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跳下来或者一直飞上去 作者:废品 我向外张望夜色。 脚下的这个城市璀璨明亮、车流穿梭,里面明显存在着丰富多采的夜生活。与 此相反,我头顶上的天空铺满陈灰,无星无月,那些光亮都下凡人间了。这个窗口 的位置很好,我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的跳下来,他们用各种或者优美 或者笨拙的姿态经过我的窗口,然后掉到最下面的混凝土地上,摔得粉碎。有时候, 就是那种格外无聊的时候,我会站在窗口欣赏他们纷纷跳下来,就像欣赏世界跳水 锦标赛。 我所居住的这栋大厦就是那个世界闻名的自杀胜地,天堂大厦,更多的人叫它 天堂隔壁,因为它比巴比伦塔还要高。天堂隔壁有八百多层,灰绿色的玻璃幕墙一 铺到顶,它孤零零的站立在这城市的建筑群中,直挺挺的向天空延伸,一直插进云 层。每天,这里都会从世界各地涌来无数的游客,巴士满载着人来到大厦脚下,又 赶快空车返回去接下一批;十八部高速电梯日夜运转,把这些游客送上高楼的顶端, 匆忙空载折返运送下一批上来。于是每天楼顶上都会聚集起庞大的人群,他们原本 互不相识却迅速打成一片,他们迅速打成一片却又马上分离,他们从天涯海角来到 这里然后分别奔赴天堂和地狱,他们在大厦顶上等待夜晚的降临。 他们都是来自杀的。大厦下面的那片巨大的混凝土空地是他们的归宿,现在那 里肥沃得长满鲜花。白天,从没见有谁跳下来,但在夜晚,坠落的人体络绎不绝。 据说,在夜色里向城市中间坠落,眼睛看着下面的那些璀璨灯火,会有一种正在飞 向星空的错觉。 飞向星空的这个推断是我从报纸上看来的,是不是真的能如此,没有切身体会 过的人讲述过,他们都变成花瓣了。但是这个说法所有人都相信,每个自杀者都选 择了在夜晚跳下来,这个很容易理解,大家都喜爱精彩。 是的,精彩。每个跳下来的人都在尽力精彩,刚才说过,有时候我欣赏他们就 像欣赏世界跳水锦标赛,可实际上,哪个跳水运动员能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当 我坐在侧靠在窗口的书桌旁的时候,抬手拉开身边的窗帘,就可以看到又有一个人 在空中做着团身后空翻36000度或者直体侧空翻72000度。也有的时候,我呆愣愣的 对着空白的电脑屏幕,上面映照出一个人影一闪而过,那人影伸展开双臂宛如翅膀, 躯体也挺直得略微后翘,大头冲下,优美的象是天鹅。当然,也有失误的,有时我 就可以看到一个人在半空中突然遇到一股旋风,原本优美的造型一下子就乱了,张 手张脚的打着旋子掉下去功亏一篑。 今天风有些大,不是跳楼的好天气,有几个人尝试了一下,但是都不大成功。 我看了几分钟,就丧失了兴趣回头摆弄电脑。上了网,我闲逛了三五个熟悉的聊天 室,一个熟人都没有,我干巴巴的瞅别人聊了一会儿就出来了。我的Oicq上面也很 冷清,没什么朋友在线,只有一个我几乎没聊过的人头像亮着,他网名叫做仙。我 端详着这个头像,是只毫无特色的企鹅,查阅他的个人资料,空白的,不知年龄性 别籍贯。 没办法,就是他了。发过去一条信息。“仙人,告诉我今天的运势。” 回复很快就来了。 “从今天开始,你会落入自己的深渊。”恰巧一股旋风呼的在窗外卷过,啊呀 呀的一声惨叫传进来,又有一个人影张手张脚的掠过我电脑屏幕,惊得我手一抖。 我给他发过去一条信息,“你说什么?” 那个人没回答我,却开始不断的把信息发过来。 “你每天都在往下面掉,每天都掉就是掉不到尽头。” “掉着掉着,你就睡着了,等睡醒了睁开眼睛,还是看到周围的灰色岩壁在飞 快的从眼前滑过去。” 我发信息对他说你别无聊了我没兴趣听这个,可他没理会我,继续发他的信息, 他打字很快。 “你会在空气里翻个身,懒洋洋的想,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掉到底。” “你有一点儿害怕,又有一点儿渴望,开始害怕多一点,后来习惯了也就好多 了。你想象着自己在深渊的最底部的坚硬岩石上,被摔得血肉模糊的样子。” “有时候你也想,说不定就会这么一直掉下去,没有尽头,想到这里你略微有 些轻松。” 信息到这里停止了。我盯着电脑屏幕,我等待着下文,不能呼吸。可是好半天 没有,我试着给他发信息,可是发不出去,我掉线了。再次上线,一条信息啪的跳 了出来。 “可就在这一刹那,砰的一声,血肉四溅。” 再没有别的信息发过来,这个叫做仙的无聊者已经离线了。 可能你原来没听说过天堂隔壁,那么现在你也已经从我这里听说了。也就是说, 所有阅读我这篇东西的读者都听说过这个著名的自杀胜地,可见它是多么的盛名远 扬。大大小小的通俗小报和学术期刊都时常讨论它,其中最受人们关注的问题莫过 于这些人在坠落的过程中都想了些什么。是啊,多吸引人的问题,尤其由于永远找 不到标准答案,这个问题就更加吸引人。可能有的人体验过高台跳水、蹦极或者高 空跳伞,可那种经验是不同的,跳水蹦极跳伞,跳下去之前你是确定自己可以活下 来的,可从天堂隔壁往下跳,必死无疑。八百多层,从顶端到地面要整整坠落大约 需要十多分钟,当然有的人瘦削些空气阻力小会快一点,有的人伸张四肢扩大了身 体表面积会慢一些,可当他们落地时候,那速度会让他们都同样变成粉末。 十多分钟。他们有那么充分的时间思考。尤其是,当他们看到地面以每秒几十 米的速度扑面而来的时候,他们想了些什么?他们感觉到了什么? 听说有些人死于恐惧。还好,这楼还不算高,没有死于饥饿的。 现在只是偶尔有小旋风了,又开始有人尝试。我百无聊赖,在斗室里盘旋,闭 着眼睛从书架里抽出一本本书又放回去,拉开所有的抽屉再逐一关上。最后,在堆 放杂物的旧纸箱里,我的手指和那张弹弓不期而遇,我张开眼睛对自己微笑。 打开窗户,俯在窗口上下张望,然后,我拉开弹弓等待。 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优雅的从上面掉下来,团身,翻腾,正从容不迫,发型飞 扬,气宇轩昂。在他经过我窗口的那瞬间,我发射了。伴随一声脆响,这汉子啊呀 一声身法大乱,一下子改侧滚翻了,看来是我的绿豆弹丸击碎了他的眼镜片。我伸 出头去侧耳倾听, 一声悠长的操——你——妈——-渐远,渐淡,渐消失在下方的 茫茫模拟星空之中。 擦下汗,我又开始等待。可是风又猛了。 忽听上空一声枪响,随即,一个身披斗蓬超人打扮的汉子在旋风里飞转着斜刺 冲向我窗口,乒乒乓乓的撞碎了窗玻璃,在电脑桌上打了个滚,摔倒在旧纸箱堆里。 看着他泊泊流血的左腿,我几乎心花怒放。对他点点头,我问他:“哥们?让 人给射了?” 超人看了看我手里的弹弓,说:“靠,那丫比你手黑多了。”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了,“准头没我好。” “靠,我本来跳的好好的,高难度动作。”他试图站起来,可是腿不吃力,失 败了。“瞅什么呢?来拉我一把。” “你急什么?不歇歇了?”我走过去把手递给他。他晃晃悠悠的拉着我的手站 起来,单腿跳了跳,斜眼看我说,“等菜呢?还不扶我上楼顶?” “还想跳?下次你可就没这么运气了。还想让我扶你上去,梦着啥了你啊?” 超人眼睛里飞快的闪过一丝亮,唇角微微的翘起来,“你没上去看过吧?特热 闹。”他观察着我的反映,絮絮叨叨的继续说,可是我没听清他又说了些什么,我 正在环顾这间狭小灰暗的斗室。有人统计过,从这栋大厦跳下来的人已经接近百万 了。 有神秘主义者说,从这里跳下去的人将可以得到灵魂的永远平静,因为它彻底 摆脱了肉体。可还有相反的观点说,这不可能,这些灵魂将带着巨大的痛苦消散, 因为肉体的创伤已经没有机会再愈合了。 大厦顶上,聚集了至少上千人,就像一个大夜市。这里最显眼的是一条人排成 的长龙,蜿蜒的通向一个伸向夜空的小跳台,他们在排队等候跳下去。低声的寒暄 不时传到我的耳朵里,您贵姓免贵姓王请多指教我姓李这我名片,你为啥跳嗨还不 是生意破产老婆偷人孩子不是我的老一套。 在跳台上,正有一个壮硕男子准备跳下去。他只着一件运动短裤,小心翼翼的 先把脚尖探到空气里,试探了一下空气的温度。看来下面的空气冰凉,因为他打了 个哆嗦。然后,他直直的平举双臂,用一个矫健的翻腾扎了下去。 下一个准备跳下去的是一个消瘦中年男子。他悲凉的看了看眼前的夜空,跪在 跳台边缘,开始低声祷告。他的祷告只进行了一半,不知道就被哪个等得不耐烦的 人一脚踹了下去,下面的云层里,传来一声凄厉的阿门。 再往下,有一对少年男女的跳跃引来满堂喝彩。他们两个眼神纯净,面带羞涩, 手牵着手走上跳台。棒极了,就像一对小鹿,起跳、屈体、旋转、打开,都优雅轻 巧,而且整齐划一。 我说过这里就象是大夜市,因为这上面除了排队的长龙以外,还有很多人在进 行其他活动消磨等候的时间。有杂耍、小吃摊子、象棋擂台、麻将局,居然还有算 命的,真不知道这些人还需要算什么。到处都点着电石灯,明晃晃的照耀着。我也 在一个煎饼摊买了一张卷饼边吃边看热闹,卖饼的是个日本老太太,摊子上挂了个 金碧辉煌的大招牌,上写九百伴。听人说,这老太太原本是个白手起家的大富豪, 可惜儿子败家破产了,这次是打算抱着当年的金字招牌跳楼的。那个超人打扮的汉 子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了,我就自己东瞧西看,最后在一桌麻将跟前驻足。这看来 是一场豪赌,有一个玩家的面前已经堆起了尺高的钞票,另外三人个个冷汗津津, 面前已经没什么钱了。赢家这一局又抓了好牌,红光满面的,几轮下来又再次自摸。 只见赢家大笑三声,左右顾盼,站起身来刚要说什么,扑通一下晕倒在地。另三人 聚过来对他掐来掐去,他悠然醒转,吁的突出一口长气,幸福的低声说:“我赢了, 我不用跳下去了。” 围观人群顿时哗然,一个大胡子涌身而出大喝一声,“想的美!你上来了还想 下去?”话音未落,人群已经齐刷刷闪出了一条通道,四五个小伙子纷纷上前,有 搬手的有搬脚的,吆喝着号子抬起这个赢家向跳台飞奔。一阵风起,那堆钞票纷扬 飞舞。 我倒吸一口冷气,悄悄向电梯方向移动。刚刚按下电梯按钮,就听身后有人大 喝:“这里还有一个要跑的!”无数双手立时捉牢我,许多人脸和手臂飞快的在我 眼前晃动了十几秒钟,然后我就发现我已经被高高的抛进了寂寥的夜空中了。 这时,一段无比恢弘壮丽的音乐在夜空里震响,淹没了我的怒喝,“恭喜恭喜 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无数的彩屑不知从何处喷出纷纷落下宛如天女散花, 无数气球从下方纷纷升起像是全世界儿童在此庆祝六一。音乐中,一个洪亮的声音 被扩音器放大到了极点,那声音兴奋的说:“恭喜你,废品!您成为了这座大厦建 成以来第一百万个跳下来的幸运者!您将得到五百万的奖金!” 我操。奖金。 我在飞舞的彩带和气球中翻滚下坠,根本顾不上看下面城市的璀璨灯火是否真 的让我感觉自己在飞向星空。我心里想的是,下面还有个哥们正拿枪向外瞄准呢。 我手舞足蹈,拼命的伸手抓那些和我擦身而过的氢气球,抓啊抓。终于,我抓到了 一个巨大无比的气球,我欣慰的注意到,自己下落的速度在减慢、再减慢、停止、 转而上升。我不用掉下去了,我开始向上飞了! 我紧紧的抓住气球,把扎住气球的绳子牢牢的缠在腰上。我扯开嗓子放声歌唱: “恭喜恭喜恭喜我呀恭喜恭喜恭喜我。”就这样,在一片飞扬的彩色纸屑和气球当 中,我开始了向上飞的旅程。 我就那么一直向上飞,越飞越快,飞过了天堂大厦的楼顶。我开始害怕,我要 怎么下去。大厦顶上上千人鸦雀无声,静悄悄的看着我从五色缤纷里升出来,又静 悄悄的看着我一直飞上去,他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抬起头看着我向上越飞越快, 变成一个小点儿然后消失,他们鸦雀无声。 我就那么一直向上飞,越飞越快,穿越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暗淡云层。一群我 叫不出来名字的鸟好奇的围绕我,我对它们挥舞手臂,试图赶走它们,担心它们啄 破了气球。可是这个问题很快解决了,因为鸟儿们后来飞不了我这么快这么高了。 飞啊飞,越飞越快。有几架战斗机正编着紧凑的队形呼啸经过我的脚底,它们 卷起的气流让我的飞行稍有不稳。然后那几架飞机就撞在一起掉下去了,可能是飞 行员看到了我,惊讶之余失去了控制。 一直向上飞,越飞越快。经过了大段的寂寞行程之后,在头顶上我看到了大堆 的云彩。那些云彩光辉灿烂,堆起成拱门的形状。那里有几个白衣天使张开了翅膀, 正吹着唢呐迎接我。我甚至看到了巨大的条幅,上面写着欢迎到天堂旅游。我欣喜 若狂。可是我向上飞得太快了,我扑通一声砸穿了云层,直接就飞了过去。有一个 小天使忽闪着翅膀来追赶我,可他追不上。我飞的实在太快了。 我就这么一直向上飞,越飞越快。害怕极了。 低头向下看,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抬头向上望,没有云彩,真正的星空在 璀璨闪烁,这次我是真的飞向璀璨星空了。我紧紧的抓住气球,不敢松开,害怕掉 下去。可是我在向上飞,不知道要飞到哪里才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