体的重要特征,语言的技巧不仅使诗人的感受可以自如 地表达,也足可以弥补一首诗其他方面的不足。在苏东坡时期,秦观曾经说过这样 一段轶事:“郭功父过杭州,出诗一轴示东坡,先自吟诵,声振左右。”然而此诗 并非佳作,只是因为文字的音乐性强,乍一听就可以得到并不适合的赞赏。 但是诗的文字特点仅仅是事物的一个方面,不是每个受过良好文字训练的知识 分子都足以成为有成就的诗人。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更重要的其内在的品质。感 受力(Sensibility ),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决定性的,这些感受力,不 仅是指诗人那种超出常人,不可捉摸的感觉,如Coleridge 在创作Kubla Khan 前受 药物作用而产生的幻觉,也指诗人对于周围事物的感受,包括其对于书本知识,人 生经验等等方面的感受。是否拥有这一与生俱来的能力,在芸芸诗人群体中,让我 们区分出哪些是巨人,哪些只是凡人。 虽然天才产生于每个时代,但在历史的某些特定时期,一些天赋惊人的,感受 力出众的诗人总是适时地站立于诗坛巅峰,享受着他们自身知识及天赋所带来的空 前荣誉。而这些荣誉也只能在某些特定历史时期,即诗作为文学形式业已成熟到了 一定程度才会产生,因为这些诗人可以站在许许多多前辈大家的肩上,眺望到更多 的东西。对于这些幸运儿来说,知识学问的积累无疑是尤为重要的,这一积累既是 社会文化的沉淀的结果,也是个人修养的结果。象Donne 与黄庭坚之辈的诗,知识 学问象山泉一样涌动,并不需要外力强迫挤压出来。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也不是 任何故作风雅的人能够模仿的。因此他们的诗往往被后人贴上了“卖弄学问”的标 签,即Samuel Johnson在Life ofCowley 中开篇明义说的:“To show their lear ning was their whole endeavour.”或严羽认为的“以学问为诗”。然而学问(也 许对于旁人来说过于艰深而会产生疏离感,不亲切感)或learning 的流露本无需e ndeavour ,对于天才来说,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的事。因此,我们可以说,那些“卖 弄学问”的标签事实上是那个特定时代,特定社会的文明程度、文化水平的标签, 足以为这一民族所骄傲。 不过百科全书的编撰者并不足以成为诗人,因为仅有知识仍然远远不够。除了 知识,诗人的其他内在素质十分重要。而在众多的个人素质中,除了感觉感受(Se nsibility),将所有感受连接融为一体的能力(Association of Sensibility), 无疑是第一重要的。Eliot 在以上提到的那篇文章中打字机的噪音,烹调的香味 (Noise of thetypewriter or smell of cooking)都可以被诗人联系(Unite ) 在一起。伟大诗人的联系则更无处不在,成语典故,山水花鸟,锅碗瓢盆,身世经 历等等“常人心中混乱无规则的碎片”(The ordinary men ‘s experience is c haotic ,irregular,fragmentary)不仅都能够一一入诗,并能被联为一体而了无 痕迹。 他们联系的手法是如此精细巧妙,以至于给人的感觉总是晦涩不明(如黄庭坚 们所追求的如造化天工,不见斧凿痕迹)。当然这种精巧的手法,正是为了适应诗 人们精细的感受,是这种感受外在的表现。“诗人必须变得更加包罗万象,更加要 用隐晦的手法,更加间接,强迫、并且在必要时打乱语言,使它变成自己脑中所想 的东西。”(Thepoet must become more and more comprehensive,more allusi ve,more indirect ,in order to force,to dislocate if necessary,langua ge into his meaning.)。在这种情况下,天才的诗人们更多考虑的是如何表现自 己内心涌动的灵感,而忽略了一般读者的接受能力。但我们不能说他们运用语言的 能力不够,相反的,他们同时也是语言大师,语言是他们与外界沟通的桥梁;他们 的手法太巧妙了,这些桥梁并“不露出水面,而是潜伏于水底,因此,不了解内情 的读者容易触礁翻船。”(袁可嘉《现代派论·英美诗论》)。翻了船的读者如此 之多,他们自然不会自怨自艾自己的水平不够,驾船不稳而总是埋怨作者表述不清, 在诗里设置重重难题,没能让他们一看就明白。 毕竟,一个社会中天才和精英只是极少一部分,更多天分远远不及的平凡人构 成了大多数。这些大多数中的一些人也成了诗人或诗评家。然而囿于他们有限的天 赋和学问,他们几乎完全不能领悟天才诗人的思想及作品,这种“不领悟”渐渐发 展成了畏难情绪,紧接着是愤怒和怀疑,最后不可避免将这些天才的诗及诗人痛斥 和嘲讽,以自己的不屑来掩盖自己的贫乏与无知。 庸才们批评的论点往往是相似的,无非是滥用典故,卖弄学问,缺乏真情实感; 刻意求新却并不成功;意象表现突兀而不尽合理等等。即前面提到的Johnson 批评 的以copy,imitation为能事,甚至剥夺了那些天才的诗人资格,而仅仅归为Men o fLearning.为了论述这一现象,我们不得不重提作为中国文人诗人的代表人物却饱 受争议(主要是非议)的黄庭坚。因为黄的存在,使宋诗真正摆脱的唐诗的巨大阴 影,却也使宋诗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抨击与责骂。因为黄庭坚(当然还有苏东坡)开 始以“己意为诗”,所以庸才的评论者都说诗“坏于苏黄”。及至有人列宋诗于清 诗明诗之下,甚至认为不及元诗,也都是基于这一点的。 毫无疑问,典故的运用是黄庭坚诗理论与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典故,即对 古代文本知识的感受力是黄诗之所以成为黄诗的重要方面。在此我们没有必要逐字 逐句推究这些典故成语的来龙去脉,因为千年而下,这样的研究无论数量上还是质 量上都很令人满意了。我们需要去做的,只是从大处把握这些使普通读者困惑不解 的典故对于黄诗的意义。 艾略特的诗歌理论中有“客观对应物”(Objective Correlative)这一概念, 即认为诗的语言并不直截了当表达自己的概念、思想和感情,而巧妙借用其他的事 物迂回曲折的表达,使抽象变成具体,此时读者心里留下了一幅幅图画、一段段声 音,这些图画、声音正对应了诗人所要表达的内容。通常的,这些外部对应物往往 指的是常人触手可及的东西,人们称之为“意象”。然而,诗学在进化,人们厌烦 了花鸟鱼虫,月明星稀的自然意象,希望求新求变。于是他们追寻刻画于书本与他 们头脑中的记忆,以求找到能与作诗时诗人的感受相和弦之处。于是悲哀的人看见 了易水边的壮士,寻觅友情的人听见了高山流水的异响。也许这就是典故产生的初 始原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典故也是一种意象,只不过和纯粹的山山水水相比, 更为繁复间接,但其包含的内容是那些简单意象无法比拟的,所以典故又可以被看 做是更高一级的意象。事实上,许多貌似简单的意象已经隐含了典故的成分。大树 飘零,大树已经不是秋天街上落叶的梧桐;金锁沉埋的金锁也不是寻常人家门上的 锁。这种隐含关系正是黄庭坚们毕生追求的,中国人有一个盐水的比喻,透明的水 就是初级直接的意象,而只有尝过之后,才知道是咸的――原来里面包含了更深的 一层意象,即典故。 诗学理论从来没有排斥这一现象,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理论既包含了我们 熟识的意象,也包含了掌故事件等等较为复杂的意象。这个理论,并没有为众人广 泛接受。如对于黄庭坚的批评,很集中于他对于典故这一意象的运用,张戒说: “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就明显地将典故与其他意象 割裂来看,表明张未能感受黄庭坚所能感受的一切。 但是运用典故是中国诗的一贯做法,为什么偏偏在宋朝、在黄庭坚身上得到了 如此集中的体现。正如我们以上提到的,社会的进步,文明的积累是其主要原因。 社会文化发展到宋朝已经相当成熟,宋王朝重文轻武、冗官冗费的政策,虽然使它 最终失去了江山,但对于文化发展来说,实在是善莫大焉。北宋时代,极少有潦倒 的文人,也许陈师道是一例,也是仅有的一例。绝大多数文人从容唱和、钻研诗艺, 中国诗学能于此达到巅峰,当然水到渠成,更何况在此之前,伟大的唐诗已经打下 了无比深厚的基础。诗在这个时候,真正完整地从通俗文学过渡到了文人文学,因 为青楼的歌妓不再歌唱“蒲桃美酒夜光杯”转而演绎“花褪残红青杏小。”诗的性 质从此改变,文人可以真正用一种严肃的态度从事创作,可以倾注毕生的精力,可 以运用所有的学识,正如他们对待经史文章一样,因为诗已经不再是民间艺人的雕 虫小技。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诗坛需要一个集大成者,巨人的产生十分合乎逻辑。于是 黄庭坚应运而生,他的家学渊源,他的良师益友,都足以使他的学识超出常人。正 如我们一直论述的那样,仅有学识是远远不够的,感受力以及将感受整合的能力 (Associationof Sensibility)是真正是黄庭坚成为伟大诗人的一个决定性条件。 他的这一超人一等的精细能力,使人的知识与感觉(Intellect &Sensibility )融 合于一体,紧密连接不分彼此。这种意象派诗人追求的脑与心的联合(Unificatio n of heart and brain),是黄庭坚成为黄庭坚的主要原因。 虽然并非黄的每一首诗都能给人深刻印象,但他毕生追求与实践的融会贯通的 “点铁成金”,使他屹立于诗坛之巅。黄诗枝繁叶茂,因其植根于前朝文化的腐殖 之中;黄成为高不可攀的巨人,因其已登上了中国文化的巍巍山峰而站立云间。 不幸的是,中国诗学的进化到此戛然而止了。黄以后的诗人、诗评论家不能也 不愿意理解黄庭坚们精妙绝伦的手法、驰骋宇内的想象力以及无比精细的感受力。 批评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终于成了井底之蛙的大合唱。 感受力涣散了(Disassociation of Sensibility )!人们否认典故与意象的 统一性,无法理解黄的感受力及其将感受力整合为一体的能力。批评的力量是如此 巨大,直到今天,黄庭坚的诗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只是迂腐、僵化、抄袭诗人的 典型代表,缺乏真情实感,文字味同嚼蜡。批评者的感受力日渐平庸,创造力日渐 低下,他们只希望见到他们能够感受的诗,于是他们不遗余力的吹捧唐及以前各朝 的诗作,那些文人诗时代以前的诗。 虽然成就伟大诗人的客观社会条件依然存在:社会更为复杂,文化仍不断积累, 整个社会文明连续提高,但诗的高峰从此跌落了。人们的感受力(对于诗及内在意 象的感受力)下降了,创新精神消失了,诗的时代结束了。虽然一直到白话文学出 现之前,不断有人尝试作诗,企图挽回逝去的辉煌,但我们所看见的只是西下的落 日。 德国学者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 )告诉我们,人类的历史发展可以分为 三个阶段:前文化阶段、文化阶段和文明阶段。我们不妨将此文化形态学理论用于 中国诗学,从洪荒时代到沈约的声病理论出现之前是前文化阶段,其特点是“乡野 和直觉”的;沈约到黄庭坚这一阶段是文化时期,诗的理论和实践逐步走向成熟, 到黄庭坚时代,诗学终于达到了它所能达到的最高峰;从此以后就是文明阶段,虽 然时代进步了,但诗学日趋陈腐,日趋没落,终于走向灭亡。感受力涣散就是第三 阶段的主要特征,高峰时期的天才诗作完全无法为人所理解,天才们所用过的典故、 创造的意象,都无一例外地受到抨击。 在一片反对省中,我们偶然也遇到过赞许的声音,然而这样的赞扬不能引起我 们丝毫的快意,因为被错误的赞美无异于极大的侮辱,犹如Ben Jonson之言。这些 赞美者或同情者或将天才的诗作看做一种古董,可以放在手上赏玩;或为了文学史 能包罗万有,将其聊备一格:Witty ,Metaphysical ,Obscure,Quainty,奇崛是 描绘这一类诗作的常用语;而描述Donne 或黄庭坚诗派的名词“Metaphysical poe ts ”或“江西派”,其本身就十分偏颇,说明那些评论家只将这些天才作品视作诗 歌发展的歧路,而并未认识到这是诗发展的正途,并且是诗这一文学形式的必由之 路。 虽然我们身处于这个时代,已经无法真正了解伟大诗人作品所内含的意象及其 内在联系,虽然我们不可能全面了解伟大诗人的感受能力,但我们能够仰望这个或 那个时代的一座座高峰,并感受他们的巨大魅力,他们是黄庭坚、艾略特、邓恩、 庞德…… 按:本文英语引文,除指明外,都出自艾略特的The Metaphysical Poets 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