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94年的北京海淀区,远不如现在这般繁华发达。那时提起海淀大家只想到 清华北大人大,不像现在会想起IT业中关村。 1994年最流行的歌是校园民谣,到处都在唱《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铺的兄 弟》,海淀是这些歌的发源地,各高校里从早到晚在唱。使我们这些刚入学的新 生少了兴奋,提前感受到毕业的伤感。 我们宿舍有六个女孩,我排行老四,老三和老五来自农村,其他人来自城市。 我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就是老三。新生报到的那一天,我们俩最先来到宿舍, 在贴了名签的床上找自己的名字。她有一双特别大的眼睛,白眼球多黑眼球少。 我问她多大,她睁着大眼睛说“十九”。也不知为什么我就感觉到她在撒谎。我 的感觉没有错,在后来的四年里,老三同学编故事的本领让我们瞠目结舌。 她是贫困生,可是她既不要贷款也不要补助,也从来没有去勤工俭学,就靠 着编故事的本领,在“贫困生”这片盐碱地上获得了惊人丰收。 她的年龄不久就被证明有问题,因为我们要统一办身份证,她报上来的年龄 跟她的户口年龄有两岁的差距。辅导员来宿舍问她,她就睁着大眼睛说,她们家 乡那里是贫困山区,父母没有文化,她是哪一年生的父母都记不清了。户口上的 年龄是随便填的。辅导员问,既然连她父母都记不清了,她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哪 一年生的。她说她本来不知道,她是听邻居婶子讲的,邻居婶子说生她那一年刚 好村子里发了洪水,她父母逃到山上把她扔在家里,不准备要这个女娃了,邻居 婶子好心把她带到山上,救了她一命。是邻居婶子告诉她她是哪一年出生的。辅 导员听得乱七八糟,就说,不管怎么样,还是按户口年龄报吧。她很不情愿地把 年龄改了。因为这件事老大特别生气,私下里跟我们说了不知多少次,说明明应 该老三当老大的。 在入学之初,熄灯以后,我们睡不着的时候就听老三讲故事。比天方夜谈还 精彩。在她的故事里,她的家乡甚至还有地主。有一次她给地主放牛牛跑丢了, 地主把她吊起来打,把她的腿都打弯了。她的那双特别罗圈的腿,从此成了苦出 身的铁证明。她的妈妈生她弟弟时难产死了,她爸爸在她姥姥的鼓动下娶了她三 姨……。在娶三姨的那一天,她爸爸跑到她妈妈的坟上放声大哭说:娃她妈,我 对不起你呀!彼时天空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后来我们才怀疑,难道她爸爸哭 坟的时候她在一旁偷看?)我们都听得热泪盈眶,争着抢着把好吃的献给她。 她不光跟我们讲,她跟所有人讲。军训还没结束,系里的每一个老师就都知 道了她的各种悲惨故事。她当上了班长,因为她说读高中时,班上曾经有一个由 七个坏小子组成的流氓团伙在她的感召下都考上了大学。她的军训成绩是优,她 当然是优。军训过程中,她穿着军装握着小拳头把故事讲遍了整个军营。讲得大 家恨不能振臂高呼“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 她靠着讲故事每学期都拿一等奖学金,每次考完试她跑去找老师要分成了公 开的秘密。老师们也都愿意给她加上几分,她本来成绩也不差,只不过不够一等 而已。给她加上几分,让她拿一等奖学金,也等于是变相扶贫了。她是优秀班干 部、优秀三好生,大二时就入了党。 虽然到毕业前夕,全系从上到下都知道了她的说谎癖,但是很多闪光的荣誉 都已经装入了她的档案袋,不可能撤出来了。 系里还有好多农村生、贫困生,他们普遍都有些自卑,最不爱讲的就是自己 的家,自己的故事。老三同学实在是把贫困生当出了风格,当出了志气。 现在想起老三来,有两件事印象特别深。一是她从来不脱袜子,不让别人看 到她的脚。她洗脚的时候都是穿着袜子把脚伸进去,然后在水里把袜子脱下来。 她脚很小,因此老说我们是“大脚姑娘”,将来嫁不出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