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我们在一家比较高档的西餐馆的餐桌旁坐定,服务小姐必恭必敬地递上菜单, 然后站在枫的身边,端好架子准备纪录了。枫端庄地坐在那里,飞快地搜罗了一遍 菜单上每一行最右边的阿拉伯数字,然后更加飞快地用眼角从上到下搜罗了一遍镇 定自若的我,嘴角泛起一股狡黠的笑。 点好菜后,服务小姐带着并不甚令人满意的职业笑容收拾起菜单走人的一瞬间, 我对枫说:“咱俩非得这样吗?”这是我准备已久的开场白,因为害怕象上次一样 问话的权利全部落入她的手里,我早已打定主意这次给她一个下马威。但不幸的是, 排练得次数太多,以致于我问得是这样的急切,脱口而出的声音与服务小姐抬脚欲 发的步履轰然相撞,小姐突地停住脚步,惊愕地回过头来盯着我看,一脸的疑问。 我也被这变故惊了一吓,愣一会儿,才赶忙指着枫解释:“对不起,我是质问她。” 枫早借着抖开餐巾的机会,挡着脸窃笑起来。小姐走后,她才竭力板了脸看着 我,挑起一边的眉毛等我的下文。我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不知该怎么继续。“然后 呢?看来你练了半天了,真对不起打断了。”她只好诱导我。我怪没意思地把下文 接上:“我是说,咱俩一共只见了两次面,两次都是在餐桌上。”“原来这样,你 不是怪我总是在吃你吧?要不这顿饭我请客?”“哪能呢?”“还是的,别忘了, 可是你说要给我过生日的。要不咱甭吃了。”“我不是那意思。”我心里恨恨的, 真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好。对面又开始吃吃地笑上了,“你这人怎么这么神啊!” 她笑着说。她还敢说我神!我抬头,看见她灿烂的笑容,不禁也笑了:“够了,够 了,我真是斗不过你,我认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为难你。”她停住笑,认 真地说。“什么?”我被她的认真劲吓了一跳。“我是说,男孩不喜欢这么不给面 子的女孩,是吧?”“谁说的?”“我以前的男朋友。”沉默。我又不知道该怎么 继续了,想了一下,只好说:“我没在乎,真的。”她微微笑笑,点点头。水和啤 酒被送上来。她又变得开心起来,眨着眼睛问我:“那么,你是不是在表示,我可 以继续和你斗嘴呢?”“当然,只要你愿意。但是,得有一个条件。”“还有条件?” “嗯哼,就是,你也别每次都占上风,总得讲究点'温良恭俭让'吧,一个女孩子家, 哼。”“什么意思,你……好吧,让你。为大男人主义干杯!”“为枫小姐生日干 杯。” “那么,你现在知道星在哪儿了,是么?”吃沙拉的时候,她问。“大连。” 我回答,头也没抬,继续问她:“其实你早知道,对吧?”“是,可她没有告诉我 为什么。”“哼。”“'哼'是什么意思?”她问。“我还没问你吗,干吗那么紧张, 先把路封死。”“我真的不知道。”“哎,”我抬头,看着她,“过完生日你多大 了?”“没礼貌,哪有打听小姐年龄的。”“反正,不是20就是21吧?”“我要是 18呢?”“就您?…不过,象。”“象什么?”“象81的。”“讨厌。”我们闷头 吃饭。“你为什么岔开话题,刚才?”她试探性地问。“有些同志嘛,就是麻烦。 你问她话吧,她呛你;你不想问了,她又不乐意。”我顶回去,心里乱乱的,但因 为占了上风又有些痛快。“嫌我烦了?成,甭跟我说话。”“好好过生日,好好过 生日,今天不想那些烦心事,好吧?”我劝慰她,一脸的忠贞。 “你们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什么时候'现眼'?”我没话找话。“就最近,有 可能是再下个礼拜,到时候来看吗?”“当然,如果你同意。”“我?为什么不同 意?”“怕我给你们提意见呗。对了,你们那导演是哪儿找的?”“大三的。不是 和你一个系的吗?你不认识他?”“我是大四的。”“那也该认识呀。”“我这人 俗呗。”“你怎么这样啊。”“你挺崇拜他的吧。”“你是够俗的。”“这种人, 一看就跟我差不多,只有四个字能概括:'不学无术'。”“干吗把人家跟你比?我 看他比你强多了。”“哎,这可不对啊,你怎么向着他啊?难道……”“去你的。” “我看人一向很准的。甭看他排练的时候对你们张牙舞爪的,其实他内心里底气不 足,你信不信?我看,他是用排戏来填补空虚,属于表现狂未遂那种。”“你看人 真的那么准吗?”“你不信?”“那,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要我看手相、面 相,还是……”我信口胡说,猛抬头却看见枫忧郁的眼睛。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桌 上蜡烛一样柔和的灯光轻轻地笼上她的脸颊,简单地调和着她脸上的线条,她的眼 睛望着我,又透过我望向无边无际的什么地方。 连餐后甜点也品尝过了,我们面对面坐着,天南海北地胡乱闲聊。她是一个奇 怪的女孩,我只能这样说她。她不象星那样于我是一道美丽的光,星是这绚烂的霓 光中依稀可见的身影,因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能够为这美丽的光完全笼罩着, 我也就会确确实实体会光影中的那个现实。而枫却不是,她甚至不是光,她是将一 切光影牢牢禁锢的黑洞,一个无所来更无所终的黑洞。我想,在那一刻,我被她吸 引住,然后,我急忙地冲出来,为了星。这个时候,星在遥远的大连,在海的那一 边。她在做什么?在听海浪的声音吗,在沙滩上为一块小小的贝壳驻足吗,在欣赏 一波波翻涌上来又一波波恋恋远去的潮汐吗?迟钝的我没有想到,其实就在那一天, 星已经将枫交给了我。 送来零找的小姐,手里还有一捧开得恰到好处的鲜花。“小姐,有位先生让我 把这束花送给你。”“先生?”枫措愕地接过鲜花,看看我又看看小姐。“这里有 卡片。”小姐指向花束中,然后嫣然一笑,走开了。“怎么回事?”枫自言自语, 拿出卡片,顺手把花递给我。我接过花束,欣赏地看着她展开卡片。她匆匆地扫过 那张卡片,抬起眼冲我璨然地笑了,然后又低眉仔细地读了一遍。好久,她低低的 声音说:“谢谢你。”我惊异地发现她的眼圈泛上玫瑰色,“我……”我想说话, 却被这自己设计的情景也感动得不知道怎样表达。她轻轻吸了口气,再次抬起眼睛, 微笑着大声对我说:“谢谢你!” “小姐, 请问接下来你想干什么?”我们站在街头,迎面是5月微寒的季风, 我问道。“我们去喝酒。”她答。“什么?”“喝酒,先生,去喝酒。”“带着这 个?”我指指她臂弯里的花。“那么,先回宿舍好了。放下花再去喝酒。”她很自 然地挽起我,因为,我也很自然。 从啤酒屋出来,已经很晚了。风有些大,吹得月影婆娑。我们一路向学校走着, 一路快乐地争辩着人类是不是真的是外星人的后代。“那些外星人真够辛苦的,” 她做着鬼脸说,“就算在远古,全世界怎么着也得有个几千万人吧。”我们痛快地 笑着,渐渐地已经望见校门口执勤的灯光了。被啤酒簇拥着大脑的我突地惊醒了一 下,我停住脚步,她也停住。两人都不再说话。一阵风过,象要挽留住会被风吹走 的她,我伸手揽她如怀。然后,低下头去寻找她的嘴唇。她噗地笑了,躲开我的寻 找,把头低下,紧紧地靠偎在我怀里:“谢谢你。”她悄悄地说。 深夜执勤的校卫队眼睛里泛着血丝。他慵懒地冲着登记簿翘翘下巴,举止之文 雅比女王伊丽莎白有过而无不及。我工工整整地逐条在登记簿上填空,姓名:陆小 凤;单位:同上;时间:同上;理由:同上。然后一脸庄重地冲着校卫队点点头, 拉着枫跨进了校门。 女生宿舍的大门紧紧闭着,里面的把手和把手之间七缠八绕地锁着一条大铁链。 传达室里漆黑而宁静,任枫敲了半天窗户也没有一丝声音。她回头看着我,一脸的 无奈。“大妈今儿睡得也太实诚了。”我说,心里反倒有点轻松,因为我其实一直 在害怕:如果开门的是那个认识我的大妈怎么办。她曾经教育过我的故事还声声在 耳。“两个选择,在操场上溜达一宿,凑合在我们宿舍囚一个晚上,反正今儿周六, 宿舍里只有一个孩子在。”我说。“走一走吧,”她说,“去你宿舍明天早晨怎么 出来呀。” 操场上很冷,风也不小,根本坐不住。我们转了一圈,只好转去不设防的男生 宿舍。周末,留在宿舍楼里的人本就不多,走廊天顶的灯愈发没有兴致的亮着,楼 道里是比地雷战还花样翻新的垃圾堆,显得这里象在革命的激战间隙中瑟瑟发抖的 冬宫。我们跋山涉水地向我的宿舍进发,突然哐的一声门响,一个穿着裤衩披着军 大衣的身影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将出来,飞也似的向着厕所奔去。跑过我们的时候, 冷眼瞟了一下枫,马不停蹄,但留下长长的尾音:“我操!”枫的脸突的红了,只 好侧过脸去,装作没看到没听到的样子。 透过门上的气窗,我看到宿舍里透出来的应急灯的光亮,老大果然还没有睡。 我示意枫在走廊里先等一会,让我先进去,老大如果穿得不伦不类的,可以让我先 遮拦遮拦。但就在我稀里哗啦掏钥匙开门的一瞬间,屋里的灯却倏地灭了。我开开 门,尽量压低声音却不失匪气地叫到:“穿好衣服把灯打开,没有命令不许探头, 有客人来了。”回答我的老大的声音却充满了怪异,甚至有一丝颤抖:“老六,是 你?你怎么回来了?”“不光是我,我还……”我一边说,一边向老大挂着床帘的 床走去,却听到他的断喝:“等等,别过来。”“怎么了,你?”被他奇怪的语气 吓了一跳,我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我听到他摸索着坐起来,然后看到他从床帘里 伸出一只手来熙熙唆唆地摸衣服。借助从气窗透进来的微弱的光,我吃惊地发现, 桌子上的一大堆衣服的最上面居然平铺着一件白色的有蕾丝花边的女孩内衣。“算 了!”我赶紧说,“打住,您别动了。我走,马上走。对不起,对不起。” 我退出来,轻轻关上门,带着一脸的尴尬转头去看枫,她通红着脸紧簇着眉头, 说了一句:“本来就不该来的。”然后,转身往回走。我张嘴想叫住她,却又觉得 太不合适,只好一言不发地跟在她后面,一直出了楼门。她越走越快,转过了楼前 的小树林,还要往前走。“现在可以了吧。”我说。她不理。我只好快走几步撵上 她,把她拽住。“放开!”她近乎低吼。“干吗,又不是我在乱搞。”“你们男人 都一样!”“这话怎么说的……我又不……反正我也回不去了,你也不可怜可怜我。 当时是我最尴尬啊。”她低着头站在那里,我拽着她的胳臂也不知道该不该松开。 慢慢地,我看到她双肩耸动,以为她在哭,却一点点听清她的笑声。我糊里糊涂地 问:“怎么了,又?”她憋着笑,回过头,瞪了我一眼:“你还拽着我胳臂干吗? 都怪你。”“怪我?……喔,怪我,怪我。是我给大妈下药了,让她老人家睡得不 肯起来;是我嘱咐土地公公晚上刮大风来者;不瞒您说,也是我给老大拉的皮条。 您看咱们怎么办吧。”“你那么有能耐,你说呢?”“要不,咱们去看通宵电影?” 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