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感时期的色情 在2001年3 月的一个早晨,我的父亲躺在理论上应该让他感觉滚热的被窝里瑟 瑟发抖,鼻塞和高烧使他头脑不清昏昏欲睡。与此同时,我正在2025年的3 月份的 一个早晨从睡梦中惊醒。尽管因为父母的离异,除了几张老照片我没有关于父亲的 任何印象,但是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的鼻腔粘膜突然感受到了那个老旧房间 里的呛人烟草味道。 从存留的照片上看,我父亲的那个房间平庸无奇,缺少最起码的故事气氛。角 落里没有摆满各种时髦得叫不出名字洋酒的小吧台,只堆放着他和我爷爷喝剩下的 半箱啤酒;这里更没有发烧音响可以供他欣赏那些古典或流行的音乐,只有一台vcd 偶尔用来给我播放的幼儿教学影碟;房间里书本倒是有不少,但品位参差而且大多 老旧,散发油墨的清香乃是梦想。他面前的墙壁目前也很平庸,以前那里曾经有一 对男女的如花笑颜绽放着炫耀幸福,现在,遗留下来的只有颜色明显比墙壁其他部 分洁白的一个方块形状。 而现在,在我的房间里,灿烂无比的阳光正透过卧室窗户上代替窗帘的蔓藤植 物叶子间的缝隙刺痛我的眼睛。那些植物从床边的一大盆砂土中郁郁葱葱的蔓延攀 爬,漫布了整个房间的墙壁,若干枝条低垂下来覆盖着我女友小舞酣睡的面孔,仿 佛热带风情。在这个时代,绿色已经从户外的自然中彻底引退,只有在若干家居之 中方可见到主人各依喜好饲养的植物宠物。自然和人工彻底变换了位置,绿色成为 了私人的隐秘。 我爬起身来,打开床底下的旧箱子,找出那张照片认真端详。照片上的一切和 我记忆中的情形分毫不差。我的父亲浓黑的眉毛略锁,神色阴郁的看着照相机的镜 头,按照母亲一贯的说法,他的眼神冷酷。和父亲对视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如同亲 历一般的感觉到了我父亲所有的纷飞思绪。 在2001年的那个早晨,当时还没满周岁的我的呀呀学语声音从隔壁传来。 我的父亲在重感冒造成的混沌幻觉之中忽然感知到了二十年以后席卷了整个城 市的那次流感。那次流感将持续十年之久,并且将改变无数人的生活。那个时候这 个城市会每天笼罩在金色的灿烂阳光下面,大街上会有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群。那些 还保持着健康躯体的人们整天躲藏在颜色暗淡的厚重外套里面,眼神鬼祟的警觉窥 视四围;还有一些是流感病人,他们面孔潮红衣着光鲜毫无顾忌三五成群,彼此笑 逐颜开的用浓重的鼻音对话。 那一段时间,我的父亲总是在思考遥远将来的那次规模宏大的流感,那时候我 将刚刚成人面对世界。据他所知,那次流感具有许多怪异。没有任何疫苗可以预防 它、没有任何有效的药物可以医治它,患者除了鼻塞、低烧、情绪轻微亢奋之外没 有任何不良反应。它每年春天瞬间而来,席卷城市,到了夏天又突然消失全部患者 不药而愈。然后第二年春天,它又再次来到,所有老病患会在同一天同时复发,并 且患者范围继续蔓延。最初,流感给这个城市带来了巨大恐慌,病人挤爆了各个大 小医院。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的人加入了患者行列,大家也都习惯了。在第四 次流感如期而至的日子里,市中心的广场彻夜灯火通明,很多老患者自发的聚集在 一起联欢,大约是那种不约而同的轻微亢奋产生了奇妙的共振。之后这种聚会成为 了惯例,或者说成为了一种约定。 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从母亲的口中听说过父亲关于流感的狂想,母亲曾经用 这个作为论据向我说明我父亲是个不切实际的妄想症患者。但是后来,流感真的突 袭而来。有的时候我忍不住问母亲询问当时父亲所述说的细节,但是她早已遗忘了 那一切,矢口否认,就象她一贯习惯的那样。 然而,我父亲的预言如此准确,今天流感又再次如期来到。在我父亲的预言当 中,今年我将被感染,他没有提及或者也许是在母亲的转述当中漏掉了什么,这个 预言不包括这件事情会对我的生活产生什么样子的影响。 我理解为什么我和父亲突然产生了某种共振。由于各自的原因,他和我分别在 2001年和2025年感受到彼此雷同的晃动和恍惚。由于这种恍惚我的父亲在病床上不 断的灵光闪现,对未来进行一个又一个的判断仿佛亲眼目睹,而我因为这种恍惚在 很多个夜晚摇晃在大街上,切身感受着流感的迷乱。 根据只鳞片爪判断,有一段时间我的父亲处于短暂的迷失当中。这种迷失在他 生命的整个历程之中所占比例不大,但至关重要。2001年,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离 异,在那之后他不断的出没于各个声色场所,结识了形形色色的女性。在这些关系 当中他既充当诱惑者也充当被诱惑者,短暂的放纵之后他复归沉寂。 其中的一个深夜,一个久久不能入眠的女人从床上爬起,沉默凝视在她身边沉 睡着的的我的父亲。在他们床头的小柜子上放着两只高脚玻璃杯,里面的残酒艳红, 冰块早已融化。关于冰块,有一个想法曾经久久的在我父亲脑海里缠绕:在冰块融 化之前,它坚硬、寒冷、透明,具有迷人的冷酷,但在融化之后它就会变得平庸而 且不值一提。在那个夜晚我的父亲是否真的沉睡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凌 晨之前,他悄悄离去,和那个女人再没有任何联系。 在今年流感到来的那个晚上,我下班走进家门的时候,一些变化令我颇为惊诧。 那些多年来始终只有葱绿颜色的蔓藤植物在这一天里肆无忌惮的迅速生长,把紫红 和湛蓝的大花朵艳俗的开满了屋子,它们的根杈张狂的蔓延出花盆,占据了我的床。 房间里闷热潮湿,几乎穿不住衣服。这天晚上,女友小舞没有回家,也没有打电话 回来。我赤膊坐在客厅的地上,一边看电视喝啤酒一边反复拨打她的电话。电话屏 幕上总是沙沙的雪花点,然后电信公司那个面孔死板的合成女人面孔跳出来开始唠 叨什么暂时无法接通。10点多以后,我披上衣服出门散步。 外面出奇的热闹。远处市中心方向,透入云霄的光亮绽放成夜色里的巨大莲花, 把衣着光鲜的年轻人们统统卷入漩涡。 我随着断续的人流来到广场。那里聚集了众多的流感患者,我的脚步不断的被 地上支离横亘的大腿或者胳膊羁绊。裸露的肉体颜色到处晃动,早已被明文禁止的 烈性酒精饮料和香烟从一只手传递到另一只手。到处都有什么人在哼唱,发出嗡嗡 的声响。时不时,也有一些衣着暴露的少女在人流中满无目的的飞奔,每当她们和 谁撞了个满怀,就把黑色的唇印血淋淋的印在对方的脸上。 不知道是谁搞来了很多焰火,人群自发的让出来了一个圆形空地。广场开始弥 漫起硫磺燃烧的气味,那种久远年代遗留下来的灿烂迅速迷乱了所有在场的人,片 刻哗然之后广场上变得寂静,几乎所有人都在轻轻赞叹那一簇簇跃上高空开放瞬间 的花儿。 那天晚上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个硕大的广告牌。那幅广告画有纯净如海的湛 蓝背景,上面画着一个全裸的女人蜷缩着身体,双手掩面,手肘下垂遮掩胸部。在 焰火的光芒照射下,画面上涂抹的颜料反射出烁烁磷光。在远处看起来,仿佛是那 个女人身上星点的微汗,那种闪烁不定又仿佛是那女人在轻微颤抖。我还记忆犹新, 那女人低垂的长发漆黑,她旁边写着几个字:“我丢了。” 连续几天里,我的家里依然闷热,那些花朵散发的味道日益浓郁,像风尘女子 的脂粉拥抱我的脑髓。在第三天晚上,我终于拨通了小舞的电话。电话屏幕上,小 舞的脸上有病态的殷红,声音也含混不清略带喘息像是刚刚做过剧烈运动。她说: “啊,是你呀铮,我得流感了,这几天不回去住了你自己注意身体。”然后一声兴 奋短促的尖叫,电话断线,再没拨通过。 前文提及,在我的床底下有一个古旧的木箱,里面装着一些我父亲的遗物。2005 年,我的父亲死于肺癌。由于除了服用若干止痛药他拒绝任何医疗,很多人认为他 丧失了生活的勇气。但是在我的理解当中,这件事情表现出来的是他对未来的预见, 根据那些床底下旧箱子里的只鳞片爪,我执著的确信我的父亲对于他生活的每一步 都胸有成竹,他必定是预知了死亡的必然来临,并且在死亡来到之前做好了一切必 要的安排。这种安排甚至应该包括在和我母亲离婚时放弃争夺对我的抚养权。 我推测,母亲对父亲怀有一种爱恨掺杂的复杂情绪。因为,在我前二十几年的 成长过程之中,我的母亲始终很少提及我的父亲,并且试图抹杀父亲对我的影响甚 至包括那些与生俱来的本质。例如她把我的名字从刘铮改成林铮,随了她的姓。但 是她没有更改铮字,也许是她也痴迷于这个充满金属质感的音节,痴迷于那种敲击 重金属乐器后可以感觉到的那种韵律。由于这个一瞬间的决定,这个音节会伴随我 一生。我喜欢这名字的味道,坚硬和冰冷,就象我脑海里的父亲形象。据说,我的 母亲曾经略带紧张的看到,我在襁褓中已经表现出刘家祖祖辈辈特有的执拗,我拒 绝所有她强加给他的那些不符合他口味但有助于营养和发育的食品。据说,我总是 把嘴唇紧闭的象是一个英勇不屈的烈士,在暴力的压迫下,偶尔我会运用策略假做 吞咽,之后将那团糊状物吐在地上,彻底打消母亲的努力企图。到了我五岁之后, 这种执拗神奇的消失,我变得温顺谦和,直到今天。 但是母亲的这种沉默在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被打破。那一整天我都在外面交朋 好友,直到夜半我才回家。在我没有开灯的卧室里,我的母亲正沉默的独坐等待我 归来。在漆黑的夜里她眼睛里闪烁亢奋的光辉,她说,铮儿你坐下,听我来讲讲你 的父亲。那天开始母亲陷入另一种极端,她抓住一切机会对我喋喋不休的谈论我的 父亲,其中夹杂大量含混不清的事迹和自相矛盾的观点。就是在那天,我得到了这 个被蜘蛛网和陈年老灰层层覆盖的木箱。 这个木箱制作的十分粗劣,由几根表面粗糙没经过任何打磨的松木条简单钉成, 很明显,制作这个木箱的工匠根本没有期待它被良好的保藏和珍视。 我还没有说过,我的父亲在木箱里留下了大量字迹模糊的小说草稿。那些故事 被用蝇头草书密密麻麻写在一些打印纸的背面,打印纸的正面则印满了各种金融市 场的走势图。这真是个奇妙的矛盾组合。我清楚父亲的全部职业生涯都和金融投机 密不可分,据我所知,无论是在他的还是我的年代里,这都不是个浪漫的行当,所 以我猜想他不是个成功的商人。 他所写下的全部故事都使用了第一人称,无论那些主角性别如何。那些故事都 具有一种含混暧昧的奇妙,例如他讲到了一头令他神魂颠倒的小花母驴,而他居然 从没有真切的看见过这头美妙绝伦的驴。在这个故事的结尾,我的父亲抛弃了一切 去寻找它,终于有机会接近这头蠢驴(这是他在草稿里的用词),但他居然又在澎 湃如潮的热泪中眼睁睁的让它跑掉,只给他留下一堆在落日余辉下散发金灿灿光芒 的驴粪蛋。在另外几个故事里,他又分别写到了一个把玩笑当作承诺的痴傻汉子和 一个在无数次机会中犯下相同错误的痴傻女人。 我随意翻阅,突然我看到了我下意识里正在寻找的东西。和其他草稿不同,这 篇东西字迹工整宛如印刷出来一般清晰。在文章的最开始写着标题,流感时期的色 情。窗口吹进来的风略带凉意,我回到床上拉过被子取暖,开始认真的阅读这几页 文字。 在这些文字中,我的父亲冷静的描绘着沉浸在狂欢的流感游戏中的城市。 他提到了那些突然变得潮湿闷热的房间,那些主人会在某个傍晚突然发现自己 房间里培育的温顺植物疯狂生长,在一天之内用颜色恶俗的花朵覆盖整个墙壁;他 提到天空中只有几丝云若隐若现,灿烂的金色阳光整日笼罩城市,让金属和塑料建 筑的高楼大厦反射眩目的光彩;他还提到那些纷飞的纸屑和塑料薄膜,它们被流感 患者随意丢弃之后被风卷起,成为漂泊的白色;还有那些每个晚上城市中心喧嚣的 巨音,伴随它们的是日渐熙攘的人流和盛开莲花一般的耀眼光亮;每个凌晨,就会 有曼妙的少女开始哼唱无旋律的调子,那些调子会慢慢的共振起人心中的冲动,让 人们不自觉的和她们一起摇摆身体;还有那些蓝色和白色的焰火,无比的璀璨和迷 幻,只有它们可以稍稍抑制弥漫的杂音,让人群安静;当然他更会提到那些时而飞 奔时而怔愣的流感患者们,他们面孔潮红,轻蔑的看着那些躲藏在灰暗的棉衣下的 健康人。我飞快的阅读,突然一行字跳进我的眼睛----在2025年,我子刘铮成为流 感患者。 在这页纸上,这是我父亲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向下翻阅,看到后面的几页纸 如水洗过般空白。于是我重新逐行逐字阅读前文,但是再没有发现任何父亲关于我 的只言片语。我努力的猜测父亲在这些预言当中要向我传达什么微言大义,但毫无 线索。 那个早晨,外面有一些嘈杂,我推开窗户张望。楼下有一些服饰色泽暗淡面目 被口罩或者围巾遮掩的居民,他们匆忙或悠闲的行走,但不约而同的远远绕开小区 的那座彩色水泥塑造的裸女雕塑。在雕塑下面,若干面目酡红的妙龄少女正摇摆着 她们的头饰,发出盛满红酒的玻璃杯相互碰撞产生的那种清脆声音。早春尚且微寒, 但是那些少女们已经身着夏装,仅仅由几枚古铜钱松散穿就的金属文胸与雪白肌肤 相互辉映,间或闪现娇嫩乳头。她们欢声笑语,鼻音浓重,在色泽暗淡的人流中惹 人侧目,她们轻巧、华丽、对旁边的一切不屑一顾。 被阳光照射得亮闪闪的植物叶子敲打在我赤裸的胸肌上,一阵冷风使我微感凛 然。当我准备收束起散开的睡衣时,那些少女中最秀美的一个在对我放肆的笑。她 身材高挑眉角微翘,齐肩长发的末梢吊着电子身份卡晃来晃去。 那个少女将上身摇摆,那几枚铜钱叮叮当当的碰撞出轻佻的节奏,看到我不动 声色,她模仿那座被命名诱惑的裸女水泥雕像的姿势,抬起手臂对我勾了勾小指。 然后她靠在同伴身上,眼角斜视上面窗口的我,唇角同样斜挑,无名指沿着小腹窈 窕的曲线逡巡而下,有时用中指围绕肚脐画弧。应该说,这个动作使我略微的迷惑, 迷惑的原因不是来自于流感少女毫无来由的挑逗,而是这诱惑的姿势令我联想起一 些久远的往事。我叫不准这些事情是什么,它们仿佛来自于我内心最深处来自遗传 的某个角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半小时之后,身着温暖而且色泽暗淡的外套,我离开家去工作,和别人一样远 远的绕开了那些流感少女。路过她们时,我侧目观看那些颓废美色,隐藏在白色口 罩下面的面孔不动声色,此刻同样保暖良好的手指在口袋里搓捻着那块电子身份卡 片。刚才那个对着我嬉笑的少女对这一注视毫无察觉,正和别人一起哼唱一只没有 韵律和节奏的怪异调子,似乎谈论的是放肆的爱情。 我似乎还没有提到过,在这个年代里我的职业是一名形象设计师。我所有的工 作就是为顾客设计个性,包括设计这种个性应该的表现例如服饰风格肢体动作细节 语言风格等等的全面解决方案,现在流行全面解决方案这个词,据说这个词二十几 年前也曾经流行过。我的女友小舞的工作是做虚拟人物的全面解决方案,她每天都 要在电脑上制作各种虚拟的美女或者俊男,为他们赋予形形色色的个性,以备各种 公司和私人挑选应用到各种用途中。据我所知,小舞制造出来的那些虚拟的人物颇 有一些担当了重要的职位,例如Q&Q 公司的新闻代言人就是她的产品。但小舞制造 出来的更多人物现在正在被用作充当情人或知己,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更能证实 她的水平。在二十年前,我和小舞的工作风马牛不相及,但是现在,我们同属于相 同的公司,被同一个业务经理管辖。然而和我预料的一样,小舞在这一天仍然没有 来工作。 自从流感到来,虽然很多同事都患病不来工作,但我的工作还是变得清闲很多。 直到这天下午我才有一个顾客。 当我走进会客室的时候,她正扶着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向外张望。她身着黑色, 但这种黑色服饰略微怪异,因为它们既没有流感患者特有服饰的艳丽色彩,也不像 健康人所穿着的那样厚重暖和,那是一种恍若流动的轻纱。同样怪异的是,她还围 着一条厚厚的围巾遮挡面庞。很多人站在高层建筑上向下看的时候都会误认为自己 是上帝,他们在俯瞰脚下蝼蚁般蠕动的人群时,总会有若干感慨,仿佛参透人生真 谛。但是那个女人的眼神却在向空气中延伸,似乎忧心忡忡。她的躯体有一点点前 后摇摆,黑眼睛透过围巾的缝隙向外张望。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这个女人会马上 击碎面前的玻璃,变成折断了翅膀的鸟,一直俯冲到脚下的水泥丛林之中。 这女人把脸转向我,然后她笑了,用一种些微沙哑的声音说:“原来是你。” 她取下了遮挡面容的围巾,我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是早晨那个轻佻得对我勾 手指的流感少女。 她的眼神里流露越来越浓烈的笑意,她问:“你真的能帮我?”“这是我的职 业。”我回答说。 “那就好,麻烦你好好设计一下,让我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流感患者。” 她突然变得兴高采烈,一下子跳到了我的桌子上,以左脚尖为轴心轻巧旋转, 右边的小腿向后翘起来。然后她停下来面对我张开双手宣布:“我把自己丢了!” 紧接下来的对话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在试图弄清楚这个女人是什么人的过程中,我 险些把自己也丢掉。在一个小时的对话过程中,这个女人始终变换不定,一会儿是 清雅贤良的良家淑女、一会儿是成熟性感的闺阁怨妇,忽而在沉默中目光锐利的审 视我、忽而含混低语眼神飘忽闪烁。我拼命的努力紧随她的变换,一会佯装在她步 步进逼的诱惑下手足无措的纯朴少年,一会儿扮演心有灵犀的情人知己,有时候努 力做个安静的倾听者,有时候又需要旁敲侧击的寻找新鲜话题来打破沉默。最后, 在一阵近似歇斯底里的飞快自语之后,她突然静默,低下头死死的看着自己脚下大 堆被撕的粉碎的纸片。 很久,她又抬起头来,安详而且平静。她说再见,便走出了这个房间留下我独 自讶异。 我倒出一杯饮料镇静头脑,努力回忆适才那女人留下的线索,毫无头绪。 她留给我的唯一印象是她叫做小指。 那天晚上我早早归寝,却许久难以安稳熟睡,各种形形色色的梦境纷乱擦过我 大脑边缘却都不能驻扎。潮热始终折磨我,即使赤身亦难解烦闷。一些问题始终纠 缠我,为何父亲把流感和色情这两个词密不可分的连接在一起;流感是什么而色情 又是什么;如果我注定要成为一个流感患者,那么它的色情会给我带来一些什么改 变一些什么。 最后我起身,犹豫片刻之后我打开窗子,夜晚冰凉的风伴随嘈杂忽的涌入我的 房间,猛烈冲击我的身体。数分钟的冷战过后,一声响亮的喷嚏伴随清涕喷出,流 感如期来临。我任窗子开着,走到洗手间去照镜子。 镜子里,我头发蓬乱,早晨曾刮的干爽的胡须现今又青茬磊落,一瞬的功夫, 我的眼睛里现在已经爬满了血丝。轻微的燥热现在是从我自己的身体里散发,房间 里的空气已经显得相对凉爽了一些,我慢慢体会那种燥热,发觉它让我有种剧烈运 动的欲望。轻微的鼻塞也开始了,我张开嘴呼吸,那种低声哼唱的欲望也慢慢的浮 现。我伸出手去触摸那个镜子里的人,那个人也伸出手触摸我,我们相对端详。现 在开始,我真的就像我父亲预言的那样变成了一个流感患者,我的父亲没有告诉我 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但不久之后我自己就会知道了。 我拿起外套,想了想又把它们放下,从柜子里翻出了原本要到夏天才会穿的短 衫短裤。我穿上它们,开门出去。下楼的时候,我的衣角勾住了什么东西,我顺手 大力一扯,短衫便破了个大洞。 门外冷风清凉,我再次加入络绎的人流,走向市中心广场,走向那朵夜空中盛 开的巨大莲花。我知道那里会有兰白色的焰火璀璨眩目,人们一面晃动着身体哼唱 无韵的调一面传递手卷的纸烟和自酿的酒,那里还会有一些赤裸着娇小乳房的流感 少女在人群中奔跑,把一个个唇印嬉笑着印在一个个人的脸上和身上。 无需任何适应过程我便融入了那个人群,他们传递过来的纸烟和酒水同样辛辣 刺喉但是令人畅快无比。我迅速的陷入和他们同样的恍惚状态,无法分辨也无需分 辨手指触摸到的是铁石还是人的肌肤,那种同样的调子也被我哼了出来,和整个广 场上的嗡嗡声相混杂。 忽的一朵亮火伴声炸响恍了我的眼,团团的焰火又湛放在天上。我迷了眼看那 些蓝白紫红的硫磺昙花,恍惚的感觉自己在寻些什么。搜索来去我找到了我所要找 的,那是个硕大的广告牌子,蓝色的背景上有一块白色物体隐约是个赤裸的女人, 上面还写了一行大字但我如何努力也无法辨认。这个难题强烈的折磨我纠缠我让我 再度烦躁,我呻吟一声向后仰倒在某个柔软的物体上。我再度仰面看天,现在天也 让我无法辨认显得陌生,那些是什么,七彩的光华,仅仅闪烁片刻便消失隐没于黑 蓝色的天,却如此夺目。 这时一个碎沙般的柔软声音对我说随我来这里有更好的东西,然后一只花瓣般 柔软的手牵起我的手带领我飞奔。我们迅速穿越并远离了沉迷于迷幻天空的人群, 那些哼唱声音和烟雾酒气逐渐淡化不清直到消失无踪。她一直牵引我飞奔来到一个 不知名的所在,她松开我的手按我的肩膀让我席地而坐,我撑在地上的手感觉到无 数柔软鲜嫩的细小毛尖搔着我的掌心令我安宁,清新的微风吹来我抬头看见了天上 在闪很小的星星。然后她坐在我的跟前问我这里好吗,慢慢开始清醒的我辨认出了 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小指温暖的看着我,她的眼睛里不再有白昼里的那些闪烁不定的繁复,取而代 之的是平和和惬意。我也温暖的看她,仰卧在草地上展开四肢,嗅着鼻端隐约漂来 的青草气息。小指象是对我又象是对自己说:“我已经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流感啦。” 然后她又跳起来用脚尖旋转,对着天空兴高采烈的宣布:“我又把自己丢啦!”原 本寂静的四周此时忽然几条手臂举起,有几个声音同样快活的应和,“我们都把自 己丢啦!”小指现在穿的是早晨的那身夏装,她快活的跳跃着把短裙旋转成花朵, 然后她又把那几枚穿成文胸的铜钱解下高举起来轻轻摇晃,我看到一些汗珠在她娇 小的乳房上反射微光。后来她疲惫了,躺倒在我身旁轻轻喘息,闭上了眼睛把我的 手拉到她胸口试她的心跳。我便俯过身去,口衔了青草的叶子搔她的颈和乳,手掌 拂拭她纤腰上点滴的汗水。小指一下子翻身压住了我,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她说, 啊,原来这样好简单,我喜欢,你也喜欢吗? 在那片柔软的草地上我们翻滚着拥抱然后做爱,有的时候温柔有的时候激烈, 直到天色微亮。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抑制我们身体里的那种轻微但是令人不安的燥 热。有的时候我们的翻滚会压到其他什么人的手或者脚,我们就彼此嬉笑又翻滚离 开。后来,冰凉的晨露已经降到草地上了,小指轻轻吻了我一下,就光着腿提起鞋 子飞跑着走了。 我也起身走回家,用赤裸的上身直接感觉风吹。我没有感觉到我得到了什么又 失去了什么,也许我自己现在还不能体会。 也许我日后会用文字记录这段日子,在那个时候我只会简单的写道:从那天开 始,每个夜晚我都会晃动在那些面孔潮红的人群之中,有的时候我会遇见小指,更 多的时候不会,到最后就几乎见不到她了,但总会有个女孩子和我一起去那片草地, 放纵的做爱,并且哼唱什么歌,直到天色微亮。如此的简单,如此而已。 时间飞快,一场暴雨宣告了今年流感季节的结束。那时候我正在家中等待夜晚 的降临,忽然我听到巨大的马蹄声从天空由远至近,然后滂沱的雨点倾盆而下,从 我家开着的窗口纷纷的溅进屋子来。我卧室里那些始终张狂生长的蔓藤植物上开放 的艳俗花朵纷纷枯萎落下撒了满地,房间里很快就不再闷热难捱。与此同时,我身 体里的燥热慢慢的消退,鼻塞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去无踪,健康人那种身体发空的感 觉重新占据了我的身体。 我忽然想起,自从患上流感我就再没有翻阅父亲的手稿,某种神秘的动力驱使 我又从床下拉出了那个木箱。我还半跪在地上就急迫的打开木箱,我惊诧的发现, 木箱里的手稿都已经破碎成灰黄的碎片。拨开那些碎片,父亲的照片仍然安静的躺 在箱底,我再次端详这张无比熟悉的面孔,忽然感觉在父亲紧蹙的浓黑眉毛和冰凉 眼神之下,暗藏一丝嘲讽的笑意。 这个时候电话铃响起,是久违了的女友小舞。她在电话里像从前一样笑容温和 声音温柔,“雨下的太大啦,等雨停了我就回去。晚上给我做什么好吃的呀?”她 咯咯笑。“嗯,等你。你回来路上买自己喜欢吃的菜好了。” 我就回答,和她一样就象是不记得发生过些什么。 夜来了,我站在窗口一边看雨一边等小舞,忽然就觉得没什么需要等待的了。 恰好雨停,我穿了外套下楼去走。 和前些日子相比,大街上人流稀少冷清得过分。一辆清扫车静悄悄穿越城市, 它走过的地方,那些随意丢弃的酒瓶、烟蒂、碎纸片等等流感来过的证据消失无踪。 这里很快就变得洁净,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双手抄在裤袋里,随意的沿着马路走并且陷入沉思。一个穿风衣的男人从阴 影里走出来,毫无声息的靠拢了我,几乎是和我肩并着肩行走。几秒钟之后我们的 脚步节奏如此合拍,就像是同一个人。后来,我问他:“你写那么多都说些什么?” 他反问我:“你经历过流感了,里面的色情对你都说些什么?”我想了很久,说, “现在我知道那里面是空的。可我分不清楚我是堕入过深渊,还是仅仅一脚踩空了 而已,我也不清楚我现在是不是真的又走出来了。这值得吗?” 他回答说:“如果一定要问是否值得,那么不值得。比如,直到现在,我仍然 不知道这还是不是真的我,我是改变了还是发现了我的本性。但是,我可不是带你 寻找什么而仅仅是带你经历一些事情。” 然后这个男人把头转向我微笑,我看到那双我无比熟悉的浓黑眉毛,他的眼睛 露出狡黠的笑意对我说:“这也就是个圈套而已。你也发现了对吧,我的儿子。”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