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黄晓春三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的,身材偏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架近视镜, 有点书呆子气。看上去他的营养状况并不好,身体有些羸弱,他的眼睛却炯炯有神, 闪烁出一种使人亢奋也使人担忧的自信。他站在讲台上,目光不停地扫视着教室里 的一百多名学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充满激情地发表着演讲。 “……我所谓文学观,第一是感觉,第二是感觉,第三还是感觉。”他说着, 右手用力向下一劈。“在生活中,只要你能靠着你自己的东西感受到一种独特的、 不同于任何人的东西,你就拥有了你自己的文学世界。中国当代作家的创作并不是 没有感觉。但他们在生活中获得一种感受时,不是沉浸在这种感受中去体验,向更 深层次沉淀,而是马上把这种感受提炼出一种概念,譬如说是嫉妒,或者说是道德 纯洁,爱国主义等等,然后他们的创作就以概念为出发点,他们的感受也全部被这 个概念框架住了……” 教室里一片肃静。很显然,他的演讲效果达到了极佳的状态。他不免有些得意, 嗓音不知不觉就提高了。 “有人问,你对当前文学作品中的二重性格如何评价?这的确是当代文学的流 行病。有些作品非常可怜,人物本身按性格逻辑发展并没有什么弱点,为了二重性 格的组合,硬要写几条弱点。而有些按传统观念非常丑恶的东西,也硬要加上一点 人情味儿。我觉得看人,二重性格组合、几重性格组合,都是错误的。人就是那么 一个独特的东西,人只能有特点,不能有任何二分法的组合。美国的《现代启示录 》有个飞行大队长,性格极其单纯,就是要疯狂地享受战争。那个人的性格你没法 说清是什么东西。西方人从古希腊酒神精神开始,就能把人物的性格推向极端,就 能把科茨上校杀人如麻的那种无动于衷推向极端。这种人的性格有时看起来非常单 纯,其实是最丰富的。假如你真写出一个人的特点,写出他最单纯的东西,那就是 最丰富的,因为这是不能用任何理性去鉴定和分析的……” 他并不知道,窗外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下课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黄晓春轻松地结束了他的课, 愉快地走出了教室。 “小黄!”一绺灰白色的头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习老师……”黄晓春吃了一惊。 黄晓春虽然是博士生,这次分房也没有得到优待,只给了他一间,而且是和别 人合住。搬进新居以后,他才知道邻居竟是大名鼎鼎的女作家习江瑶。他想起千万 买邻的典故,心里倒觉得平衡了许多。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就谈得十分投机。黄晓 春从一些数据里得知习江瑶的经历,他对习江瑶历尽磨难百折不挠的倔强性格非常 敬佩。他和自己的导师唐志彬教授说起习江瑶时,唐志彬居然很兴奋。唐志彬说, 他年轻时在《文汇报》发表的第一首长诗《春之歌》,就和习江瑶的散文《梨花赋 》共占一个版面。那时的习江瑶名气非常大,唐志彬为此非常自豪。 “我路过这里,听到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充满激情,充满活力,真是黄吕大钟, 妙不可言。”习江瑶微微笑了。 “都是老生常谈。”黄晓春说。 “看得出,你想突破。” “我的确想突破,就是找不到突破口。” “你已经在突破。” 习江瑶的话虽然声音不大,却震撼了黄晓春。两个人沿着石砌的甬路走进一片 花园里,一阵阵清风把浓郁的花香扑面送来。 “习老师,你能具体说说吗?”黄晓春问,看来他的心情十分急切。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中国当代作家的共性缺点是什么?”习江瑶说。 “我觉得中国作家的意识太强烈了,出了几部作品,就把自己当做作家,以后 的写作动机好像不是为自己写作,而是想用自己的作品为社会提供一个创作模式。 有许多作家由此而堕落到单纯玩弄词汇的地步,内在的情绪苍白得很。还有的诗人 靠外在的气质去装饰自己,一点灵魂的骚动都没有。他们还有一个通病,写完一部 作品就急于发表宣言。如果不发宣言,作品或许还看得下去,一发了宣言,便让人 感到索然寡味。为什么要忙着给自己发表宣言呢?为什么当自己的创作冲动在一种 非自觉的意识下进入最佳状态时,偏要用一种有意识的东西来引导自己呢?真叫人 无法理解。” “你说得很深刻。” “这就是突破?” “当然不是。不过,我看到了你突破的基础。” “在哪儿?” “你可以自己去悟,我只能给你两点启示:一、一切突破都源于否定。这种否 定不是羞羞答答的,不是含含糊糊的,而是干脆利索、大刀阔斧的。二、语不惊人 誓不休,表述上要一针见血,矫枉过正嘛。鲁迅曾经号召青年人不要读中国的书, 看上去似乎过激,其实许多真理就是以过激的面孔出现的。” 黄晓春听得入了神。 “证明天鹅是白色的,不可能突破;否定天鹅是白色的,才有了突破。”习江 瑶接着说。“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大与小,高与低,远与近,宽与窄,长与短,强 与弱,动与静,快与慢,香与臭,寒与暑,真与假,刚与柔,美与丑,悲与喜,存 与亡,生与死……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两极组成的。《易经》里说什么?‘一阴一 阳之谓道’。古人很聪明,世界如此复杂多变,他们却归结为两大矛盾的对立,就 是‘阴’和‘阳’的对立。如果学会从两极看世界,那么突破点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 黄晓春不由得点点头,目光情不自禁地盯着习江瑶额前的那一绺白发。 “习老师,我是上中学时,在一本批判右派的资料里认识你的。”他说。 “感觉很坏,是吧?”习江瑶说。 “不……主要是不理解。” “以后的年轻人就更无法理解。” “但他们绝不会像上一代人那样,践踏人的价值。” “是吗?”习江瑶把眼镜摘下,用衣襟擦了擦,再重新戴上。“我看,如果再 来一次‘革命’,他们绝不会比上一代人手软。” “不会吧。”黄晓春的目光流露出明显的困惑。 “你知道那种‘革命’意味着什么?就是把人性中潜藏的野性释放出来。人, 说到底,不过是动物的一个种类。” “上一代人不是把教训留了下来吗?” “是留了下来。从山顶洞人开始,哪一代人没有给后人留下教训呢?” 黄晓春细细地品味着习江瑶的话,他隐隐感到,习江瑶虽然属于已经过时的那 一代人,但她的思想却与那一代人明显不同。究竟哪些方面不同,又很难一下子概 括出来。 黄晓春的妻子白敏是古代文学的博士生,结婚以后,因为没有住房,两个人只 能住在宿舍里。这次分房虽然不如意,毕竟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当然,厕所、厨 房、门厅还属于“公共场所”。不过,习江瑶就像一阵轻风,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从她搬进来以后,似乎从来也没有使用过厕所、厨房、门厅。对于这一点,连最能 挑剔的白敏也感到非常满意。白敏长得非常漂亮。个子不太高。圆脸。大眼睛。一 笑脸上就出现两个酒窝儿。皮肤非常白,让人感到即使她从出生以来没有沾过水, 也绝不会染上一粒尘土。有这样小巧玲珑、妩媚动人的妻子,又有了完全属于自己 的房间,生活原本应该增添点浪漫的色彩,但黄晓春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他显得心 事重重,好像生活中还有什么比房子更不如意的事情在折磨着他的心。 “晓春!”白敏坐在写字台前看书,并没有注意黄晓春的神情。她神秘地向黄 晓春摆摆手,又有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知道吗?习老师和林先生的关系不同 寻常。” 黄晓春毫无反应。平时,他最讨厌议论别人的私事,更何况眼下他还有一肚子 心事。 “王先生今天下午讲课时说的。”白敏又补充了一句。 王先生就是白敏的博士生导师王先达,当年和林义深是同学。不知为什么,黄 晓春不喜欢他。在他的心目中,王先达是个庸碌之辈。 “别瞎扯!”他说。 “怎么是瞎扯?王先生说,习老师和林先生在大学时是恋人,后来,习老师被 定为右派,林先生就和她分手了。”白敏说。 “那一代人的事情扯不清楚。” “爱是永恒的主题,怎么扯不清楚?” “那都是历史。” “反正我恨那种忘情的小人!” “我正申报副教授,懂吗?” “在家里说说,怕什么?”说着,白敏从写字台上拿起一本书,递给黄晓春。 “我们的书出来了。” 黄晓春接过书看了看,是白敏校订的《词学通论》。这是大地出版社出版的 “二十世纪国学丛书”中的一本,白敏说过,这套丛书是国家重点科研课题。全书 由王先达担任学术顾问。《词学通论》是近代戏曲理论家吴梅的专著,全书虽然只 有十几万字,却是词曲研究的重要著作。黄晓春虽然专攻当代文学,但他对像吴梅 这样的古典文学大师的论著依然很感兴趣。 “速度太快了吧。”他说。 白敏瞪了黄晓春一眼,起身去厨房做饭去了。 黄晓春连忙在写字台前坐下,又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份稿子,细细地看了 起来。这是他前几天刚起草的题为《论当代文学的危机》的论文,是为他下个星期 到丹东参加的全国当代文学研讨会准备的。仅仅翻了两三页,他就皱起了眉头。这 篇论文从起草开始,他就觉得很别扭。究竟原因在什么地方,他也说不清楚。他感 到自己好像失去了方向的一叶扁舟行驶在茫茫的大海之上,又感到自己好像掉了队 的士兵陷入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他不停地思索,不时地向自己发出质疑。这种思 索和质疑对灵魂的折磨是非常残酷的。他感受到从来也没有品尝过的痛苦,好像吸 毒者的毒瘾发作,他甚至产生过跳楼的念头。突然,习江瑶的一番话拨开了云雾, 他看到了远处的航标。原来一切只是被一层窗户纸遮住而已。他不由得欣喜若狂。 “永别了,混蛋……”他把稿子放到唇边吻了吻,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撕个粉碎。 天色早已黑了。气温比白日降了许多,空气也显得格外新鲜。星光点点,在黑 色的天幕上熠熠闪烁。蒙眬的月光均匀地洒遍了校园,给人的感觉是那么温馨,那 么愉悦。晚风轻轻地拂来拂去,摇动着树木花草的茎叶,仿佛有一群看不见的精灵 在里面轻松地嬉闹着,追逐着,时而由远及近,时而由近及远。一栋栋黑甲虫般的 住宅楼亮出了一块块方形的光斑。光斑裹着悠扬动听的舞曲,裹着嗲声嗲气的歌喉, 裹着三娘教子的斥骂,裹着男欢女乐的倩影。黄晓春站在一棵老槐树旁边,看得出 了神。这才叫生活呢!一个人从娘胎里钻出来,就得有个立足点。这个立足点说穿 了,其实就是那一块块方形的光斑。只有拥有至少一块光斑的人,才算真正拥有生 活。他的目光缓缓地移动着,从一块光斑挪到另一块光斑。不过,他的思绪并没有 紧紧地追随他的目光。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眼睛逐渐地模糊起来,眼前的光斑变成 了一绺银光闪闪的白发……他好像看见习江瑶那莫测高深的眼睛在注视着他。自从 他搬入新居,这个饱经风霜的女人有意无意地给了他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东西。这 些东西让他激动不已,让他沸腾不止,使他得以重新审视自己存在的价值。他突然 意识到,自己把经过冥思苦想写出的论文稿全部撕毁,实际上是一次庄严的誓师。 就在他撕毁论文稿的刹那间,他已经踏上了一个新的起点。这个新的起点对他产生 了极其强烈的诱惑力,使他对未来的憧憬有了更强烈的欲望和信心。天上的月亮和 星星仿佛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地议论著什么。他不禁又向自己发出了疑问,这个 起点会不会也是终点呢?他闭上眼睛,认真地清理思路,希望找出能够说服自己的 答案来…… 就在这时,头上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接着,一丝甜汁顺着腮帮流入他的嘴角。 他睁开眼睛看去,原来有人从楼上扔下一块西瓜皮。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挪了挪位 置,掏出手帕擦拭自己的头和脸。 “黄晓春,你站在这儿干吗?”甬路那边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穿连衣裙的女 人向他扬起了手臂。 他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大学的同学、《水城晚报》的记者方菡。方菡的身边站 着一个男人,就是习江瑶的弟弟习江龙。 “小黄!”习江龙也向他招了招手。 “我在散步。”黄晓春说。“习老师,听说你罢课了,怎么样,房子有希望吗?” “我罢课了吗?”习江龙反问道。 “大家都这么说。” “你是博士,连安乐窝都没有,我要是你,我就罢课。” “习老师,你回去吧。”方菡皱起了眉头。 “好,好,你们聊。”习江龙说罢,转身走了。 黄晓春松了口气。他觉得很奇怪,习江龙虽然和习江瑶是同胞姐弟,他在习江 龙身上却找不到和习江瑶谈话的感觉。和习江瑶交谈,好像注射兴奋剂,他的情绪 很快便激动起来;和习江龙交谈,好像空气中充满了阿摩尼亚气体,一种压抑的气 氛迅速笼罩了他的心头,使他感到有些恶心,甚至感到窒息。方菡居然能和习江龙 打得火热,真是莫名其妙。还在大学读书时,方菡就和习江龙往来密切,以至于同 学中传出有关二人的种种绯闻。有时同学之间开玩笑,涉及到方菡和习江龙的关系, 方菡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方菡在班上是老大姐,今年大概有四十岁了,一直过着 单身的生活。现在黄晓春又看见方菡和习江龙凑在一起,他隐约感到那些绯闻未必 是空穴来风。 “现在知道了吧?博士帽远不如歌星的屁股帘儿。”方菡笑了。 “扯淡!”黄晓春说。“你来干吗?” “采访习江瑶。” “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你也学坏了!”方菡捂着嘴,哧哧地笑了起来。 “碰了钉子吧?”黄晓春也笑了。 “也许你可以帮忙。” “帮你什么?” “从她身上搞点材料,第一手的。比如五十年代她的创作,比如她被打成右派 的经过,比如……” “你不是有习江龙吗?” “他知道的还没有我多。” 方菡又哧哧地笑了。浓烈的香水味儿也随着她的笑声抖了出来,呛得黄晓春几 乎透不过气来。 “你今天有点反常,怎么也舍得散步?”她说。 “我在考虑问题。”黄晓春说。 “什么问题?” “我要在一个学术研讨会上发言。这次发言我想……有点突破。” “怎么突破?” “我想……一切突破都源于否定。这种否定不能羞羞答答,含含糊糊,而要干 脆利索、大刀阔斧,表述上要一针见血,语不惊人誓不休,矫枉过正嘛。” “你想否定什么?” “比方说,你要是肯定天鹅是白色的,不可能突破;只有否定天鹅是白色的, 才有了突破。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多与少,高与低,大与小,长与短,生与死,动 与静,明与暗,强与弱,快与慢,哭与笑,香与臭,冷与热,得与失,上与下,新 与旧,硬与软,刚与柔,悲与喜,男与女……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两极组成的。” “你在说什么?”方菡有些惊讶。 “道理其实很简单,就是两大矛盾的对立,就是‘阴’和‘阳’。如果学会从 两极看世界,那么突破点就找到了。”黄晓春显得很兴奋,突然,他把头一转,狠 狠地盯着方菡,“我奉劝你,别用小报记者的方法来糟蹋她。” “你说谁?” “她已经退隐,知道吗?” “又是‘糟蹋’,又是‘退隐’,我到底怎么啦?” “你知道吗?”黄晓春突然抓住方菡的手说,“我一直在苦苦地思索,希望给 自己定位。我讨厌平庸。平庸是对生命的扼杀。可要摆脱平庸并不那么容易。她说 得对,关键在于否定。我觉得首先应该是自我否定。如果不能自我否定,平庸就永 远也无法摆脱。” “她是谁?”方菡连忙挣脱自己的手。 “她就是她……”黄晓春说。 “是习江瑶吗?” 黄晓春只是一个劲儿地笑,没有回答。他把右手攥成拳头,狠狠地捶在左手的 掌心里。 -------- 虹桥书吧