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家流云 直到现在,宜家还坚持对流云说:“我本来应该有另外一番际遇的,你改变 了我的人生。” 说这话时,她们正在酒吧。每个星期出来浅斟薄饮一番,已成为两个女子的 习惯。 她们十四岁那年相遇在高中的迎新会上。小宜家是个孤僻敏感的少女,喜欢 独自坐在教室的最后。那日正沉思间,有人轻轻的问:“这里,可以坐么?” 宜家转头,看到了流云。 她后来在日记中这样记述:原来有种美是不容人平静对待的,必要你一惊、 一窒、一动……所谓惊艳就是如此了吧。只是,她的眼底为何有那么深的寂寞呢? 正是这种寂寞打动了宜家,她一言不发让出身边的座位。 高中三年,她们两人如形随影,投契的厉害。也去过彼此家里,流云的父母 非常喜欢宜家,她的孤僻被看作是沉静,敏感被看作是懂事,她是那种看来循规 蹈矩、教大人放心的孩子。宜家的家人却不喜欢流云。他们说:“这女孩生的好, 一看就是心高气傲、不肯安分守己的,宜家你别和她太亲近了。” 流云听后大笑,说:“阿姨何不直接说我是狐狸精?这是我毕生的梦想,只 怕功力尚不到呢,”又看着宜家:“难道天下只我一人知道你有不安定灵魂这个 黑暗事实吗?” 宜家伏在桌上笑,良久无声。再抬起头时,有泪珠滚落:“妈妈总是这样, 自幼我的种种努力都不能讨好,我的一切举措都是错误,她永远指责说教,从未 溺爱纵容过我。” 流云近前,环住宜家:“小小宜家是我今生至爱。” 她们紧紧相拥。 许久之后的一个夜晚,一首音乐与下首音乐的间歇,流云忽然开口:“和你 说过我曾改名字么?” “没。” “十二岁那年,父亲去世,同年母亲改嫁,继父要求我随他姓,便改了,” 流云淡淡看向窗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宜家轻轻握住流云的手。 “我想尽快有自己的家——”流云的声音不稳定起来。 那一年她们十七岁。 也谈起身边的男孩子。 “周涛太正统、张立为不懂情趣、陈宇除了吃喝玩乐外,一概不会其他……” “流云同学,既如此,你为何还要与甲乙丙丁约会?” “我闷、我闲,生命如此漫长无聊,命定的人迟迟不出现,一天天日子总得 打发下去,”流云俏皮的笑,“现在我至少学会跳舞打球游泳拍照。” “对了——流云?蒲伟约会我。” “哦,是那个高大的,”流云坏笑,“宜家出去玩,宜家出去玩。” 宜家哭笑不得:“我好象是在与你商议我的初恋。” “现在谈这些为时过早,若是游戏么倒可以尝试。” “流云你教坏我,可我觉得比从前快活。” “记得功课不能丢,是今后立身之本,我们不能依靠任何人。”流云叮嘱。 很多心事,很多新事,十九岁飞快的到了。 流云去了政府机关,她收拾起自己的贪玩不羁,以懂事干练的形象示人。宜 家笑她,她却认真回答:“做人最要紧是公私分明,工作上我不能比别人差。” “恐怕不止是不比人差吧,谁年年先进先进来着。” “有些原则是不能废的,你将来会知道。” “我也只差一年了,对了,有篇文章推荐与你——” 流云没有回答。宜家抬眼,见一年轻男子正走来,好友双目晶莹,露出喜悦 彷徨的神气,宜家暗暗留心。 那男子高大,灰色衬衣,有微笑的眼睛和唇角。他拉出椅子坐下,旋即扣住 流云在桌面上的手,两人十指交缠,视线再也不肯分开。 “宜家,他是阳光,接我出去吃饭。” “阳光你好,既然有事,你们先走好了。” “那么宜家再见。”他们点头,相携而去,流云苗条的身影环在阳光的手臂 里。 远远望去,真是一对璧人。 宜家怔怔的坐着,她原本有许多话要告诉流云:你知道《童女之舞》那本书 么? 它说很深很深的友谊中其实是带有爱情成分的,象我们一样。还有枫现在追 求我,他不是我向往的男子,可是我那么寂寞,怎么办呢。她还想说:阳光看来 是非常讨女子喜欢的那种,但流云我觉得应该有更成熟更懂得的男人来疼惜你。 宜家长叹一声,她看出流云陷下去了。而好友一向独立,知道自己要什么,多说 恐也无益。 以后宜家试着找流云许多次,流云永远和阳光在一起。出游、跳舞、吃饭、 看戏…… 等到终于见到流云时,流云身上满溢的幸福与柔媚令人不敢逼视。 “怎么样呢?”宜家问。 “快乐——时而患得患失、时而不管不顾、时而彷徨不已、时而孤注一掷。” “天,你打算如何?” 流云将俏脸埋进手臂间,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我爱他,渴望与他终老。” “想清楚了?” 流云点头,然后转换话题:“你呢,近况何如?” “和枫走在一起。” “可是你并不深爱他。” “可是我需要人依靠。” 宜家流云对视,然后一起慢慢的唱出那句歌词——“我会说我愿意做,我受 够了寂寞……” 两人弯下腰,笑出眼泪来。 之后的几年,因为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往来的少了些。但宜家常常给流云电 话,诉说生活情感中的种种不如意。她抱怨说:“我自幼乏人关爱,只希望枫能 毫无理由的纵容我和爱我,他偏巧做不到,痛苦痛苦。” “那么离开他。” 宜家犹疑:“可是我依赖他、信任他。” “那么接受现状。” “可是不甘心那。” 流云在听筒那端轻轻的笑:“离开枫或不,是宜家恒久的难题。” 宜家不好意思的笑,说:“流云我爱你的恬淡与冷静。” “宜家我也爱你的孩子气。” 这样过了些时日。 “流云我有新的状况。” “恩,什么?” “我倾慕的男子向我示好。该男子俊朗、有霸气、事业小成。缺点:已婚。” “若你不与他天长地久,这个反倒是优点。你有这个奢望么?” “不不不,我只是渴望陷入恋爱,而现在的感觉非常之好。” “那么去吧,和懂规则的人一起玩,妙就妙在认真与不认真之间的平衡。清 醒着享受情感的欢愉。” “听起来很有趣。” “切记切记,不可因此影响到现实的情感生活。” “是是是,可是流云你为何不制止和说教我?” “一:我赞成在苦难的人生里享受短暂的快乐;二:我从来就不是传统意义 上的好女子,所以……” 宜家忽然疑惑:“可是道德呢?” “请背诵流云语录之十:所谓道德,就是违反人性的东西。” 有朋友好奇的问宜家,流云怎还不结婚? 宜家答不知。 朋友又说,听说阳光身边有别的女人。 宜家依旧答不知。 她确实不知。 流云一向不爱述说自己的心事,她与阳光在一起八年,是公认的神仙眷属, 两人眉梢眼角流露的默契与深情,教旁人羡慕不已。可是宜家知道事情应该没有 这么单纯,流云从前是飞扬的、不羁的、夺目的,而现在却越来越沉静,越来越 宛转,笑起来略带些厌世和恍惚的神气。一定有事情发生,才将她磨砺为现在的 样子。 可是,宜家懂得:有时关切是问,有时关切是—不问。 她们依旧一起喝酒,流云钟爱冰冷清淡的啤酒。于微醺中她会断续的说出一 些字眼——月亮的背面、世事古难全、抉择、有关真相、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草、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道无二三……宜家只听着,从不启齿动问。直到、 直到那天她看到了流云的伤口,长而深的刀痕斜斜穿过手腕,紫红的血块丑恶的 纠结着。 她再也按奈不住:“怎么回事?” “没什么,是我一时冲动,”流云反过来安慰宜家,“不疼,真的。” 宜家捧着流云的手腕,一言不发,大颗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伤口上。 流云也忍不住哭,是那种极低的、如重伤小动物般的呜咽声。 “流云求你离开他吧!” “不由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人心有这么强的生命力,它被丢在地上、 被踩来踩去、被划伤、被撕裂、甚至碎成一段一段的,却犹自跳动着不肯死去— —” 流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别人不能代替么?” “试了,不能,唯有阳光是我的罩门与死穴。”流云看向别处,脸上有认命 的苍凉。 “你们还相爱么?” “非常。但,有时现实是爱所不能克服的。” “那你今后的打算?” “我和阳光总有一日是要分开的,我只想尽量多争取与他在一起的时光。” “流云你答应我不可再伤害自己。” “好。” 这是流云此生唯一的一次倾吐心事。 后来她们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只是有时在深夜,流云的电话打过来:“宜家我可以见你吗?”宜家便抛下 一切的赶过去,她们在酒吧隔一张台子坐着。并不怎么说话,只是一杯一杯那样 喝下去。 迷离的灯光在流云雪白的肌肤上晕开,她长长的睫毛掩着,将自己沉入不可 知的世界中去。 宜家这样看着看着,便叫出声:“不公平不公平,怎么你经受了这么多苦难 还能保有绝佳的卖相?!” “这是我仅有的东西了。” “不,”宜家敛容,正经的说:“流云你聪慧、善良、冷静、懂事、有灵魂 ……” 流云笑的东倒西歪:“嘘,小声些,不然西红柿、臭鸡蛋什么的就会飞过来 了。” 笑罢,幽幽一叹:“宜家只有你能让我开怀。” “流云,其实最坏的状况不外是身边的男人令我们彻底失望,而我们选择两 个女子一起终老。我倒觉得这个结局不坏。” 是夜,她们离开酒吧时天色已经微明。两人静静的走着,忽然流云说:“宜 家,没有你我怎么办。” 宜家诧异:“我一直以为是你在照顾我。” 她们相视,微笑。眼中浮上一层薄薄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