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人鱼 “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作比他父母还要亲切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 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 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会 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他就会分给你一个灵魂,而同时他自己的灵魂又能保持不灭。 但是这类的事情是从来不会有的!”老祖母说。——海的女儿 蓝色人鱼 当公主交出了她美丽的声音以后,我帮助她分开了鱼尾,收束成两条小小的, 少女的腿。然后我就在幽暗的,黑蓝色的海水深处,凝视着她一步一步,向那个虚 无飘渺的梦幻走去,轻盈的,一步一步的,化成爱的泡沫。 我在温暖松软的泥煤田里,借着千百万手臂蠕动着的珊瑚丛林,与世隔绝。我 的法力使我可以远远的目测整个世界:海底人们无思无虑,无尽的欢歌;陆上人们 平实苦难的人生,还有他们不灭的灵魂。 尽管我也有一条鱼尾,但是我的生命却并不像那些人鱼一样有尽头,我阴郁而 神秘的生活在自己的森林里,这儿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偶尔,我会有一些美丽的客人,人鱼的少女。每一个,我明白,从她们踏进我 这个世界的第一步,就已经注定了她们的结局。我冷冷的取下本来属于她们的最好 的东西,为她们做一些她们本来办不到的事。让我黑色的血滴在水中,凝炼成清亮 的眼泪,给予她们这原来没有的东西。 她们本不该有这些。 每当我凝望着北天那颗明亮的星时,我的心里就会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分不 出是哀伤,是失落,是欢喜,还是……我闭上眼睛,没有表情,永无尽头的,独自 生活的日子。 在那个人鱼公主消失的黎明,我知道,那一刻,海面跳出了太阳,它的光芒并 不能达到我的海底,但是我可以很敏锐的感觉到,即使是一丁点的变化。 我看到她跳进了海里,消失了。我的心,仿佛忽然被什么推动了一下,接着是 一阵从未有过的眩晕,我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叹息。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朝着人鱼消 失的方向,从早晨,静静的伫立直到傍晚,北天的那颗星,又亮起来了。 在一个黎明前的时刻,我悄无声息的升上海面,背对着大海,喝下了我自己制 作的眼泪。任那种割裂的感觉弥漫开来,撕裂我的鱼尾,收束成两条小小的,人类 的腿。我望着自己毫无遮盖的,人类的身体,既熟悉,又陌生的身体,慢慢穿上一 套最平凡无奇的衣服,理一理自己湿润的黑发,缓缓的站立起来。我没有昏迷,也 没有王子来救我,没有任何人发现我,就这样,寂静无声的朝人间走去。 ……………… 我选择这里作为自己的容身之所,理由很简单,此地没有人在意你的过往。我 带着自己落寞的神情,冷冷的,无语的,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每天出现在我的面前, 在这样的场所,每个人都很放松,很自我。无需强作笑颜,没有人需要这样。 回到自己的小屋,这是我一个人的世界,我可以遐想,可以脱下全部的伪装, 有时,有一种错觉,就像还在深海,我千百年不变的深海,但是我毕竟出来了,我 在等待,等待那个等待了千百年的时刻。走进盥洗室,垂下眼帘,浓重的眼彩遮住 我的视线,将我与深海,与真实的过去隔开,面对来来往往的人群,隐藏着我的本 原。 现在是独处着的,如我将面对终于要遇上的最爱的人那一刻般,恢复我的全部。 拿起湿巾,只轻轻一抹——艳色尽去,并未睁眼,世界却已清清楚楚的在我眼前尽 现——是的,我是蓝色的人鱼,永远望着世界的,多疑的,从来不放弃冷静的注视, 总是惕惧的面对这个世界的深海的巫。我的眼皮,是半透明的。而现在,我要从千 百年的孤寂中走出来。 白日的时候,我用重彩遮盖我的真实,放弃我表象的警觉,我已经理智太久, 就让我放纵的漠视自己。伪装却正是对危险放弃警觉的奢侈的行为,这岂非很有意 味?这一切将在那个最爱我的我爱的人面前除去,现出本来的真我。 但是那个我等待的人还没有出现。 镜中的我,透过半透明的眼皮审视着自己,同样晶莹的肌肤,淡色的唇里有冷 漠了千百年的烈焰,深不见底的双眸闪动着光彩,像海底的阳光一样若隐若现,我 的眼睛试着睁开一线,像一个人间的女子,睫毛微微的颤动,浮起一个魅惑的笑容。 这,就是我要做的全部。 这是一个人间的男子,像那个大理石像一般的面容,翩翩的身影像风一般倏忽 来去,静坐在咖啡屋一隅的时候,享受着独处的时光,眼光如他黑色的风衣一般神 秘。无论他的风度有多完美,他只是一个人间的男子,我的高度他永远不可能企及。 尽管他只是一个人间的男子,却发出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如神的意旨般不可抗拒。 我不知道他对我的吸引力是来自他还是因为我自己。 无数次的夜晚,他向我走来,点一杯然后离去一人独饮。 这第一次的夜晚,他向我走来,将要了的一杯握在手中,却立定了微微侧头看 着我。我闭上眼,散发出警觉的气息,如同我在海底一样,眼前却没有清晰的影像, 只有一片眩彩。哦,我怎么忘记了,又微微睁开一线,淡淡的,虚无而引诱的眼神。 现在的我,是一个人间的女子。 他开口道,可以坐一会儿吗?我凝视着他,轻轻翕动我淡色的唇,却没有声音。 我要我从人鱼那里得到的声音,只为爱我的我爱而流动。他报以微笑,坐了下来, 然后望着我说,你,眼中,有一种幽蓝。 就在这一刻,幽蓝和玄色相遇。深黑的基调,透明的质地,一如他的双眸,仿 佛显现了一个灵魂。这是一个人鱼所曾经向往的,不是我要的。我要的,存在吗? ——我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因为别人的身旁常常有那种我不需要的喧嚣。而 你没有,在你的身旁,带给我的寂静超越我一个人所能达到的。 ——我只是不注目于一切身外的事物,我从来不想要表达,我只听任我自己存 在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我的存在,你可以看到,也可以什么也没看到。 ——我旁观着一切的人和事物,仿佛我并不置身于其中。至少这一刻,我是超 然物外的。我可以任由我的想象来创造一个从世界本来就适合我需要的人,我多么 希望这一切是真实的。 ——我也如你一般至高无上,因此,我们是平行的,谁的高度也不离谁的远一 点。至少在我们对视的此刻。对视的不是我们的眼睛,是我们的心灵。尽管你的灵 魂确确实实存在着,而我的,也许只是一个影子。 我和他,用目光交流着,我的等待,他的寻找,只为这一刻。我们的对话是无 语的,却是会心的,我们彼此对视着彼此,却只是存在着自己的存在,并不刻意寻 求赞同,然后我们的对话,其实也可以是自我的独白。 他像暗夜的星光闪烁在幽蓝的天幕上,我像白昼的阳光到达深黑的海底。我们 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对仗了千百年。 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不知道自己终将何去,人间的男子与深海的巫共同孤寂 着,我们的差别,只是时间的短长;灵魂的有无,只是一个无需注目的极小极小的 盲点。我们毫无两样。 你好,你身上有我的影子。你好,存在着的另一个我自己。你好,我所寻找的 爱我的我爱,我将只悲伤着你的悲伤,快乐着你的快乐。你的快乐将只因我而生, 你的悲伤将是我们共同的美丽。 拥有了世界尽头无上的极乐的时候,总是也一样会发出奇怪的叹息,一如望着 人鱼化为泡沫之时的声音,也许至极的悲伤和快乐本来就无从区分。激情能融化一 切的现实,我让深深的暗黑色海水把我们的一切淹没,让他和我一起分享属于我的 海底的静谧,而这样的静谧已经化解了一切的孤寂,化解了永无尽头的绝望,只余 下深深浅浅的安宁,深深浅浅的感觉。一个幽蓝的,适合我们的世界。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这就是那个亘古的咒语吗?火焰在心中不知不觉的滋长,内心不知不觉受着愈 来愈强烈的煎熬,只为这一刻共同的燃烧?燃尽了,一切又归于平静,燃尽了,就 什么也不再有,什么也不存在了。只余下绽放过的记忆,在时间的冲刷之下慢慢淡 化,虚化,尽化作无形。 他凝视着我的脸,要把我的形象刻入记忆深处。可是,你不知道吗,这样做是 徒劳的,世间没有永恒,没有长久,越有灵性的东西是越不长久的,而无知无觉的 物质经过无数的世纪也有演变成生命的可能,整个,整个世界,原本就是一场虚无, 我们执着着的一切,都是无寄托的,永远不可靠。 激流冲刷过水洗的脸庞,他看见了我半透明的眼皮背后盈盈流动的眼波,他凝 固在当地,痴痴的,迟滞的,翕动了一下嘴唇,又闭上了。已经疲倦的神情不再有 无欲无求的洒脱,曾经有着无谓的超凡的脸上写着在乎,他在迟疑,他在权衡,他 在患得患失。 然后他终于开口了,我终于知道他洒脱的外表也只是一个凡俗的外象,他依然 为许多外在牵绊着,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内心,他以无思无虑的外物来保证思想 着的他自己的内心,他依赖着这些。他并不能放弃对自己的执着,尽管他厌恶俗世 拘束的愚蠢的执着,但自己却亦避免不了,外表的洒脱只是执着的另一种形式。 他终究只是人间的一个男子。灵性必不长久,在我的面前闪现了的一点光华, 就如划过夜空的流星,惆怅而美丽的掠过,虚伪的悠悠震颤着,终于还是离开了, 消逝在无边的黑暗中。黑色原来并不是一种颜色。 我终于有必要使用来自那个人鱼的声音,她是为爱而化为泡沫的,交出她的声 音,便是显现了她决心的第一步。而我的爱情,原来一切只是心灵的独语,而曾经, 我以为这样的存在是互相的对白。面对自己的内心,原本不需要任何外在的助力, 当我拥有这世间最美丽的声音时,我想要借助于它,增长我的力量,但是我没有想 到,最终使用它的时候,只为了要作一个了断。 因为在这隔阂的瞬间,非语言他已经不能懂得我。 ——我只是一个来自深海的人鱼,偶然和你相遇,终将回到我自己的海中。你 不必讶异,亦不需惊惧,转瞬间你我就如消逝的轻烟,成为彼此生命里的过客,永 远不再重逢。 ——我为爱而来到这个世间,所做的一切,却只得到了永恒之爱不存在的证实。 世间没有纯粹的物质,世间其实并没有所谓的物质,而这些杂揉着种种虚假的物质 充斥着这个世界,以假作真,是我们的悲哀,也是我们唯一能作的消遣,就让世界 存在着存在,我将远离你。 看着他错愕的眼神划过我的头顶,我踏出去,像一阵清风拂过他的身旁,转瞬 泯灭,无痕的消失,他将以为这一切只是一场梦,这个将永世凡俗的卑微的灵魂。 我又回到了深海,在这个世界遗忘的角落至少有我为之而生的纯粹。也许落寞 与静谧本来就是共生的,不可分离。这样的冷漠才属于我。 我不能抹杀我曾经得到的快乐。然而,爱情是永远没有纯粹的幸福可言的,甚 至谈不上一丝长久,没有人得到过爱,人鱼没有,海巫也没有。永远不会有。这一 切只是个人的幻想。不知因何缘起而生,终究归于无痕而灭。 我仍然是我自己,深海的巫。我将人鱼的声音从体内取出,这脆弱的,殷红的, 柔美的,水一般流动的事物,我看它缓缓的滑落在暗蓝的海里,像飘动的纱一般升 腾,像清晨的雾一般回旋,像爱恋着的心一般莫名的缩拢,像油滴一样凝滞的蜷成 一团,看起来像一颗小小的血珠。它浮动在海里,永远不会消散,水流将带着它经 过无数水域,时光将任由它存在千百年,无量世,无量劫,未来不知会带给它什么, 它的过去已经画上了一个绝对的句号。我发出淡淡的光辉,推动它远离我的世界。 它飘走了,永远不要回来。 我关上了我的珊瑚丛林。 海的女儿的故事是一个悲剧,海巫的故事也一样没有好的结局。悲剧,永远以 它震撼人心的美在人们心中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我喜欢悲剧。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