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鸽情节 作者:雪莉 “我可以记住忧伤的回忆,却依然快乐地活着”,在种种不愉快面前,人们 应当找回这种超脱的勇气,祝福我的主人公和一切热爱生活的人们。 ——写在前面 1 、 月亮升起来了,滑过雪莉的窗棂,在她空洞失神的目光下缓缓地游走,她总 在不经意地重复这简单的仪式。捱到了白天,便趿着一双半新不旧的拖鞋,梦游 似的在屋里屋外晃荡着,更多的时候猫在楼上的小屋里,静静地翻着那几本烂得 很像样的小说。 “这孩子,像是……”偶尔听到妈妈向爸爸低语,便要刻意装出一副无所谓 的样子,其实,她又能怎么样呢?五年前,父母为她办理了重点高中的退学手续, 把颗种上抑郁的心放到了一所名不经传的中专,为了那份据说人人艳羡的工作, 现在她毕业了,在家待业近一年,麻木到对自己缘何生存都快没了概念,家里的 气氛时常陷入以她为主的沉默之中。倒不是说一滩死水,因为这家里也曾爆发过 战争,撕破了脸,伤透了心,流干了泪的那种,大概由于长久的焦燥与怨愤总有 脱了缰的时候,只是发生之后又重归平寂,仿佛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 雪莉这样麻痹着自己的神经。 2 、 大门很重地一声关上了,爸妈上班一走,偌大的房子又剩了她一个人。 膝头的书滑了下去,她没有拣,径直下楼来到院子里。屋外的阳光明媚炫目, 她微眯起眼,很费力地把目光掉向空中,近来她常如此:总爱看着什么愣会儿神 却又什么都不想。 但这回发傻的表情没坚持多久,她看到空中无端地多了个黑点,而且正肆无 忌惮地越变越大,她一愣,看出像是什么东西正不停地坠落下来,大惊失色间, 那东西已嗵地砸落到了脚边。 她惊恐地弯腰下去,看清了,是只灰色的鸽子,难道它受伤了?她的心猛烈 地跳着,慢慢抓起那热乎乎,软绵绵的小小身体,吓得跟什么似的,相反,鸽子 看起来倒比她还镇静些,一双莹莹的小眼转动着,无所畏惧地朝四下张望。忽然, 她冲出院子,不着边际地跑了起来,好像这是摆脱困境的唯一方法。 “喂,请给我好么?”这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仿 佛有魔力似的,牵绊住了雪莉疯狂的步伐。这时,她人已在离家有好段距离的草 坪上了。 “什么?”她满脸绯红,抬起汗涔涔的额头,望着眼前说话的人。一个陌生 人。 “鸽子啊!”那人面露惊异之色,但又很快掩饰下去了。 “哦,”她慌忙将鸽子递过去,有些心悸地盯着那双比自己大好多的手。不 知怎的,她手指一松,便眼看着那小东西振翅飞去了。 “呀”她抱歉地叫了一声,不敢看那人一下。 “没事儿,呵,它应该是飞回去了。” “……” 晚上,她很早就躺下了,却很迟才睡去,也许,是因为那张陌生却异常亲切 的脸?他是谁?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呢? 日子依旧漫不经心地流走。 一天,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很少有,她开了门探出头去,果然,是刚游 玩回来的小姨,爸妈正忙伙着接下她大大小小的礼包。 “莉莉呢?”小姨高笑着,“还在被窝里哪?” 她眼睛亮了起来,轻快地下楼来迎接客人。 “莉莉,送你的,喜欢吗?”小姨闪烁着一双慧眼,陶然的望着外甥女。 “这是什么,手镯?”她带着几分新奇接了过来,那真是一只别致的镯子了, 金色的环身上镶着一块心型的铁片,上面印有天安门的图形,典型的旅游纪念品。 她把玩着这新鲜玩意儿,不无向往地问:“小姨,北京一定很好吧?” “这个嘛,”小姨漾着温软的笑,“你看了就知道啦,你什么时候飞到北京 看看呢?” “飞啊,呵呵,我又不是鸽子。”言毕脑门儿涌起一股空灵的亲切,连自己 都觉着奇怪。 “什么鸽子呀,学我,做个服装设计师,飞来飞去的不好啊?” “你可别把我们家孩子带坏了!”雪莉的妈妈总乐于给她拆台。 “姐!”小姨嗔怪着瞪了做姐姐的一眼。 雪莉没有出声,她盯着手上的镯子,它在阳光的照耀下正折放出惑人的亮彩。 过了些日子,她变得很爱逛,爱在草坪上逛,像在等待着什么,眼神却又很 拘谨,害怕碰上什么似的,够神经的。 “喂,你好!” 她循着声音望去,依旧是那个人。手里竟还捉着只鸽子,一个怪可爱的小东 西,她定睛看着,很像上次‘捉弄’她的那只。 “它受伤了,不能飞,我带它出来指认‘凶手’”,那人继续努力着打破僵 局。 “你不会怀疑是我干的吧?”她特别直接地作出了反应。 “那很难说,”他笑了,坏坏的,雪莉断定他言不由衷,也跟着笑笑,坏坏 的,她是从来没这种本事的。 “请问,怎么称呼你?”那人收敛了笑意。 “雪莉”,她一反常态的诚实告之,随即问道,“很俗的名字,是吧?” “没有啊,至少我不这么看,再‘俗’的名字都值得人尊重。”他说着,胳 膊滑到胸前,做了个看似敬重的手势,惹得她用怪怪的眼神瞪着他,不过她很快 笑了,不带任何感情的笑了笑,显然,她将他的话当作讨好人的那套听了,心下 甚至忿忿地想,怎么谁都玩虚的。 3 、 又是一个人了,她爬上书架,艰难地找寻记忆中七十年代版的《悲惨世界》。 忽然,窗台传来扑棱棱几声响,像是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 然后雪莉就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不知道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 “嗨,是你!”果真看到了一对机灵欢俏的小眼珠,她走过去双手托起鸽子, 轻轻地抚摩着。 “你是怎么来的?”她小声问它,多此一举地向里屋张望了一眼,既而往楼 下看去。 果然是他,树一般地站在那儿,脸上得意洋洋地盛满了阳光。 她才知道,他是不久前搬来的,那房东老头儿原是她爸爸的旧交。老头儿对 雪莉的到来不很意外,不冷不热地跟他们打声招呼就离开了,雪莉没有在意,她 一进门便朝鸽笼走了过去,这里鸽子不少却也干净清爽,看得出喂养者的用心。 “它们竟然不怕我?”她惊疑地指着泰然啄食的鸽子。 “哈,你有什么好怕的?”他笑得很宽和,“鸽子是很友好的。” “嗯,真是这样。”她学他抓起一把面包屑什么的,摊开手掌,只是看起来 有些紧张,不一会儿,就有鸽子咕咕叫着低飞上来,栖在她胳膊上了,一阵酥痒 的感觉传来,很新鲜,她展开眉头,舒爽地笑起来。 当她踏着温暖的夕照回到家时,老远就听见了小姨的大嗓门,没准儿又是来 展示她的杰作了。 “你跟姐夫懂什么呀?莉莉快看,我这一身外套何如?”小姨满怀希望地看 着刚进门的外甥女,那块大方简洁的缎子在她身上散发着怪异的红。 雪莉已经上下打量了她好几回:“这个,有没有试试鸽灰色啊?” “什么?”小姨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就是,嗯,那种温暖的鸽灰色,我觉得也不错啊。”不知怎么,她感觉自 己的脸隐隐有些发烧。 华灯初上,小姨端坐镜前,没完没了地涂抹着各式脂粉,从镜子一角注视着 在床沿翻书的雪莉,一张很光洁很小巧的脸,忽然很怀念在她这个年龄时遍布脸 上艳如草莓的粉刺,小姨转过身来,冲那孩子眨了眨眼: “莉莉,有小男朋友了么?” “那个人嘛,”她哼哈着,“大概还没出生吧。”早已习惯了和小姨的轻松 打趣,但是跟父母就不行,困难。 小姨走了过来,眼睛从雪莉的书上掠过去,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她 伸手在那摊开的书本上翻了几翻: “《傲慢与偏见》?很喜欢吗?” “嗯,奥斯丁真的很会讲故事。” “啊呀,我不能说那是一种误导,不过奥斯丁式的情感在现实中几乎无法成 活,虽然的确很吸引人。” “嗯,我想她也可能是发现了这一点,所以终生都是一个人。”雪莉的声音 有些低沉。 一阵短暂的沉寂。 “……不过,她一定始终在忠实自己的感觉,所以一生未必有什么缺憾。” 她尽量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眉宇间是一股冒险的神情。 小姨眼波一动,未料到昔日对她信服有加的小丫也有了自己的主见,很有些 惊喜。 “感觉,雪莉,不要光凭感觉而生活。没了你的感觉,地球照样转动,是不 是?”她有些意外,费力的体味着小姨的话,怎么有股悲凉的感觉?她凝视着地 面,她也是在凭感觉生活么?她也不过是比别人更执着一些而已,这些话只在心 里说了说,因为她觉得没人会明白。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可以称作是我年轻的时候吧,也总沉浸在小说里, 其实,看那么多小说做什么?把情感变得那么细腻干吗?变得整天神经兮兮的了, 呵呵……” 不知怎么,小姨的笑声里,她有些释然。 第二天小姨又“飞”走了,还像往常那么洒脱,妈妈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妹 妹呢? 一些事情自然而然的发生着,像鸽子般自如的翱翔,翱翔在心和心的上空。 过去妈妈常抱怨她成天闷在家里,闲也闲出病来了,而近来她在家里的时间越来 越少,嗯,在父母眼里,这真是个不大不小的“变化”。 “这些天,你都上哪儿去了?成天见不着人影,我还以为你睡觉呢。”妈妈 讲话擅长遣词调句,仿佛怕惹着女儿似的,有种惯用的谨慎。 不知怎么,她忽然觉得妈妈好可怜,她看了她半晌,终于一字一顿的说: “我只是去找朋友玩,你别担心。” “你年纪还小,交友一定要小心,千万别让坏人骗了,现在这社会……”唠 叨又开始了,雪莉已经失去了基本的耐心,她看着妈妈上下翻飞的嘴皮,像是在 拍一个大特写,怪好玩的,神思早已游走,妈妈看着她失神的眼睛,伤怀地喟叹 一声,走开了。 雪莉忽然眼睛觉得眼睛肿涨的历害,越是疼越要竭力地忍着,默默地跟自己 较着劲儿。 4 、 他总在院子里的一处坐着,椅子从不挪动一下,这让雪莉无端地纳闷。她刚 一踏进院子,他便从报纸上抬起头来,仿佛早知道她要来。 他起身冲她笑笑,倦怠地眨巴着眼睛,雪莉很心细地一瞥,旋即指着他的眼 睛问道:“这是什么?” “什么?”他吓了一跳。 “眼睛下面啊,一圈一圈的,年轮吗?” 他的脸疾速扭曲了:“我有那么老态吗?” “呵,这个……”她忽然拙嘴笨腮起来。 见如此,他无奈地摇摇头:“唉,是比你老了。” 两人目光相撞,忽然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惊得房东老头儿探出身来瞧了两 眼。这时有鸽子在她身边落下,她看着鸽子,问了个蛮傻气的问题: “每天都放飞,不怕它们不再回来吗?” 他看了她一眼,低头轻抚着手中的鸽子,似乎是嘲弄,又像是开玩笑地说: “怕,但还是要放的。它们是属于天空的——精灵,若硬要把它们圈起来,我想 也太不人道了。” 雪莉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倏地又抬了起来,眼前猛然一阵绚烂,那无垠的, 没有杂质的天空,多好啊,她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磁石吸附着,心无旁婺地仰视着, 仰视着,眼都不眨一下。 “嗨,脖子都酸了吧。”一句话惊醒了她,她无措地调回目光,自然而然地 接住了他的眸子,此刻,他距她很近,近得让她忘了空开两人的距离,因为这一 瞬,她心头一热,确切的说,是剧烈地震了一下,这种感觉是她从来没有过的, 雪莉不知道这是不是很“罪恶”?不过,真的挺可笑呵,她竟在他的眼中看到了 一片清澈的天。 她的变化越来越大了,甚至一天都可以保持清新的笑容,在厨房里帮忙的时 候,还会浅唱几句时下流行的曲子,院子里的石榴树正慢慢抽出新芽。 那亮如星光的眸子,没有在意父母无言交换的眼神,焦虑,担心和隐忍的眼 神。 周日到了,他们很早就约好这天要去踏青。她起了个大早,给爸妈准备好了 早饭,在桌边留了张字条: 爸妈: 今天我和陈丹约好了去汾河公园,中午别等我了。 大概晚上回来。 莉莉 所谓的陈丹是她的小学同学,两家离得很远,不用担心父母真去找她。 来到草坪上,他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脚底踩着露珠,冲她挥了挥手,许是清 晨还有些凉意,他的脸色比往日更白了一些。就这样两个人肩并肩出发了,很明 显,她是此行的导游,他对这里的一切还一无所知,他从来没说起过自己是哪里 人,为什么要一个人搬到这里来住,她以为今天他会告诉她了,可是她什么都没 有听到。 两人像往常一样东拉西扯,偶尔指点一下沿路的风景什么的,四面八方吹来 一阵阵很随意的清凉的风,轻轻拂弄着她渐蓄渐长的头发。 他当然还是常常看着她,不过那眼神有点儿迷离,有点儿漫不经心,像无所 谓地轻轻掠过。 “这是我们第一次出来玩吧。”她说了起来。 “嗯,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嗯?”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待回答。 “我不久,就可能要搬走了。”他顺带地咳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完了。 她哦了一声,两人陷入了沉寂。她忽然跑开去,很孩子气地从旁边的山沿上 折了两枝树条,急急跑了回来: “给你,拿着!” 他伸出手来,又缩了回去:“瞧,上面有好些刺,快扔了吧。” “哎呀,还真娇气!”她有些扫兴地把两根树条并成一股握在手里。 然后话就更少了,她不停地走着,开始有些茫然,今天怎么了,出了什么问 题,仅仅是因为他说要走了么? 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院落和草坪,她觉得兴致有些短暂地提升,于是扭头看他, 想问他大概什么时候搬走。这时邻居王阿姨带着孩子走近了,那正蹒跚学步的孩 子一见雪莉,便踉踉跄跄地朝她摇晃过来:“雪……雪……”,她鼓励地笑着着 张开双臂迎接他,但孩子一没留神倒在了在草坪上,立即不客气地号啕大哭,她 惶得要冲过去,王阿姨已经把孩子抱了起来: “讨吃鬼,这么黑了,跑什么跑?一天摔上几十跤!”说罢愠色未消的地转 向雪莉,“雪莉,才玩回来呀?你妈骑着车子找了你几圈了!” “是吗?”她吃惊地一掩嘴,惴惴地瞥了一眼落照中虚掩的大铁门,再定定 地看他,“我回去了,再见。” “未必能再见了。”异常沉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停住,失色地扭头望着 身后兀立不动的那个人,他也正凝神望着她,灯火辉煌的映衬下,那张脸越发落 寞萧索。 有些傻眼的阿姨抱着儿子匆促离开了。 “再见,”她说罢头也不回地朝家走去,他没有叫她,她没有听到,费解和 失落一齐涌了上来,令人窒息。 5 、 她很快发现这不是难过的时候,一进客厅就见父母都坐着,等她,像是待阵 已久,空气在紧张中凝固。 “做什么去了?”爸爸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在壁灯昏黄的光韵中分外可怖。 妈妈紧抿双唇,痛苦和怨愤的目光几乎要穿透了女儿。 “不是给你们留条了么?我去找同学了。” “胡扯!你找谁去了?”爸爸的声音提了好几度,震得茶几嗡嗡作响。 “陈丹,怎么了?”她依旧直视着他们。 “我刚给陈丹打过电话,她说今天根本没有约你!”妈妈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但是女儿没有他们料想中被戳穿后的心虚、害怕和求饶,她竟是那么心平静气的, 甚至带着一分瞧不入眼的闲情,父母有些发慌,他们诧异自己竟如此不了解眼前 的孩子,更不知道她心里正翻滚着强烈的痛苦而几乎难以自制。 “你太让我们失望了,”妈妈的脸更阴沉了,“你怎么能整天跟一个不知底 细的白血病厮混在一起?” “什么?妈,你说谁病?”她惊惧地瞪大了眼睛。 “就是成天放鸽子的那个,成天什么都不做,吃药比吃饭还多的那个小子!” 爸爸怒不可遏地说出了叫她难以置信的实情,“难道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她忽然觉得很冷,浑身都冷,头和手疯狂地失控地抖了起来,那么,一定是 那房东告诉爸爸的了,可是,为什么他不跟她说?怎么从来都没有说起过呢? 妈妈上来抱住女儿:“莉莉,”她摇她,“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妈——”泪珠从惨白的脸颊滑落,她虚脱地倒在了妈妈怀里。 “他真可以,嘴上答应了,还敢把你叫出去玩?!”爸爸的声音很显懊恼。 “爸,你跟他谈过?……什么?” “什么?该说的都说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毁在他手里!”爸爸的眼睛红 了。 “我错了,”她哽咽着,眼前浮现出他异常苍白的面孔,他伸向她又缩回去 的手,她真的好傻,怎么一丝都没有察觉到呢? 眼泪示弱,这几乎是不成文的定理,父母见此情景,觉得孩子终归是孩子, 他们的孩子哪儿会不听话呢?才不会,看她哭得多伤心。 月亮升起来了。 她躺着,不言语不哭闹,就那么躺着,心酸的父母悄悄退出了她的房间,她 始终大睁着两只干燥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我没有做错什么,她在心里默念,只是他,为什么要隐瞒呢?心瞬间难过地 揪紧了,她适时地转动了目光,转向窗外的朗朗夜空,那黑得乱人心智的色彩, 赋予了她一些勇气,是的,无论怎样,她还是要见他,她太混乱了,不明白胸中 涌动的是份什么样的情感。 清晨,爸爸上来一趟,放下早点,走了;妈妈上来轻摸了她冰凉的额头,也 走了。她一直闭着眼睛,很有耐心地听到铁门哐地响了一声,然后起床,洗漱, 出门。 来到草坪上,她很机敏地认出了远处走来的身影,是他。她的眼亮亮的,觉 得自己是个横路拦劫的土匪。 “这么早呵,真巧。”他冲她点点头。 “是谁说‘未必能再见’来着?”她头一次很讨厌自己的打趣方式。 他听了,干干地笑两声,确实,不怎么好笑。 “昨天是不是很累?”她问。 “嗯,还行,你呢?” “很累。”忽然听到有鸽子成群飞来,她抬起头,找寻着他的鸽子。 “想来道个别,我明天晚上就要走了。”他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去哪儿啊?”她的目光尾随着盘旋的鸽子。 “不知道,可能是北京吧,”他顿了一下,“我,去看病。” 她终于扭头看他,眼里满是克制不住的问询。 “咳,身上的老毛病了。”他说着用手含糊地往身上一指,像画了个圈儿, 画完自己也觉得好笑。 她嘴角也翘翘,调皮地吮了吮鼻子,以防泪水不争气地跑出来,意外的,发 现他的眼睛竟有些红,顿时,一股奇特的感觉弥漫了冰凉的心头, “好好看啊,一定要早些好起来。” 他看着她,有些出神,这时一辆的士呼啸着在远处停了下来。 “莉莉,干什么呢?快来帮忙拿一下!”小姨从车里跳出来,夸张地向这边 挥着手。 “我阿姨来了,刚从北京回来,我得走了,明晚或许不能送你了。” “已经够了,再见吧。”他又习惯性地点着头。 “再见!”她很冲动地转身跑了起来,有些迫不及待地,他还是没有叫她, 她没有听到。 6 、 小姨的到来很微妙地调解着家里稍些尴尬的气氛,她总是有本事把热闹随身 携带。 第二天忽然飘起了雨,从早晨开始,没完没了地下着,一直到晚上。 潺潺的雨声滚过窗帘在雪莉的耳边回响不绝,她埋首拨弄着碗里的几片菜叶 子,忽而,隐约传来几声汽车发动的声音。她筷子一抖,夹了根红椒塞到嘴里, 立刻“咝咝”地直裂嘴。 “不要吃太多辣嘛,会长痘痘的,你忘了?”小姨又开始见缝插针地教导。 她放下碗筷,去茶几上取水,顺势拿了杯子上楼。 “不吃了?”妈妈紧追着问,声音尖尖的。 “饱了。”说着,人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吧?她安然地关上门,对自己说,面对窗外的阴霾,她 无法调试自己的心情,狠狠地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 雪莉不再出去了,在父母满意的目光下,又重归了往日的沉寂生活,只是有 些东西无法再回到从前了,这个,只有她那躁动过的心知道。有时会觉得有些对 不住父母了,但是没办法,真的没有。 鸽子不再来了,她想,终于不来了,还是不要对这个世界寄予太大希望才好, 末了,酸酸涩涩的怪异。 那张薄薄的派遣证还是到了她的手里,她绝决地放弃了,转而全身心地准备 高考,能继续上学对她来说是种难得的欣慰,这长长的荒诞的日子才终有可能结 束了。 看书,对她来说向来容易得多,只是看着看着,鼻子偶尔会没来由地一酸, 别的再没什么。屋里,横七竖八地摆满摊开的书本,狼籍一片,她很习惯了。 她后来读的学校在北京,当初填报志愿时家里便无异议,小姨知道后尤其欢 欣。求学的日子来了,却过得极平淡,她的热忱全都播撒在了书本上,用功,像 个严守清规的教徒,那份不近情理的漠然着实令好多人望而生畏。 便又过了好些年,现在的雪莉,已经工作很长时间,是个大人了。每天,仰 着清朗的面孔在如织的人流中穿梭,轻轻悄悄地穿梭。北京确实很好,至少她有 成群的鸽子,肆无忌弹地,尽情地飞着。每当鸽哨由远及近,隐隐约约地传来时, 她都会心头一震,就像好几年前的那个晴朗下午。于是,她总会虔诚地将十指交 叉在胸前,像是在为什么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