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钢琴 作者:江航 父亲心里一直住着另一位女人,而母亲却没后悔这半生的岁月,现在的我们 是否还能读懂这种爱的表达方式? 我们是否能从上一辈人的情感中体会到一种更久远的爱呢? 父亲是自杀身亡的。 多年过去,父亲的身影还在那段已近乎于斑驳的回忆里,若隐若现。他离开 的那年,我9 岁,妹妹5 岁,母亲37岁。 多年以后我回忆那个秋天的早晨,我可以隐约记起,母亲的眼神里实际上还 有一丝平静,像是一个可以看到结局的预言家。 父亲死的那天,客厅里,那架老式的钢琴,琴盖没有合上。 那架钢琴是我们家唯一值钱的东西。 后来我母亲说,父亲快天亮的时候,起身弹过钢琴。琴声抑郁,像是一场伤 感的梦。母亲说,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所以没有理会。 这成了后来多年,我母亲一直懊悔不已的事。 父亲什么都没留下,只是隐约听说,他在自杀的前夜,写了大半夜的信。 从那一年开始,家里不再有音乐,父亲的钢琴,被母亲用一个大大的琴套给 封住,四周用线细细密密的给缝了起来。 那已经是一架会令人感到伤怀的钢琴。 有时我提前放学回来,会看到母亲伫立在客厅窗前的背影,偶尔,我可以看 见母亲站在父亲的钢琴面前,用布轻轻的擦拭那落在琴套上的细微的尘埃。 她看到我,总是会立刻收起那种专注和怀念的神情,走到厨房,开始准备一 家人的晚饭。 事实上,我明白母亲的伤心。或者说,当时我以为我很明白。 虽然不再提起父亲,但我常常在心里怀念他。 父亲是从武汉过来的知青,他比我母亲小了整整4 岁。来到小城,父亲成了 小学的音乐老师。父亲弹的一手很好的钢琴。家里的那架老式钢琴,是母亲和父 亲当年结婚时,加上积蓄还有母亲的嫁妆钱买回的。那是母亲执意的安排。她实 在是太明白父亲的心意。她宁可家里什么都不要,都一定要为父亲买回他想了很 久的一架真正属于自己的钢琴。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记得父亲常常爱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弹琴。那种专注和 沉醉,令我常常觉得他和我们的距离有种说不出的遥远。 父亲身材细长清瘦,面孔白晰,是个温和的南方男人。常年累月地戴着一副 黑框眼镜。关于父亲的笑容,是我在小学一年级时参加学校的诗朗诵,在台上, 父亲亲自为我伴奏,我得到了第一名。 那是我印象里关于父亲的笑容最深刻的一次。 很多时候我想起的父亲,都是安静而少语的,仿佛充满着困顿和心事。但他 似乎从不和母亲来交流。他也从来不与我和妹妹进行过多的对谈。 我和妹妹放学回来,远远的就可以听到钢琴的声音从家里传出,这样我们就 知道,父亲已经回来了。 父亲自杀前的一段日子,开始在家里喝酒,还无理由的旷工,不去学校讲课。 他的脾气和琴声也都开始变得狂燥,妹妹陪着我在房间里写作业,就可以听到琴 声被撕裂,父亲的双手忽然拍打在琴键上的噪音。 我们都不晓得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多年后我才明白父亲的自杀是和抑郁症有关的。但在那个年代,似乎还没这 样的研究和词汇表达,那个时候,邻居还有父亲母亲的一些朋友和我们一样,没 有人明白父亲忽然自杀的缘由。很多人只有说不完的惋惜和遗憾。 我和妹妹渐渐长大,都在上海买了大大的房子。 那已经是我在上海工作的第7 年。 这一年,我和妹妹决定将母亲接到上海和我们一起住。小城的老屋,我嘱咐 在那边的同学帮母亲张罗一下看看能不能卖个合适的价钱。 但不知为何,母亲虽然同意来到上海,但故乡的老屋母亲执意不愿出售。我 和妹妹也不再勉强。 我回到小城接母亲的那天,已经是黄昏。妹妹工作走不开,就我一个人过来 了。 我走进屋子,发现房间空荡荡的。除了父亲的那架钢琴和一把父亲生前常坐 的藤椅,其余的东西后来母亲告诉我能送的都送掉了。 父亲的钢琴上那只尘封了十多年的琴套,已经被母亲拿了下来。 我看到拿下琴套的钢琴上方,多了两张放大的相片,相片上的年轻男子是我 父亲,而另一个年轻的女子却不是我的母亲。 我有些纳闷的去看母亲,母亲却看着我,微微的笑。 母亲和我说起了父亲。 她拿给我两封信。那是父亲在十多年以前留下来的。信纸已经发黄。一封是 留给去世多年一个叫婉婉的女子,另外一封就是留给我母亲的。 在这个即将离开小城的黄昏,我知道了一些母亲从未提起过的关于父亲的故 事: 父亲在武汉还没来到小城时,爱过一个叫婉婉的汉口女子。婉婉出身在钢琴 世家,父母亲都是音乐学院的教授。父亲和婉婉的恋情遭到婉婉父母的一致反对。 婉婉的心也开始动摇。 当年,父亲作为来到小城的知青,其实是负气过来的,压根没有想到再回去 是如此的困难。 来到小城的第二年,父亲就在别人的撮合下娶了母亲。 虽然和母亲结了婚,也有了我和妹妹,但父亲的心里一直想着婉婉。父亲一 直想找个机会回武汉去看看,但那时家里经济条件很窘迫,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虽然父亲是老师,但他天生是个内向的男子,除了讲课外,并不擅于交流。 婉婉是父亲来到小城的第五年后去世的,得了一场奇怪的病,去世前曾碾转 打探到父亲的地址,写过一封信给父亲。在信里,婉婉对父亲说自己一直没有结 婚。 这个消息和不久后传来婉婉的死讯,令父亲内疚不已。十多年前,在父亲自 杀前的那夜,留给婉婉的这封信里,父亲把自己多年来和母亲婚后还没有停止过 的想念和愧疚,写了整整七页。 时隔多年我看到这封信,发现这封信里的想念和愧疚已经流露着一些病态。 我知道那是父亲压抑了太久的结果。 在另一封给我母亲的信里,父亲除了表达无尽的歉意外,就是叮嘱母亲要将 我和妹妹抚养长大。他在信里一再的嘱托母亲可以把钢琴卖掉,让我们的生活可 以过的好一些。 但我母亲没有这样做。在我们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没有那样做。她一直 像在内心深处保留对父亲的记忆一样珍藏着这架钢琴。 母亲从藤椅上起身,走到钢琴的面前,看着父亲和婉婉的相片轻轻的说,这 一辈子,你父亲的钢琴只为一个女人而弹,就像他的心里,只住着一个他真正爱 过的女人,而我的心,也只住着一个我真正爱过的男人,我没有后悔这半生的岁 月。 在黄昏的光影里,母亲打开琴盖,让手指轻轻地掠过琴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